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万舟十一岁,江元踪十三岁
《药》
——《三千浮尘归世录》
这是江元踪和万舟的初见。
青衣的童子领了师父的命令,去给一位客人煎药。他晓得师父的规矩,哪怕皇帝老儿来了这里,也得乖乖做个普通客人,不得滋生闹事。于是由着自己喜好,去溪边打了水,携了药材坐到竹林里。他一边留心滴漏那边的声响,一边盯着脚边两只蚂蚁打架,正看得不亦乐乎,眼前忽的覆下一片阴影来。他以为是乌云遮了日头,忧心落雨,仰头,发觉一个陌生人正弯了腰打量自己。
百草庐中遇见生人不奇怪。眼前这人比他大不了多少,一身华美衣袍,腰上别了个显眼的挂坠。最近庐内又无甚么贵人,大抵是师父所说的“客人”的家眷了,毕竟面上看不出这人有何不适。
他不喜欢被人这样低头看着,抿了唇,别过头去。
“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是想保持沉默,担心对方刨根问底地追问,不情不愿地回答:“药。”
再过一小会儿。他侧耳倾听那厢的水滴声。他就有借口脱身了。
轻笑声。
“你是万医师的弟子?”
他闷闷地应:“嗯。”
地上的蚂蚁已经逃了。
“怎么来这里浸药?”
他被这人搅了清静,本就烦闷,先前能回应两句已是给足了耐心,索性端了盆起身,往药庐走去。
那人又笑,不紧不慢地跟上来。
他心下不快,只是脚步急了几分,盆里几个瓷碗轻轻碰撞,发出“叮叮”的声响。
那人到了药庐拐了弯,没继续跟着他,想来是去找师父了。
他松了口气,却不知安心得太早。
待他煎好了药,依师父所言端到客房去,刚敲完门就听到一句耳熟的“进来”。他推门,转过屏风,就见到几刻钟前见过的那张脸。
屋子里没其他人。
“放那儿吧。”那人指了指桌子。
许是见他表情古怪,那人咧了嘴:“我看着没病,对么?”
他走过去将汤碗放下,静静立在一旁,眼睛里带着探究的意味,盯着对方。
“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发作了很难办。每隔个三年就要来一次。”那人说,随手捞起那碗汤药,一饮而尽。
不怕烫吗?
他垂了眼,端过药碗,打算离开。
“你来这里多久了?”
那人的声音从身后飘来。
他没回头。
“五年。”
那人说的三年来一次,是指每隔三年,来百草庐休养一个月。
“三年前我没见过你。”
这小公子怕是喜闹的。百草庐素来宁静,多闻风起,雨落,鸟啼,虫鸣……诸如此类。偶尔有人声,也是很快没于林野。此月庐中活人仅三位,师父,他,和那人。师父又牵挂着山脚镇子里那些事,还有别的什么,除了傍晚时分,依旧难觅踪迹。他劈柴时见那人在旁边伫立许久,终于走上前来搭话。他不过是耐着性子回了一句,没料到此后一发不可收拾。
他劈柴时那人跟着,他挑水时那人跟着,他采草药时那人还跟着。
“你累吗?”那人有时问。
他摇头。瞥见对方跃跃欲试的眼神,他攥紧了手。不至于让病人来帮他。
“你说你来了五年了,三年前我没见过你。”
“我也没见过你。”
“会不会是当时病人太多了?”
“可能。”
“万医师有其他弟子吗?”
“仅我一人。”
“那就奇怪了。”那人蹲在一旁,用树枝在泥地上画画,“我能肯定,三年前除了我和另一位病人,百草庐里是没有其他人的。”
“几月?”
“畅月。”
“……”
他忽然不想搭理对方了。
那人又嘀咕了几句,意识到他没出声,探身过来:“怎么了?”
他不说话,埋头搓洗着衣服。
三年前那个时候,他记得很清楚。
山中有一味药,生于山巅,需在开花后一刻内采摘,药效最好。
师父说,有位客人要来,需要那味药。
于是他那个月顶了寒风,每隔几天都要在山巅候着,一等就是半天。那位客人则始终待在屋中,没露过面。
念及此处,他搓衣服的劲儿不由得大了几分。
而那个害他冻了那么久的家伙毫无知觉,待他洗完衣服就兴高采烈地拉他去看自己的杰作。
他盯着泥地上那个歪歪扭扭的小人陷入沉思。
“在画你自己?”
“咳咳!我……”那人噎了声,“呃……是在画我自己……”
骗人。
他抱着盆转头就走。
“喂,那个!呃……”那人拿着树枝几步追来,“还是……挺有神韵的,对吧?”
他不做声。
仅仅是因为泥地上那个勉强算得上人的东西前面还有一团东西而已,明摆着是先前他摆在一边的木盆。
“不过这都几天了,我好像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他是想加急走,甩开那人。但他都走得有些喘了,那人依旧能够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边。
不对劲。
“你叫什么啊,小弟弟?”
他不想理。
“总不能接下来半个月都叫你'喂'吧?”那人无奈。
沉默。
“叫你小弟弟好像也可以……诶,要不你叫我一声哥哥?”
忍不了。
“……万舟。”
“万什么?”
“舟。”他累了,停下歇息,“江上飘着的那个。”
那人就笑。
他瞪了那人一眼。
“无意冒犯无意冒犯,只是觉得我们有些缘分。”那人还在笑,“在下江元踪。江水,元参,踪迹,各取前一字便是。这样能理解吗?”
他点头,然后抬腿。
“哎!万舟弟弟,等等我!”江元踪在身后叫。
他突然有些后悔了。
山中无岁月。
他正在屋内替师父抓药,忽听得庐外一阵喧闹。他猜测是哪位贵人的仪仗。当下师父不在,只好停了手中的活计,踱出门去。
刚出门,就见一众家丁,抬了一顶轿子,老老实实立在百草庐栅栏外,个个噤若寒蝉。他正疑惑先前那阵闹腾从何而来,走近就听见轿子里有人在训话:
“这里有位弟弟喜静,你们恼了他过会儿被甩脸色的可是我……”
“嘘——少爷,少爷!”一个家丁看见他了,慌慌忙忙朝轿内提醒。
“嗯?什么?”帘子被掀开一道缝,探出张脸来,转眼望见他,顿时露出欣喜的神情:“万舟!”
他定在原地,疑惑地眯眼辨认,模模糊糊将眼前这张脸和一个吵闹的家伙重叠。好像叫江元踪。
江元踪看着势头是要从轿子上跳下来,却停在那儿,渐渐展开一个不自然的笑容。
“万舟弟弟,能过来扶下吗?我一条腿断了。”
语气云淡风轻,仿佛在说刚吃过一顿饭。
他走过去,原想简单地帮扶下,却在看到那人的腿伤时,眉头不自觉地皱起。一道狰狞的伤口,皮肉翻起,隐隐见骨。他是嗅到了上品灵药的异香,然而那条腿黑肿异常,创处血肉青紫,不见敷过药的迹象。是他没见过的毒。
而那人却是没心没肺地笑着,坚持靠自己那条好腿往百草庐里走,仿佛全然不觉痛苦似的,只是惹得那帮家丁焦急的在一旁打转,生怕有个闪失。
傍晚的时候,师父回来了,师父认得这种毒。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会中毒吗?”
按照庐内规矩,家丁们若是想留下,一律安排到山脚镇子里,哪怕是皇帝来了,也需照做。江元踪在床上躺了几日,毒消了些,心思就活络起来,试图和他搭话。
“无所谓。”
脑海里隐隐浮现不知什么时候的记忆,吵吵嚷嚷的头疼。
他巴不得这位病人安静些。
那人听到回答一怔,随后开始大笑,笑得发颤,然后额上就被竹简不轻不重地敲了一敲。
“想多躺一段日子?”
“不敢不敢。”
即使去了毒,伤口也不是一夕能够恢复。
“看来要多叨唠些时日了。”
江元踪那些家丁们养了些信鸽,现在百草庐除了平日里那些鸟,又多了几抹白色的身影。
“万舟,我什么时候才能走啊?”
他去采药时经常路过江元踪住的客房,那人喜欢敞着窗户,见他来了,远远地喊他。
“等着。”
他先前认真回答过,又被那人留住问了许多问题,差点耽误时间。后来再遇到那人询问,就敷衍了事。江元踪若是真在意自己几时能够痊愈,应当去问师父。
偶尔会有家丁上山带些东西来。
“万舟,你猜猜今天鸽儿给我带了什么?”
江元踪开了窗户时,见到他总会问。
江元踪向他炫耀过一些做工精巧的小玩意儿,他不在意。
“万舟!你看这个瓷鸟!这儿吹气还能发出声响!像不像鸟儿?”
“没意思。”他说。
他们静下来,听山间鸟鸣。
“万舟看过这些没?”
又过了几日,江元踪得到了些话本子,急急忙忙推开窗子,想给他看。
“没意思。”他随手翻阅了一遍,“不如医书。”
“啊?”江元踪的神情一瞬间异常复杂,如同吞了黄连般扭曲。
“万舟,你笑了哎。”
那人忽然说。他一怔,下意识摸上自己嘴角,心脏重重一跳。他在笑什么?
“没有。”他矢口否认,慌里慌张地丢下一句“要去抓药了”,几乎是夺门而逃。
“万舟弟弟!等等!”江元踪在后面喊。
他刹住脚步,强行平复心情,转身,满脸云淡风轻:“什么事?”
“那个……”难得见那人如此扭捏,“下次你进山……能不能给我采一些野花来?我不挑的!”许是担心他嫌麻烦,末了,那人又急匆匆补充。
这人真奇怪。
他又一次肯定自己的判断,把刚才觉得那人其实挺好的糟糕想法抛在脑后。
“好。”
“万舟,这次你肯定感兴趣!”
姓江的少爷腿好得差不多,借着顺便休养的名头继续赖在百草庐。虽然因腿没好利索,江元踪被师父勒令禁止跟着他上山采药,但在百草庐内跑来跑去骚扰他还是能做到的。
他放下医书,眨了眨眼睛,然后侧过身看那人。
“铛铛!”
江元踪将一个华美的盒子举到他面前,正当他思考会是什么名贵的药材时,盒盖打开,答案揭晓,是几块异常精致的点心,有着花的清香。
他犹豫了。
“这……”
“万舟弟弟,尝尝!”
他咽了咽口水。
“我?”
“嗯哼。”
他怀疑的目光落在江元踪脸上,再三确认。
“万舟?”
“谢谢……”他小声说,伸手拿了一块。手感很软他以为会硬些的。他小心翼翼地将糕点放入口中。他突然坐直了。
“万舟弟弟?”江元踪注意到了。
“我在。”他说,声音闷闷的,那如梦似幻的花香还未从唇齿间淡去。
“你这个糕点……很贵吧?”
“贵?”江元踪见他反应这样大,以为会问出什么特别的问题,没想到只是糕点价钱这点小事,他突然有些好笑:“不贵,你放心。”
“只是对你来说……”
江元踪笑容一僵。
他见江元踪这样,心中不免得意:“裕国最年轻的将军。”
这回江元踪不笑了,收起了那幅整日乐呵呵的表情,转而直直地望着窗户:“你……万医师告诉你的?”
他撇撇嘴:“你当我傻?稍微听点你那些家丁的闲聊就能猜出来了。”
更何况江元踪的管家和师父交涉时,他还站在一边。
“哪有,万舟弟弟最聪明了。”江元踪“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手欠地揉了揉他的头发,“什么都瞒不过你!”
太手欠了。
他几乎能想象出现在自己的头发能有多乱,于是忍无可忍地拍开那只“猴爪”。
“我要看书了,安静。”
他没好气地说,拾起膝上的书。
“等等等等,万舟弟弟。”自从上次给江元踪摘了花,那人就愈发爱用这套,屡试不爽。
他翻了个白眼,压着声音问:“什么?”
“就是……你知道吗?八日后是裕国建国纪念日,主城要办庆典,你……去吗?”
“你八日后要走?”
“嗯。这种场合当然是要回去的。我跟你说,那时候城里可热闹了,比你这儿热闹百倍!千倍!像我以前给你看过的那些玩意儿,还有这种糕点,还有好多好多这座山没有的事物,街上全都是……”
“我不去。”
他努力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一列列小字上,握着书的右手发颤。
“万舟弟弟?”江元踪一顿,“而且,万医师到时候也要去,你一个人……”
他深呼吸:“我一个人可以的。”
书上的字摇晃起来,糊成一片。他合上书,闭眼。
“万舟……”
“我原来是稷国人。”
此语一出,耳边终于安静了。
他以为那人走了,一个人坐了许久,终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睁眼。他方才保持这个姿势太久,有些麻,于是起身想活动活动筋骨,就看见江元踪一声不吭地坐在身后,原来没走。
“抱歉。”江元踪说。
他有些好笑了。
“随口说的,你这样认真。”他踱到门口,立在那里,“我原来是稷国人,但那没什么用。”
从他的屋子门口望去,能望见绵延的群山,一直往天幕奔去了。
“稷国亡国时,我只有六岁,我对那个国家最初和最后的印象,也只有那个时候。”
“我的父母带着我一直逃,不知道要逃到哪里去。我们以前住的,算家的地方已经被战火烧毁了,我不知道要去哪儿,我们一路逃。”
“我们经过被烧毁的城池,里面的人都死了,只有腐烂的尸体。父亲去翻吃的,没有。”
“我们跑不动了,停下来。那座城池拒绝为我们开放。”
他眯眼。
“好多人?记不清了,好多,很多,城外面。城门不开。没吃的了,去敲,去砸,城门不开。”
“我的父亲……他好像说了什么,他走了,他那天晚上没回来。他再也没有回来。”
“我的母亲带我着跑。有人跟着我们。好多人。我记不清了,可能不是那时候,可能是后来。”他摇头。
“我的母亲让我从矮洞里钻过去,很窄的一个洞,可能这样。”他转身,朝着江元踪比划,“我那时人小,钻得过去。我钻过去了就一直跑,直到倒在地上,然后被师父捡到了。”
“你的母亲……”
“被吃了。”他耸耸肩,“师父说那年又是天灾,又是人祸,雪上加霜,这种事很常见。”
“师父最后带我回到这里,我没再下过山。”
“我也不想下山。”
他言尽于此。
江元踪失了声,盯着他愣神。
“我要出门采药了,您随意。”
江元踪和师父走后,百草庐寂静下来。师父经常有外出的时候,不仅限于这次,于是他熟稔地按着惯例打理百草庐。
只是没料到江元踪养的肥信鸽还会往百草庐飞。
那信鸽认得他,就往他身上飞。他照例喂了信鸽些东西,然后拆信。
只会是江元踪的信。
只能说,那人就算走了,也擅长扰人清静。
信上都是些摸不着边际的话,尽讲述庆典如何如何,还用炫耀的语气着重描写了自己骑着高头大马走在街道上,不少妙龄少女朝自己抛花。他弄不懂这有什么好得意的。相比之下,江元踪随信附来的那张留影更令他感兴趣,他是常听师父说起那些修士的道具,只是他和师父都是凡人,百草庐内用不了那些。怎么会用不了。虽说留影内容是江元踪耍威风的样子,但抛到空中的花朵样子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而且一张留影薄如蝉翼,若是用到医书上……
他这样想完,破天荒主动写了信。
江元踪是几天后回的信。开头稍微抱怨几句他的关注点,然后兴致勃勃地告诉他留影机相关事项。他看完才意识到那是个烧钱货,难怪师父不提,百草庐微薄的收入撑不起那么多灵石。江元踪其他又讲了几句庆典,以及万医师独自去见了陛下。江元踪打听不到更多消息。
后来师父回来了,他们还在写信。
江元踪跟他讲山外的事,他就写点山内日常。江元踪后来回边关了,就给他写边关的事。他有时候在信里也写写病人。
他们回信不定时,寄信不定时,一切都随心所欲。偶尔会互相寄点小东西。江元踪有时候会想要山里的小野花。边关路远,又央不住那人求,他就采药时随手挑些花采了,晒干了寄过去。
江元踪想要新鲜的花,说边关看不到这样好看的花,现在能看到,也只是干巴巴的。他让那人知足些,体谅一下凡人。
那人就嘿嘿笑,表示知道知道,开个玩笑,自己可喜欢那些干花了。
有一次江元踪说想百草庐了,让他寄张百草庐的留影来。他说没钱,江元踪就说那画张画总行吧?他忙里偷闲给百草庐画了张全景,夹了片甘草叶寄去,谁料那人的回信却是:能不能加上人?
加多少?
加上我,你,万医师就好。
都不记得你样子了。
哎呀,我当初不是给你寄过一张留影,就按上面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我那样画……
丢了。以及,三年快到了,你自己来看。
哎!这这这,丢了啊。唉……丢了啊。
他回房间找了许久,在一本医书里发现了那张留影。他照着先前那样画了百草庐,又添了三个小人。他寄过去。
很长时间后,江元踪的家丁带着回信上山,给他送了一盒糕点。
这个糕点不多见,他就省着吃,后来坏掉了。师父不让他吃坏掉的糕点,他只好带着那盒糕点到自己最喜欢的树下,埋了。
他把这件事写信里,江元踪嘲笑了他,他不介意。
然后他又收到一盒糕点。
庐里当时住了病人,他和几个病人分着吃了。师父不要。有个病人不能吃,只能看着他们。
江元踪建议他以后医馆开在糕点铺旁边。
他说他不会下山。
有一天,江元踪和他聊起两年多前那捧野花。
他记得那捧野花。他摘回来后,江元踪一直摆在房间里。江元踪回去的那天,把那捧花也带回去了。那么多天过去,花朵丝毫没有枯萎的迹象。
“一个小法术。“江元踪那时笑嘻嘻地说。
那捧花现在还开着。
江元踪又聊了一些其他的事,比如百草庐,庆典,写信什么的,都是些琐碎的小事。
信的结尾那人说,这封信不必回了。要回的话,就回下封信吧。
这以后江元踪没再寄过信。
后来山下的人和师父说,裕国和粟国开战了。
师父下山了,冬天的时候回来。
春天,夏天,秋天,冬天。山中四季轮转。
第三年过去了,江元踪没有来。
他正在照顾一个病人,听到外面闹哄哄的声响。百草庐的老规矩,就算皇帝亲临,也必须在篱笆外乖乖等着。他知道是师父身份特殊,皇帝肯卖这个面子。至于他自己,惹不起,跑得起,他逃跑很快,不过现在没必要。
他利落地处理完手头的事,又叮嘱了病人几句,匆匆忙忙推门出去。
师父已经在外面了。
上品灵药的香气,他站在门口都闻得到,熏得他鼻子痒。他走到师父身边,见一队人把一个裹成粽子的家伙往百草庐里抬。那个粽子就剩双眼睛露在外面,无神地望着天。
战场上下来的。庐里前天刚走一个将领,好像是什么皇帝的亲戚,混军功的,受了点伤就囔着要死了,更早些离开的一些士兵说过。他们和他关系好。
这么大排场。
他就盯着那人眼睛瞧。那个粽子忽然动了,也不管脖子怎样,硬要扭头过来看他。
“江元踪,别动。”他说。
那人就不动了。
他不笨。
他猜得到。
战争是裕国赢了。
自此,粟国从大陆消失,丢进历史的滚滚车轮下了。
“只是某位将军马失前蹄,在最后一战中把自己弄成这个惨样。”
江元踪不说话,只是傻笑。
他蹙了眉。这些时日过去,虽说那人还不能动,起码能靠着枕头撑起上半身说话了。师父说那人神智清楚了,他也看到那人和其他人流畅地谈话了。偏生这次只有他们两个人待着的时候,那人只会傻笑。
“元踪?”
精神应当没问题才对。
“万舟。”
那人说,语气傻乎乎的。他心头一跳。
难道还有未发现的病灶?
他正欲给那人把脉检查,就听见那人的声音:“这不是在做梦……”
“不是梦。”他回答,三指压在那人手腕处,等了一会儿。脉象正常。
江元踪就靠在那边笑,忽然一顿。
“万舟弟弟,你见着我的挂坠了吗?”
他先是疑惑,慢慢地才想起这家伙常随身带的那个显眼玩意儿,有红的有透明的,各种漂亮石头串一块儿,看着就很贵。
“那儿。”
他指了指一边的桌子,某个挂坠静静地躺在那里,流动着五色的光。
拆了线的剥叶粽子立刻舒了口气,眼睛都清亮不少。
“没丢就好……”
他觉着时间差不多了,没等江元踪感叹完,收拾好东西,惯例叮嘱静养后就走。他讲完,看见那双眼睛又迷糊了。
“哎,万舟弟弟……”
“什么?”
“这么多年没见了,难道你对我就没有什么想说的话吗?”
他沉默,思考片刻,缓缓开口:“你还是少说几句为好,免得扯动伤口,又要耽搁些时日愈合。”
江元踪听完闭了眼,嘴里叫魂似的喃喃:“万舟弟弟……”
“我在。”
“我想看野花……”
“先想着。我这几日忙,没空上山。”
“万↘舟↗弟→弟→……”
“……”
他握拳。
他不和病患计较。
江元踪对那几枝梅花宝贝得紧。
庐里早开的几枝梅给折了,师父拿书敲了他脑袋。
江元踪这回没中奇毒,只是单纯的重伤,愈合得比六年多前快,十多天便能慢慢的在庐内走动了。至于他这幅模样的原因,据本人说是两军交战时突然发呆,然后从马上摔下去,又被刺又被踩的,好不凄惨。
“你不修士吗?”他没忍住问。
“修士也挡不住这么多马啊人啊的 ”江元踪摆摆手,“万舟弟弟,你看这梅花好看吗?我刚学的法术。”
他瞅了眼自带彩光的梅花,摇了摇头。
“那我换个。”
“你修炼方面,不是天才吗?”他继续捞方才的话题,他是真好奇。
“天才也挡不住啊!嚯,你不知道,当时仰头看,黑压压的一群,像天上的乌云掉下来似的,裹住你就喘不过气了。嘿,看看这个怎样?”
“你别让它扭了,我会以为它成精的。”
他没再追问下去。
真的只是发呆吗?反正他不信。
江元踪的顽疾需要一味药,要在这个时节等到山顶去采,来回大概三天。
三天后他回到百草庐,就看见江元踪望眼欲穿地站在门口,见他来了,就缩回屋里去了。
“你怕冷?”
“生病的时候怕。”
他们坐在炉前,壶内药汁咕噜噜地响。
“这病很奇怪,一会儿怕热一会儿怕冷的,若只是这样还好,修炼后更麻烦,每次犯病总感觉根基不稳,不吃点药就要爆体身亡的感觉。”江元踪叹气。
“天才病?”
“嘿,别说!还真有可能是这天才体质给坏的!”江元踪一拍大腿,“据说我出生时将军府上空红光普照,恍若灼灼烈焰。家丁以为走水了,慌慌张张赶去,结果就见产婆把我从产房里抱出来。上一任国师因见异象亲临,见到我先点头,后摇头,留下一个'难'字,便飘然而去。”
“国师?”他疑惑。
江元踪突然压低声音:“那是上一辈的事啦。裕国最初的时候,皇帝只是个空架子,实际权力在国师那儿,直到上一任国师……算了算了,反正你不感兴趣。”
“是你也不清楚才对。”他无情拆穿。
“你会读心啊!”江元踪差点跳起来。
“你要是知道,还不早来找我炫耀?毕竟,很可能牵涉到……”他不说了,往外努努嘴。江元踪嘿嘿一笑。
“万舟弟弟就是聪明。”
他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份夸奖,然后似是随口一问:“所以那位国师,是什么意思?”
“上一任国师据说惜字如金。他开始点头,就说明我资质好!能得到他的认同,说明我,是当之无愧的天才!”
“但他接着摇头,只能说明我红颜薄命,容易英年早逝……”
他打断了那人的自恋:“那'难'呢?”
“哦哦,'难',说明……”
江元踪卡壳了。
“说明什么?”他追问。
“说明……万舟弟弟,你带我出去玩我就告诉你。”
“……您贵庚?”
“鄙人不才,虚长贤弟二岁,今年二十又二耳。”
“屋里待着,这轮药喝完再商量。出去冻出病来,这几天我白忙活。”
“万舟弟弟,那梅花呢?我寻思这几日应当开了不少。”
“你和师父说去。”他起身,他还要照顾其他病人,“被书敲头的又不是你。”
江元踪张大了嘴:“你被万医师拿书敲头啦?”
他一时语塞,翻了个白眼,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屋子。
到了早春时节,江元踪的禁足令才解除。
彼时山上冰雪依旧,江元踪裹了厚衣服,又揣了块灵石放怀里,跟着他往山上跑。
总之,那家伙,左看右看不像个将军,贵公子的那面倒挺明显。
他劈柴的时候想。江元踪坐在一旁唠嗑。
“万舟,你说我还能赖多久?”江元踪甚至懒得客气一下。
“你和师父商量去。”
“这……总得有个量嘛。”江元踪朝他挤眉弄眼,“嗯……就是,你懂的。”
“你不想回去?”
江元踪差点跳起来:“什么我不想的!诺,我只是问问,还有多久,我病能好啊?万医师当然知道了!这不,我考考你嘛!”
“……一年多。”
“哦~一年多啊。那是挺长的。”江元踪装模作样起来了,“那我……”
那边没了后半句话,也没了后续动静。他叹气,再次专注于眼前的活计。
一年多?笑话。一个普通修士用普通灵药一年多准活蹦乱跳了,再拖拉一会儿是个正常人都能看出不对。
他是打算问清楚的,不过不是现在。现下百草庐内耳目太多。
奈何柴劈着劈着,摞着摞着,心里马上又记挂起某几房的病人。他很快就把这件事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