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宁二十四年春三月初六深夜
“公子,您已经在这里连续蹲了五日了,这么晚,该休息了,老爷那边没消息,您可别把自己累坏了,”全子拿着个披风垫在邵皖身下,劝了又劝的话说了数次,“实在是不行,您告诉我您在等什么,我等也成啊。”
“就快了。”
邵皖盯着这依着府墙生长的野菊,喃喃地说。
突然,原先静静地立着的菊杆猛烈地抖动起来,他自嘲的笑了一下,
“真看得起我。”
“全子。”
“欸。”
“开大门。”
“?”
“迎不速之客!”
灼灼火光烧的夜通红,锦衣卫将邵府围得水泄不通,为首的那个,姓齐,单字一个武。邵皖记得,三年前,齐武将前任海事总督缉拿归案,立下功绩,谋得了这个首领的职位。但三年来,非但政绩惨淡不说,狗仗人势的活人案也犯了几件。眼下,怕是想照猫画虎,再下一城的同时掩人耳目,才如此积极。
“邵二见过齐大人。”
面前少年素手而立,身后是大开的府门,微微颔首,并未行尊礼,惹得这位急着立功的首领有些愠怒。
“邵公子,阻挡锦衣卫奉旨办案,按律法,本官可是能拔刀的。”说着,空出一只手来伸向剑鞘,白锃的一角让整体的气氛陡然紧张了起来。
逼近的火焰在视觉和知觉上刺痛着邵皖的神经,一团团叫嚣的火把上的红光熏上他素雅的蓝衣,逐渐升腾的热意渐渐逼近。
但他知道,他不能退。
“我看谁敢!”
他伸手捉住齐武向外抽剑的手腕,怒目圆瞪向最近的两个锦衣卫,瞬间淬了血的目光竟是逼停了身丈八尺有余之士。趁势环顾一一圈,最后,落在了齐武身上。
他反向使力,一寸,一寸,一寸,将剑收归剑鞘。同时,轻声说道:
“不管出了什么事,就凭我邵家百年的名号,齐大人一句下官,邵皖还受得起。”
还未等齐武做出反应,邵皖径直跪下,
“太师府邵皖领旨!”
齐武这才想起此行目的,暗啐了声,挺直了腰板,大声说道:
“传陛下口谕,太师邵久,与月之使臣暗通书信往来,有叛国之嫌,然朕念及太师为开国之臣,又为培养太子有肱骨之劳,不忍偏听偏信,且派指挥使齐武前去邵府一探究竟。”齐武说完,晃了晃脑袋,“邵二爷,带下官走一趟吧?”
“邵皖领旨,谢陛下恩。”
他起身,转向背后,抬腿跨过门槛,又转了回来,站定。
“齐大人,入府查探,无可厚非,白子自当配合,但是您这……”邵皖笑了笑,“人这么多,家父不在,府内只有家母、妹妹和姨娘,怕惊着她们,您堂堂锦衣卫首领,一夫当关,”邵皖的眼神扫向齐武的身后,
“万夫莫开嘛。”
“邵皖,你一个毛头小子,老子都被关了,装什么装,赶紧给我闪开。 ”
说着就上来搡邵皖,胡乱的推了一把。
齐武自然是没有用全力,这太子爷的小跟班身体差,不习武。虽然这事儿不算出名,但是他身为锦衣卫的领头,却很清楚。
竟然是没推动。
一时间,倒是两相对峙了。
邵皖余光里看到一圈锦衣卫外的零星几个门户的窗抬的更高了些,勾起嘴角,用只能让两人听见的音量回复着:“齐大人,陛下谕旨通篇用太师代指,为何?”
“我邵皖一个吃白饭的,的确没资格拦下大人,但您这声势浩大的样子,若是惊扰了里头的一品诰命夫人,该当何罪啊?”
齐武因夜晚而麻木的神经重新活跃了起来。
仔细想想,通篇以太师称,分明是要保的意思,但罪名却是叛国,诛九族的罪过。想必,太师因涉嫌叛国遭查已经传遍诸位大人之耳,弹劾的奏本都不知道写了多少封了,就等明日上朝。但“不忍”、“肱骨之劳”却也是实打实的口谕,造不了假。
更何况,邵久是抓了,里面还有个带诰命的夫人,陛下,到底什么打算……
邵皖趁齐武动摇之际,抬高声音,朗声说:“白子感念陛下涛涛皇恩,君父圣明,以仁为怀,想必齐大人也定是遵君父‘仁’之教诲,不会惊扰家母与府中诸人安歇之间为陛下祈愿的仁义之士,烦请齐大人与白子进府,一探究竟。”
说完,头也没回的走了进去。
对一个手上沾满献血的锦衣卫首领说出仁义道德的话,明显是没甚用处,但就因邵皖拿出皇帝当挡箭牌,齐武还真不能把他怎么样,何况,君意不明,他也不想当这个出头鸟。于是听罢,齐武就冲后面打了个留步的手势,跟了上去。
邵皖走得快,齐武忙跟着他,只能粗粗的扫一眼,府里当真是安静,要不是路过的亭子里挂了几盏红灯笼,光是凭着月光,和这府仆的一盏灯,照明都够呛。
齐武闲下来,又不禁心里犯嘀咕,邵皖这小子,走的这么爽快,这是要卖老子保富贵啊?
不过,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啊,要是口谕再强烈一些,他说什么也不用被这个毛头小子牵着鼻子走。眼下,怎么复命,却成了个难办的差事儿……
不一会儿,邵皖就领着人到了敬竹轩。
“齐大人留步,稍候片刻。”
只见邵皖径直向正中的案几走近,拉开抽屉,看了两眼,就一把抓起靠右一侧的几张尚未泛黄的宣纸,走了回来。
这邵皖,对他老子这门生意还挺轻车熟路啊?
“齐大人,掌掌眼?”说着,就把这些信件递到了齐武面前。
“就这几封?”齐武扫了两眼,并没有细看,笑话,这可是朝廷命官和他国使臣的密信,要是看到了什么朝廷密辛,那可甭管上面是怎么想的了,他这脑袋都得掉,更别说是加官进爵了。所以他只看到了“尊瑾朝太傅”、“月之使塔塔勒尔敬上”的字样。
还挺官方,齐武不禁想。
“邵二爷,不是我不信你,和你说句交心的,你看你这,既不许我带人入府,又直接把这所谓罪证放在我跟前,如果此证非彼证,那我头顶的乌纱帽,怕是不保啊。”
“是白子待客不周,失敬。”说着,邵皖微微将手收回,后撤了一一步,直接将敬竹轩全貌展示给了齐武,“毕竟时间紧迫,陛下又催得紧,就不想让齐大人您走弯路了。”
等齐武跨步向前,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又轻声说了句:
“毕竟,不是谁都能扛得住私自搜查正一品官员府邸的罪过的。”
齐武顿时停下了脚步,“我有圣上口谕!不要血口喷人!”
“‘一探究竟’还是和查的‘翻天覆地’还是有天壤之别的,您说是吗?”邵皖偏过头,和齐武对视,眼中是少年的戏谑。
“如果我说您将邵府翻得天翻地覆,以至于惊扰了一品诰命夫……”
“你到底要怎么样!”满口品级道德,真是烦透!
时候到了,邵皖想。
“其实,没那么复杂的,”
齐武看着眼前的少年人,分明是一个男子,娓娓道来的样子,却蛊惑性极强。
“陛下想要的,只是两人暗有书信往来的凭证,内容、份数皆是其次,我也跟您交个底,这些书信里,没有任何与国事机密相关的内容。”
齐武一个眼神就扫了过来,邵皖拍拍他的肩,示意他稍安勿躁。
“但这并非白子藏私,您知道,所谓太师,说好听点,是正一品朝中重臣,但其实,谁不知道这是个成天为了辅佐太子,与仁义礼信和教义道德打交道的空头衔,根本没有实权,也就更没有机会接触到机密了。”
齐武闻言,稍稍冷静了些许,死盯着邵皖,等着他把葫芦里卖的药倒出来。
“齐大人,老头就是因为无聊,又碰上了一个求知若渴的后辈,这才猪油蒙了心,回了信,然后就一而再,再而三,这才犯下与他国使臣有私交的重罪,难逃一死,但是叛国的帽子,不是谁都能扣在一个开国重臣的身上的,毕竟,毕竟他只是一个爱才惜才的半百老头啊。”
齐武明显不信,甚至手已经再次抚上了那把刀柄,奶奶的,接到口谕的时候已经子时了,眼下已经接近寅时,还没跟这个邵皖掰扯清楚,看来是不见点血不行了。
“何必动武呢齐大人,白子有一招,既可以让您早些复命,又可以防止您因为证据不足被陛下迁怒。”邵皖的手死死地握住齐武的手,让他一时间动弹不得。
“什么?”齐武没好气的问道。
“我去向陛下复命。”
“你想,如果是我去,你把我交上去就可以交差,剩下的,就是我来说了。如果你担心我倒打一耙,就说我表现的异常积极,甚至知道这密信的位置,恐怕和此次事件脱不开干系,来堵住我的话口。”
“就当是我求求您,让我救救邵府的老小吧,给个机会,假以时日,必有重谢。”
少年的语气变得有几分央求,好像是真的走投无路了一般。
齐武也思索着,好像,这法子,确实可行,与自己而言,倒还真是进可攻,退可守。毕竟,话是这小子讲出来的,自己只是带路,最多因为回来迟了有个办事不力的名头,别的错处倒是很难寻得。
“你别后悔。”
“当然。”
走在进宫的路上,邵皖逼迫着自己,清醒,再清醒一点。
夜,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