日落十分,静默师太领着她的弟子去尘,敲响了梅居的门。
芸香听见动静,连忙拿着木棍,便往大门走去。
离着与大门相距几步的时候,她大声问道:“是谁?”
叩门的是去尘,只出声应道:“我,是去尘,我和师父一块儿来探望娘子。”
芸香紧忙拉开了插门的木栓,笑着迎了二人进来。
芸香行了个礼,笑问:“天色已晚,观主怎么来了?”
静默师太只轻轻浅笑,并未应话。倒是去尘开口道:“午间时,听法行师叔说,娘子的房舍有不速之客,师父听了很是担心,特来探望,顺便请脉。”
芸香又行了一礼,向去尘并静默师太道谢:“多谢观主关心,下午的时候法行师傅来了,围绕屋子巡查了一遍,说,以后会多多派人巡视后山,还派了几位身强体壮的师父,守在房前屋后。”
说着,便引领着二人进入屋室里。
那女娘,依旧坐在那靠近红梅轩窗下的椅子上,盯着,木几上翻开的书籍上。
静默师太定睛看,是《抱朴子》。
这座屋室,原本是静默师太一位师叔的居所,所放书籍,也多是道家经书与医书经典。
芸香去泡茶去了,去尘搬了一张椅子,放到那位李二娘子对面。
李二娘子的眼睛,从书籍上,转移到静默师太身上,就那么看着静默师太,平静无波。
静默师太笑着点头,方才在椅子上坐下来,给李二娘子把脉。
静默师太师传鸣雌亭侯一脉,除了道法深奥外,医术也极为高超。内证外证,形神兼治,修身养心,练命修性。就连太医署的医官们,也多有不及。
不过,更为传奇,且不为人知的是,以相判命。
那时,静默师太尚且年轻,又自诩可洞察世间之眼。年纪轻轻,声名鹊起,最是志得意满之时,却遇到了她看不清的人。
她还记得,那是许多年前,一个大雨之夜。那时,李义府还只是一个中书舍人。他抱着一个幼儿,叩响了玉虚观的大门,来求救他的次女,李萍儿。
她掀开,紧紧包裹的锦缎,露出了那一张脸。
看其面相,必是一生富贵无极之相,福运加身,天生好命,偶有遇难,也必有贵人相助。
可观其命格,又是另一番情境,近者不亲,少而有孤,中年有祸,实乃短寿厄命之格。
静默师太想要探究其奥秘,却遭反噬。自此之后,她收了那狂妄,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之语。
静默师太更是拼尽一身医术,却也难医这“木头美人”。探其脉搏,又叹神奇。
五脏皆在,却无其“神”,四肢百骸皆通,却脉静而缓动。心道:这必是个有来历的。
静默师太细细把完了脉搏,吩咐去尘重又写了张方子,增添几味药材,才作罢。
静默师太吃了一口芸香煮的茶,便顺着李二娘子目光所在之处,看去。
见那轩窗外,红梅簇簇之上,立着两只喜鹊。它们立于枝上,叫声婉转动听,一时两鹊各衔一枝梅花,一只往东飞去,一只往南飞去,须臾再不见其踪影。
静默师太心下大震,便以此起卦,推演天机。初九为潜龙勿用,用九终日乾乾,变爻为困龙得水。刚健不曲中正谓,故有困龙得水之象,蛟龙久困洲而不舒展,忽迎喜雨,得雷鸣而起任意飞腾····
静默师太半晌,方才叹道:“没想到,今日你我缘尽。”
这话一出,只让屋室里的另两个人,皆是一震。
芸香只急道:“观主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要赶我们娘子走吗?”
她跟了李二娘子四五年,却知道,娘子虽顶着府里二娘子的名头,内府里的丫鬟奴仆们,却不怎么尊重。
娘子现下是这副身子,夫人又不是娘子的亲阿娘,只怕,倒不如在观里,过的自在清净。
去尘知道师父一向言出成真。说出这话,只怕是有什么缘由。
静默师太微笑着对芸香道:“你想不想,你们娘子好。”
芸香拼命的点头。
静默师太道:“你要想你们娘子大好,须得一路往南寻。”
芸香:“寻,寻什么?我们娘子行动不便,远行是要风餐露宿的,岂非要搭进性命去?”
静默师太却道:“观里是安稳,却对你家娘子无益。外间虽是千险万难,却是你家娘子要经历的,若非此,只怕要久困于身。”
芸香与李二娘子几年间朝夕相处,虽非亲人,却更胜亲人。若南下走一番,便可使娘子大好,也不愧两人相处一番,毅然点头应诺。
静默师太仿佛是,早就知道她的打算,从袖子里拿出,一精致的紫铜葫芦瓶,递给芸香:“你家娘子须得得真心实意之人,用井水烹一盏茶,以此茶为药引,服下我这丸药,一副下去或许腿,或许嘴能言,又或许手轻,如此反复,一副又一副,终有一日功德足,便可身体健康,一如常人。”
又再三叮嘱道:“切记,必是真心实意者所烹,井水不可少,茶却不论贵贱,或取一木二叶也使得。”
芸香紧紧握着手里的紫铜葫芦瓶,问道:“观主,倒是不知,那真心实意的人何处去寻,或有什么特殊之处,是男,是女,是胖,是瘦,是老,是少,还望观主告知,免奴苦寻之累。”
静默师太摇摇头:“你无需去寻,只赶路便可,自有有缘人得遇。”
芸香点头一一应下。
“但是,有一点最重要,你要记着,长安不可去,若执意要去,亲缘者,非死即伤。”
芸香却急道:“可娘子的家,就在长安啊,那可怎么办,我们娘子可太惨了,还望观主救救我们娘子。”
静默师太又摇摇头:“六亲无靠,亲缘浅薄,见了要伤,倒不如不见。”
静默师太转头,却是对着李二娘子说道:“出门在外以真名示人,多有不便。”
她又打量一遭屋舍道:“这梅居,乃是我师叔之居所,就连你看的那些书,却也大多是师叔所藏所解,这也算是个缘。如此,我便送你个名,云舒,你做我家外门弟子,倒也不算亏了。”
静默师太又嘱咐了几件事,才走出梅居。
她回首,看了看月光下的屋舍,朝着去尘吩咐道:“去尘,给我收拾一下包袱。”
去尘问:“怎么,师父要出游吗?”
静默师太迈了一阶石阶,轻轻叹道:“帝王诏,不可推。”
果然,过了四五日,清晨右千卫在观下令:“圣人急诏,还望观主速速赶往长安。”
------------------------------------
侍从急匆匆的,往亭内走,行礼,向温彦说道:“右千卫急诏静默师太入长安,料想,前几日所遇见的右千卫兵士是先行者,小郎君之事,或许只是意外。”
温彦放下手里的茶盏:“去吧,把这件事告诉母亲。”
“这?”
温彦笑道:“静默师太除了善算卦看相外,最厉害的便是医术,卦象虚无缥缈,太史局的太史令足够用了。”
侍从一颤,莫非是····
只听温彦又道:“母亲身为宗室公主,又是陛下姑母,怎能不担心。”
侍从应声去了。
芸香穿着灰扑扑衣袍,只做小厮的装扮。此刻,正来来回回收拾着行李,由着观里的师傅们,帮着拿到了马车上。一并抬走的,还有李二娘子。
不过现下,两人均是儿郎打扮,静默师太:“出门在外,女娘终究不便宜,不如换做儿郎装扮,倒是少了些许麻烦。”
一个孔武有力的马夫,正在熟练的驾着车。两个人在马车内,李二娘子侧靠在软被上,看着放在一侧的书,芸香还在收拾一些杂物,不禁嘟囔道:“前几日送回长安的信,也不知道,家主收到了没有,也没个回信儿。”
又拿起一个小袋子,向李二娘子道:“娘子,你看观里也太···太不体面了,府里每年都要送金银来,如今才给了十三两银子。我们可是要走好远的,只怕走出河北道,我们就没银子了,可平白的,又送那么半箱子破书干什么,又重又不实用。”
其实,去长安的信,早就到了李府,只是未送到李府家主李义府手上,而是送到了李府主母于氏手上。
于氏素来讨厌,这个李府前主母张氏之女,更何况还有那个“木头美人”的破名声,让她在那些官眷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她的三娘子可是要嫁入高门的,有那么个姐姐,岂不是糟心。只愿那“木头”半路丧了命最好。便按下不提。
至于,芸香手里的十三两银子,其实静默师太,只吩咐给三两银子。
去尘以为师父久不出门,不知当下物价,劝道:“师父,是不是太少了,俗话说穷家富路,方才安稳。”
静默师太却笑:“只需三两,多了也留不住。”
去尘只得应下,却又额外写了单子,领了十两,另作盘缠,这是她能做的最大的帮助了。
却说,马车走了半刻钟,道观前,又有一队人马启程了。
是千金公主的仪仗。
原来,自打年前,千金公主为避长安是非,以,为太宗皇帝冥诞祭祀,领着两个儿子郑哲威和温彦来到玉虚观。
前几日,几番思虑儿子的话,还是决定启程回长安。毕竟驸马都尉还在都中,自己再不济,还是圣人名义上的姑姑,想还是有几分薄面的。
郑哲威没注意到思虑万千的千金公主,自己打马向前,要与兄长温彦赛马。
郑哲威直接驱马,扬长而去,温彦笑笑紧跟其后。
半炷香时间,两匹大宛马从李二娘子的马车前跑过。
马奔跑带起来的风,掀起了马车轻薄的车窗帘。
温彦惊鸿一瞥,看到了,那个眉心有着胭脂痣的人。
车帘很快落了下来。温彦在几十步开外,勒住了缰绳,大宛马善跑,方才一奔,未能尽兴,马鼻子里发出一阵嘶吼。
郑哲威也勒住了马,回头问道:“兄长不是善御马,这就不行了?”
温彦笑笑,不予理会。
温彦再回头时那辆马车已经没了踪影。或许,是从未有过那辆马车。
而那辆转向岔路的马车,正缓慢的向着瀛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