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子又一次迎回了自家公子,他急忙上前搀扶,一扶下车,就左看看右看看,围着邵皖转了好几个圈,这才确认邵皖没有大碍。
邵皖轻轻地看着着急的全子,不禁心里盈起一份暖意,
“好啦好啦,别看了,没受伤。”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快要被全子端详起来的右拳抽出来,交代了一句:
“你认识的,老俞,往后他住府里,你安排安排。”
说完,转头对着老俞轻点一下头,转头便进去了。
任谁看都是礼貌的问候罢了。
“哦哦!”
全子这才注意到这车夫没有像往常一般即刻离开,真不怪他不留心,说起来,这老头也是个怪人,每每公子出去游历或是出远门,皆是这人送来送回,府里的人都知道有这么个人,但是这人,既不在府里住下,又不领月钱,神出鬼没,人需要送就来,人送到了就走。
全子与他唯一的一次交流在五年前,是唯一的一次。
他永远无法忘记,分明是夏季,自家公子身着裘袄,神志不清的被老俞从轿内拖出来,又被他接到手上,手似冰一般的冷,偷偷把袄子掀起来,胸脯上两团血迹在素衣上格外扎眼。
分明身上还散发着皂香,想必已经清洗过。
那得伤的多重。
他不敢想。
这份记忆太痛苦太深刻,所以他自然也忘不了,老俞把公子交到他手上时,对他说的那句,
“烦你照顾好他。”
他不论是谁,对公子是真心的。
那全子就乐意给他好脸色。
他凑过去,见这人嘴上挂着一道血迹,不往下滴,该是干涸了,一边递过去一块干净布料,一边问着:
“老俞老俞,还记得我吗?给你安排个干净的屋子,如何?”
面前这人只是接过布料,沿着血迹从下巴颏往上拭到右嘴角,留下一丝不明显的血痕,倒是不接茬。
“你一人住,公子往来唤你动身,也方便?”
他轻轻点头。
全子砸吧了下嘴,也是自讨没趣。
“那你先把马车停了,我在这等你哈。”
全子就这么看着他驶去。
“咚咚。”
“进。”
全子一进内殿,就看到自家公子躺在榻上,弓着右臂枕在脑后,没脱下鞋子的脚横在榻外,眼睛睁着,尽是全子看不懂的神色。
全子已经习惯这样的他,自十六岁那次游历回来后,往后的每次回来,公子总是这样,不言语,像是被抽干的枯槁,总是会躺一盏茶的功夫,最后由全子奉上一杯铁观音作罢。
全子无声地叹口气,这次与往常不同,他先去安顿了老俞,才回来找公子,老俞怪的要命,又不说话,耽误了好些时候,可现在公子还躺在这里。
分明就是想放任自己多歇一会儿。
全子上前拿起自己一早就备好的茶具,一边动手烹茶,一边开口说着,
“公子,人已经安顿妥当,在我们院儿的屋子挑了间干净的,也离您的房近,您唤着方便,”
手上动作行云流水,不一会儿就溢出点点茶香,
“于妈知道他,只是觉得他突然住下有些怪异,问了一嘴,”
第一杯茶喂给了一旁的绿植,他接着说,
“我说这是公子你交代的,月钱按着您的车夫给便好。人已经住下了。”
话音落下,浓郁的茶香已经盈满了邵皖的鼻腔。
邵皖挺身坐起来,接过全子手中的茶杯,一边给他递个眼神。
全子了然,嘿嘿一笑,拉开一旁桌几内的小抽屉,从里面掏出一个木质杯子,一看就知道不是府上有身份的人用的,倒更像是府仆用具,就这么好端端的躺在府上少爷的桌几内。
他熟练的将给邵皖泡的茶窃一杯过来,饮一口,
“舒坦~”
邵皖看着这一幕,勾唇,抿了下。
拍了拍他,
“手艺越见好了。”
他起身,被全子搀着坐在几旁,坐下。
“今儿最后一次游历了,往后就不再去了。”
“真的?”
“嗯,”邵皖嘴边带着笑,看向站着的全子,
这小子估计还在为他不用去受苦而开心呢,
“我这叫,学成归来。”
他语气轻快,眼睛含笑又拍了拍全子,
“对了,晴儿在府上吗?我有点事儿找她问问。”
“小姐在的,公子要不多休息会儿?若是着急,现下就可以去,您今儿个回来的早,小姐应当没有不方便。”
“不拖了。”
双儿前脚刚送走邵久,邵皖后脚就来了,她倒是没什么奇怪的,在婉晴阁的廊内给邵皖行了个礼,就引他进来。
“公子今儿个又来的巧了,小姐刚和老爷下完一局呢。”
“是嘛,”邵皖一边跟着双儿,一边应和着,
“谁赢了?”
“小姐呀,险胜险胜。”
双儿与有荣焉的眼尾都带着笑,左眼不经意间眨了眨,想必主人的喜悦只增不减。
双儿推开内殿的门,给自家小姐行了个礼,笑着说,
“小姐呀,人逢喜事精神爽,你看谁来了?”
邵晴正琢磨着呢,抱着腿无意识的啜了口茶,见她这么说,草草抬了下眼,见是邵皖,向他粲然一笑,又低下头去,
“哥哥来啦,随便坐,我看一会儿。”
邵皖盯着她的头旋儿,微微一笑,和双儿说,
“你先下去吧,我陪着晴儿便好。”
他坐下,就这么盯着邵晴,看着她的手在棋盘上凌空点来点去。
他看了一会儿,见邵晴还沉醉其中,转身进入偏殿,取了大把的花材和一个空花瓶来,在一旁的桌子前摊开,缓缓的摆弄起来。
自上次邵晴在贵妃娘娘宴席上献艺后,众人皆知邵府大小姐精通花艺,却无人知晓这邵二公子较他妹妹,不遑多让。
约摸一刻钟之后,邵晴结束自己的复盘,托着腮开始观赏邵皖的动作。
邵皖与邵晴的全然不察不同,他几乎是从邵晴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开始就已然察觉,不过他仿若不知,手上动作没停。
过得不算久,邵皖将这幅花作完成,他将花瓶转向邵晴,满盆的清丽旁,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颜。
“如何?”他向她挑了挑眉。
邵晴颔首,发丝随着头的摆动轻轻飘了一下,
“窄口金瓶,竹叶错落为基,盟主牡丹正是季节,低一只红,高处几只素色也不被抢了去,设色匀调,妙和自然之韵;客卿者为梨花,”
她笑了笑,
“我早上才从院子里摘得新鲜的,哥哥可趁了我的东风哦。”
她的目光最后流连在那几只光秃的突兀的梅枝上,不禁微微蹙眉,倒也没出声阻拦,只是说:“冬时令的梅枝我这可不多了,哥哥用了这好些,我得去你那儿多讨些好茶咯!”
哥哥嘛,做什么都有他的道理的。
“也就你还惦记我那儿的茶,我自己都犯腻乎。”
邵皖不做反驳,挑了挑眉,接下话茬。
“花使令为梅枝,致敬妹妹扬名大作,”
他又轻轻摇了摇头,好似格外惋惜,
“妹妹怎就看不出来呢。”
邵皖说的轻巧,邵晴却是如梦初醒,她的眼睛不断从上至下又从下至上的流连,终于知觉这幅花作给她带来的不适感从何而起。
邵晴说是精通花艺,但这项门路总不是要考学的,饶是兴趣所在和风雅成趣,也较舞琴弄笛来的冷门太多,宫里尚没有大师出外教习的先例,只得寻来江湖上有名的花园子来教。
邵晴极富天赋,技艺从师父被雕琢的极好,风格上也偏的文人作花的风雅恣意,也正是因此才在看腻了宫廷花卉的贵妃娘娘那儿讨了新鲜劲儿。
而邵皖作为家里嫡子,邵久命着他紧跟着太子的脚步,作为伴读,课时自是满当,但却从时不时的旁听里学了个七七八八,又时常出入宫中,宫里宫廷花的妙处也是耳濡目染。
身边有一个两种风格触类旁通的人,邵晴也从不放过自己这位哥哥,有什么作品,都会给哥哥掌掌眼,那幅献上去的,就有着邵皖的手笔。
可邵皖几乎是从未自己动过手,反正邵晴从未见过。
现下,插花之巧手与品鉴之人悄然易位,她倒是笨拙了。
问题正出在那几只张扬着摇曳的牡丹上。
邵晴侍弄文人花如此久,口味早已定型,牡丹虽是合时令,邵晴自己却从未用过,对于侍弄风雅之人,牡丹这样在贵族阶级尤其是皇家大肆使用的主花,总觉得有些俗套,邵晴不止一次和邵皖说过,帮她备花时用不着牡丹,她用不着,这华贵到黏腻的东西也只剩衰败这么一个下场,他却总说,先备着。
倒是他自己先用上了。
邵皖主花大肆用牡丹,宫廷花的派头足足的,延伸却用了她熟悉的梅枝,两种风格全然迥异,甚至没有半分融合的尝试,明显是有意而为之,她自然怎么看怎么奇怪。
邵晴感觉到他的深意,却不知从何而起,又要落到何处。
她神色的变化自然没有逃过邵皖的眼睛,他心沉了沉,虽是不忍,但却没有犹豫的开了口。
已经铺垫太久。
“这些梅枝着实是有些不妥,妹妹不喜欢,去了便罢”他抬手拨动了一下那几根突兀的枝干,直接从中上将它们抽出来,递到邵晴面前,
“若我没记错,妹妹插花,尤其是寒冬腊月,是酷爱弄梅的,这几根,却是该有些年头了,”
邵晴接过他递过来的梅枝仔细一瞧,发现除了底部与水接触的地方,上头露出来处也有不同程度的返潮,甚至已经出现了几处小小的裂纹。
“这东西放了许久,湿气深入内部,已经要不得了,现在丢了它,还能有个颜面,总不会落得个腐烂发臭的下场,”
他将怀里捂热了的信递给她,终于是图穷匕见。
邵晴闻言,觉得有深意,但他语气轻松,她几乎是下意识的打开这封信,
至少此刻,她并没有发觉邵皖要做什么。
“敬启瑾朝太师尊前:
昔者言谈,如沐春风,甚是融洽。余素仰太师学识渊博,如沧海之浩瀚,心向往之,敬佩之情,溢于言表。虽自知冒昧,然犹有技艺之惑,萦绕心间,难以自解,斗胆陈情,欲求太师指点迷津。
随信附呈棋局图一幅,闻此局乃入门之基,理应浅显易懂,然余观之,却感奥妙无穷,困惑不已。深知太师于棋艺之道,造诣颇深,故斗胆恳请,望太师不吝赐教,解余心中之惑。
望太师能于百忙之中,抽暇一顾,赐以明训。若得太师指点迷津,余必如获至宝,感激不尽。他日若能稍有进益,皆太师启蒙之功也。
敬祈钧安,福寿绵长。
月之使塔塔勒儿敬上”
附上的棋局图,三三定式开局,四通八达。
是相当入门的开局。
她的棋艺师承邵久,她能辨认出来,邵久当然也能。
信件措辞尽显谦恭,其文墨本无可挑剔,唯落款“万历二十年”四字,却成了微妙之误。
大瑾与月之交情,已过十载春秋。五年前,邵晴曾见过府中迎来异域宾朋,其貌异于中原,正值两国交往密切,商贸繁荣之黄金时代。月之,作为首批向这新兴帝国示好之邻邦,尽享其利,资源丰饶;而大瑾,则以和平之姿,不战而屈人之兵,威名远播。两国间,资源互补,文化交融,各取所需,好不快哉。
邵久,他们的父亲,身为皇帝心腹重臣,以太师之尊,不仅执掌朝政,更肩负沟通月使之责,其身份之显赫,足见大瑾对这段邦交之重视。
然逝者如斯夫,又一个五年流转,月之野心渐露,边境纷争频起,两国关系已至破裂边缘——
现下,万历二十四年。
邵晴背后早就不知何时沁出冷汗……
她深知兄长之敏锐,若局势未至紧迫,他断不会将此等敏感之事告知于她。而他们的父亲,这位昔日维系两国和平的纽带的人,在关系紧张之时,竟仍私下与月使秘密往来,此举无疑为瑾帝提供了对月之采取行动的最佳契机。
她心底骤然波涛汹涌,恐惧和无措顷刻间吸附在她身上。
邵皖看着邵晴变化的神色,最后无助的眼睛抬起来盯着自己,她的手不自觉的收拢,给留存完好的宣纸抓起了褶子。
瑾帝不会放弃这个借口,他清楚的很。
邵皖自幼至今,二十余年京城生涯,他见惯了种种龌龊与算计。他可以预见,邵久的倒台已成定局,而他能做的,是尽力保全邵家。
“万历二十年至今,他们两人,书信往来,不曾断过。”
“频率不高,但,不曾断过。”
邵晴已经抓不住自己的声音,但眼神却死死的扒住面前唯一一个救命稻草,
哥哥会有办法的,哥哥会有办法的……
她甚至都忘了,方才还和她对弈的邵久,很有可能还在府上。
如若她真的信任邵久而不是邵皖,应当立刻去找父亲问个清楚。
而不是在这里等着邵皖的答案。
她全然不觉自己早就下意识的认为,分明是父子的两个人,却不处于同一阵线。
以至于邵晴支持任何一个人,都代表着在和另一位划分界限。
邵皖看着邵晴的不自觉弓起的背,心里竟然无端的泛起对邵久复仇的快感,他身体里的血液一半极度澎湃,一半又在狠狠唾骂自己的混蛋。
他竟然无耻的从妹妹在父兄之间的挣扎,自己甚至隐隐压了父亲一头之中,得到了快感。
“晴儿,哥哥现下将此事告知与你,是想让你有个准备,”
“估计过不了多久,陛下的人就会上府上搜查证据,月之现下与大瑾的关系,陛下断不会放弃这个送到手边的借口,”
“难道真的无计可施了吗?父亲他忠心耿耿,定不会背叛大瑾!”
她猛然起身,紧握着邵皖的手臂,试图从他那里寻得一丝希望。
“对吗……”她的声音顷刻间滑落,几近央求。
邵皖下意识的寻向她的眼睛,又被她眼眶中的热泪一灼,只能将视线茫然向下移,机械一般的缓缓点头,开口:“的确,书信里并未涉及任何国家机密。”
“但晴儿,君臣之间,只有君臣。”
他话音未落,却被尖锐的摘下遮羞布。
“那父子呢——那你呢?”“他是你我的父亲!你上赶着送证据吗!你到底要做什么!”
邵皖与她对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他低低地说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天地之间,莫非王臣。”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
“所以,我会亲自,将他们的书信往来,呈给锦衣卫。”
“你这是愚忠!”邵晴已经口不择言。
“你知道什么是愚忠吗!我把罪证奉上,保全邵家!他邵久才是愚忠!你根本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他做了什么?”邵晴的声音冷了下去,她在极度的崩溃下变得理性,敏锐的感知到兄长言语中对父亲的敌意,父亲对兄长极为严厉,但在她看来,父亲对兄长的种种根本不至于让兄长做出这种形如“卖父”的举动,
他很不对劲。
“他到底做了什么,你告诉我。”
邵皖被她激怒,一个抬头与她对视,又被她眼里的失望浇的清醒。
他一字一句,
“对你而言,不重要。”
“你只需要知道,这封信内容属实,陛下那边已经听到风声,为了邵家能保全,牺牲邵久,是唯一的方法。”
“不论我此举有多少叵测居心,这是事实。”
“晴儿,我来,是怕陡出事端你会想不开,如若你真的要做什么,你的时间不多了。”
“我走了,你...好好想想。”
邵晴站在原地,在窗边,看着兄长的背影渐行渐远,身边的牡丹香气扑鼻,一旁的棋局还仿佛泛着温热,
她的心被狠狠地撕扯,理性和感性不断的冲击着她,她明明知道兄长前来将事情告诉她是在乎她,也知道他的分析尽占道理,但还是被他的无情和狠心刺痛。
她静静地站着,突然,双儿带着杂乱的步伐闯入房间,那股慌乱无需回头她便能感知到。
“说吧。”
双儿的沉默持续了太久,“老爷他……被秘密送入了宫中……”
“是谁告诉你的?”
“少爷...不过他...”
双儿后面的话,她已经完全听不见了,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终于忍不住滑落下来。
哥哥你,太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