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
她叫他爸爸。
她第一次叫他爸爸。
萨卡斯基设想过很多父女相认的场面,军校的毕业典礼、新兵的授衔仪式或者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
他还想过贺年会生气,气自己这些年为何不认她,为此他甚至想好了一套“哄人”说辞。
可他唯独没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况相认。
兵戎相见,刀山火海,血气弥漫间,他的孩子问自己:“爸爸,你要杀我吗?”
那一瞬间,萨卡斯基觉得空气里生了刺,呼吸成为一种折磨,每一次吸气都疼进肺腑里。
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常年的刀口舔血以及尔虞我诈使得他习惯于压抑情绪,此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露出何种表情。
然而这一切落到贺年眼里,便只剩下绝望——绝对正义的海军大将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无声地宣判着自己的死刑。
所以贺年崩溃了,她再也忍不住,任凭眼前的模糊溢出眼眶。
穿越至今,她从没如此痛恨过这个世界,她想妈妈,想回家,想那个军号朗朗的大院。
她太疼了,真的太疼了。
“爸爸,疼,我好疼啊……我不喜欢这个世界,我想回家,我想妈妈了……”
遍体鳞伤的孩子蜷缩成一团,说她讨厌这个世界,她想回家。
她的左脸上,印着血肉模糊的天翔龙之蹄。
这一刻,萨卡斯基脑子里绷着的弦突然断了,他恍然想起,贺年是在另一个世界长大的。
那里没有海贼,更没有天龙人,她根本接受不了这里的黑暗和腐朽。
她能走到现在这一步,已是不易。
她本不用经受这一切,她本不该来这里,她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她应该在另一个世界好好长大的。
在更明媚更美好的世界,她会有安稳幸福的生活。
不知不觉间,萨卡斯基散去了身体的元素化。周围一丝风也无,一尘不染的正义披风锤在脚边,死气沉沉。
萨卡斯基捏紧拳头,忽然感觉到十分后悔。他向来拿得起放得下,这对他来说是极其陌生的情绪。
整个身体都似乎没入了泥沼,一点点往下陷落,没有支撑,动弹不得。
他从一开始便错了,把训练士兵的那一套用在从那边来的贺年身上,完全大错特错。他没有好好的引导她,更没有保护好她,他根本没尽到一个父亲的义务!
心脏陡然刺痛,接着,僵麻的感觉通过心脏传遍萨卡斯基全身,再然后,一点一点地转变为了愤怒。
也许还有一丝无力。
天龙人是规则,他作为军人,必须无条件服从。
但倘若规则错了呢?
正确的规则,他曾在另一个世界见过。
操控着僵麻的躯体,萨卡斯基一步步走近贺年,他的目光止不住地落在贺年脸上。
察觉到了萨卡斯基的目光,下意识地,贺年想躲,她不想让萨卡斯基看到自己脸上的奴隶印记。
可她避无可避,无所遁形,就像玻璃罩里任人观赏的玩物,赤身裸体。
于是她一把抓起地上尚未凝固的岩浆,往自己的脸上按去——嗤!
她动作太快了,快到晃神的萨卡斯基根本来不及阻止。
脸上新伤叠旧伤,痛上加痛,贺年咬紧牙关,浑身颤抖,恨不得用拳头砸自己,以另一种疼痛来缓解脸上的灼痛。
“够了。”厉喝声中,她举起的拳头被抓住了。萨卡斯基握着她的手腕,眉宇间满是阴沉,铁灰色的瞳孔里,是即将溢出的狂风暴雨。
“够了?什么够了?”贺年惨笑一声:“是让我不要做无谓的挣扎了么,赤犬大将?”
萨卡斯基抿紧嘴唇。
“杀了我吧,也许死了就能回去了……”
“我说,够了!”
眼前骤然一花,天旋地转后,贺年发现自己被抱了起来。萨卡斯基一手揽着她的肩,一手拖着她的腿窝,将她抱在了怀里。
一时间,贺年愣住了,她没想到接下来会是这个发展。张了张嘴,她想说点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贺年,别闹了。”头顶传来萨卡斯基的声音,低沉且疲惫至极,他没有低头,从贺年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下巴:“跟我回……家。”
家,萨卡斯基说,跟他回家。她赌赢了,可想象中的喜悦与劫后余生并未出现,相反,心口涩得难受,五味杂陈。
犹豫片刻,贺年把脑袋靠在了萨卡斯基的胸口。雄浑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地撞进耳膜,暖热的体温隔着布料传来,无不昭示着一切的真实。
“不要压到脸上的伤口。”萨卡斯基突然出声。
“啊?哦哦,我知道的。”反应一秒,贺年仓促答道。
她有点尴尬,身份转变太快,她还不太适应萨卡斯基的关心。
“嗯……嗯,妈妈在那边挺好的。”她努力找着话题。
萨卡斯基停下脚步。
贺年心里一个咯噔。
不会说错话了吧?
“那个、那个,我是妈妈带大的……”她拼命找补,试图解释些什么:“我没有后爸。”
“……”
四下无人,周围寂静一片,唯有贺年磕巴的声音断断续续,越描越黑。
“真、真的啊,我妈以为你死了,每年清明都拉着我给你烧纸来着……”
强忍着揍贺年一顿的冲动,萨卡斯基深吸一口气。他总算明白每年四月雷打不动出现在桌上的贝利是怎么回事了。
“好了,叙旧的话以后再提。”萨卡斯基打断了贺年的逆天发言:“现在……”
“不是回家,是得离开香波岛,是吗?”
萨卡斯基低头睨了贺年一眼。
他知道贺年向来聪明,无需多言。
“可是,大将直接负责天龙人的安全,我走了,爸爸你怎么办?”
“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操心。”放下贺年,萨卡斯基皱眉看着她脸上的伤:“从这里向南走,有一艘开往吉尔岛的客船。”
“下船后,等人来接你。”
“我记住了。”贺年点头。
终是没忍住,萨卡斯基伸手,抚过伤口边缘:“他们对你……”
“没有,什么也没有。爸爸,这是我为了接近天龙人自己烙的。”
萨卡斯基松了口气,接着皱眉更深:“脸上的伤,等回总部我找人帮你处理,这几天你注意不要让伤口感染。”
“嗯。”贺年继续点头。
萨卡斯基不再说话。
“那,我走了?”
“去吧。”
“等等。”
“嗯?”贺年不解地转身。
“头发,给我一根。”
贺年瞬间明白萨卡斯基要做什么。想了想,她抽出口袋里从米霍克那拿走的是生命卡:“爸爸,不用重新做了,我这有。”
萨卡斯基迅速注意到卡片烧焦的边缘,他接过生命卡:“还有其他人持有你的生命卡吗?”
脑子里一瞬间浮现出米霍克的影子,贺年摇摇头:“没了。”
萨卡斯基收好生命卡:“好。”
贺年重新转身。
“注意安全。”萨卡斯基咳嗽一声,不自然地压了压帽檐:“记得……按时吃饭。”
平息的心跳骤然加速,眼眶再次变得酸涩,抽了抽鼻子,贺年猛然回身,扑向萨卡斯基。
她伸出双手,抱住萨卡斯基的脖子,直直扑进他怀里。
萨卡斯基手忙脚乱地接住贺年的身体。
“爸爸,您也是。”短暂的拥抱后,贺年头也不回地朝码头跑去。
泪水不断顺着脸颊滴落,滑进上翘的唇里。
她是笑着哭的。
从此刻开始,她不再孤身一人,她的背后有了山。不,不仅仅是山,还有天空、大海、千军万马。
她的背后是全世界。
直到再也看不见贺年的背影,萨卡斯基才收回视线。
他闭眼揉了揉眉心,随后掏出电话虫,拨下一串数字。
很快,垂着眼的电话虫变成一张皱皱的猴子脸:“耶~萨卡斯基,我才出去两天就给我打电话,总部塌了?”
萨卡斯基立马黑了脸,他近乎咬牙切齿,一字一句:“波鲁萨利诺!”
“咦~火气这么大捏,说吧,什么事找我。”
深呼吸一下,萨卡斯基重新开口:“你经过吉尔岛的时候,接一下贺年。”
“哦,好的耶~”懒散的语调一如既往地拉长,接着戛然而止:“你说谁?”
“是的,你没听错。见到贺年后,什么也别问,一切回来再说。”
电话那头沉默一瞬:“听起来,我不在的这两天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贺年就拜托你了。”萨卡斯基的声音少见的郑重。
“放心。”波鲁萨利诺一改吊儿郎当,严肃应下。
挂掉电话后,萨卡斯基陷入了沉思。
接下来的收尾工作恐怕有些麻烦,世界政府那几个老东西可不是那么好应付的……不对。
贺年为什么要做生命卡?做生命卡的目的只有一个……她一定给过其他人!
萨卡斯基掏出那张边缘焦黄的生命卡。
他眯了眯眼。
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