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六月，紫薇花开得正盛，我们迎来了紧张的期末考试周。
待我们从考试中缓过劲来，六月已经接近了尾声。
“我亲爱的资本家语欣阿姨，您可真会算计，说是给我们的一个半月时间，原来还藏了个浪漫的期末。”
“哈哈哈，和知识约会的感觉果然很浪漫吧？”语欣把脑花从红油锅里捞出来，大方地扣在了我碗里，“来，补充一下你大面积阵亡的脑细胞~”
我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又恶狠狠地吃了一口脑花。
很鲜嫩，应该和她的差不多。
不得不说，语欣料理火锅的技术很棒，棒到等我升天后想让她帮我做最时髦的日不落式水葬①。
“我之所以说一个半月，是因为提供技术支持的学长学姐都是大四的，月底就都离校当社畜去了，没办法再帮我们。”语欣夸张地长叹一口气，“哎~之后只能厚着脸皮再找两个学弟学妹帮忙辽。”
看不下去她的戏精模样，我直接点破道：“废点脸皮又不花钱，还不是能白嫖，再说了，你的脸皮本来也不值钱。”
“你丫的——”
瞧瞧，她急了。
“七七，帮姐按住这头猪，我要把她的臭嘴烫熟，让她天天乱说话！真是白瞎了这么好听的声音！”
语欣边说着，就要伸手揪我的嘴，而七七笑而不语，边吃火锅边饶有兴致地看我们胡闹。
“你躲，你还躲？青梅的配音明明这么快就配好了，天降的怎么拖了这么久？说，你是不是偷懒了？我揪！我揪！”
再厚的脸皮被揪住也会疼，我求生欲暴涨，立刻慷慨陈词——
“喂，还不是因为你没钱找其他CV，要让我一人配两个性格反差那么大的女主？我又不是机器，我找到合适的声线后也需要时间来稳定一下啊。”
“嗯……这倒也是……”她释然地瘪瘪嘴，悻悻松开了揪住我脸颊的魔爪，“那你慢慢配，反正音乐那边也还没做完。对了，七七呢？你这边进度怎么样了？”
“语欣姐，我这边就剩天降线的告白还有结局的几张cg和对应的背景图了，大概两周就可以完成。”七七说道。
“这么快啊？我还以为是音声等美术，却不想美术要先完成了。”语欣“谄媚”地涮了几片牛肉夹到七七碗里，笑眼盈盈道，“七七，你这么能干我都不好意思一直让你打白工了，等游戏大卖了，我一定要送你块顶配的数位板~”
“这大饼不错。”
我一边讽刺着，一边用薄皮面饼包了几块肉，正要送入嘴里，却被语欣蛮横地一筷子拦截夺下。
“爱吃不吃，不吃给七七——来，七七，啊~”
“谢谢~”七七很配合地接受了投喂。
不知怎的，我看着她们这般自然的亲昵举动，心里萌生出那么一点羡慕和懊恼，而我自己也不知道在羡慕和懊恼什么。
但有人知道。
一边咀嚼着口中的食物，七七一边微笑着望向我，在和我的目光交汇的那一瞬间，她晶莹的眸子里流窜过一抹灵动的星光。
“莉莉。”
“嗯？”
“张嘴，啊~”
我大概失去了几秒钟的记忆，当我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鬼使神差地前倾身体，衔住了天使送到我嘴边的神启。
前所未有的羞耻感迅速吞噬了我，我只能埋头将口中的珍馐咽下。
可该死的短毛根本遮不住我发烫的耳朵，我感觉到语欣放肆的目光，似乎已经听到片刻后，语欣捏着嗓子笑话我的阴阳怪气的语调了。
“莉莉呀，你——”
“对了，语欣姐，关于天降线表白CG的构图，我想和你探讨一下。”
语欣作怪般的夹子音被七七突然插话打断，堵得她一时语塞。
“啊……啊？”她又迷糊又微恼地啊了好几声，才拖着道，“好吧……你说。”
“嗯，天降线的表白不是在……吗？我觉得……”
七七熟悉的声音化作一个个陌生的字词飘飞过我耳畔，像是撩拨在我心尖的天使柔羽，把我的思绪搅乱成万花筒般缤纷的色块。
总之，我得救了。
……
(注：①英国新推出的水葬，是用沸水煮遗体4小时直至融化，就像煮火锅。)
……
七月流火。
我们都选择了留校，白天在工作室工作，晚上一起看看动漫看看电影后，再回宿舍休息。
所谓的工作室，是我和语欣长期合租的一间loft，以往我配音或者语欣熬夜赶稿都是来这里的。
当然，现在七七也加入了我们，她总是安静地坐在我对面画画，不像某个脑残粉——
“「雨泽君，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的那天吗？」”
“哇哦哇哦，这泫然欲泣的语气，特别有感觉耶~”语欣坐在我旁边，一脸痴女模样。
“老阿姨，你这样有事没事感叹一下，很影响我工作知道吗？”
“哪有，你这不是挺放得开也配得很完美的嘛。”语欣嘻嘻笑着，然后又故作娇羞姿态地拍了拍我的手臂，“哎，可惜，哀家等会儿要去和一个朋友谈合作，没办法继续看莉公子唱戏，真是伤心死了。”
“死了好啊，我求之不得，先把上半场的看戏钱结一下，然后离我越远越好。”
不，不对。
这样的话，我不就和七七孤女寡女共处一室了吗？这可不是图书馆那种公共场合啊，我的“社恐”怕不是又要犯了？
在我分不清自己是在期待还是紧张之时，七七开口了。
“语欣姐，我还差天降告白的地方没有取景，不如，今天我和莉莉就出门取景好了，这样你明天还是能现场听莉莉配音。”
七七的建议合情合理，语欣稍加思索后便答应。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先走一步！回见~”
不知怎么，我总感觉语欣的表情有些勉强和挣扎，可说完话她就飞也似的逃走了。
“莉莉，那我们收拾一下也出发吧？”
“哦……”
……
自那次爬山之旅已经过去一个月，其间我们也一起出门取景过几次，不过那几次语欣也和我们一起。
所以，二人出行，这是第二次。
“那什么，我们这次怎么是往市内的方向走，不去市郊拍风景了？”
“明知故问。明明你都配完音了，你还能不知道我们要去哪？”
“这个……”我被她直率的拆穿弄得有点尴尬，“确实知道，但人多的地方我会社恐嘛。”
“社恐归社恐，你应该不排斥人多的地方。”
“嚯，你又知道了？”
“知道。”她的眉毛俏皮地弯起，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认真和自信中流露出些许狡黠和宠溺意味。
她总是很喜欢这样笑，摄魂夺魄的。
真讨厌。
“走在人潮中的自己不会被任何人注意到，没有社交的话，社恐又从何说起呢？所以，这样的都市烟火大概和三山四海一样，在用它们的美感动我们的同时，也会给我们一种心灵上的安然。”
她也总是突然变得那么一本正经，说着些什么似乎很有深度的话。
真讨厌。
“那你猜错了。都市烟火和三山四海我可都不喜欢，在我看来，这些东西远远不如二次元。”
“这样吗。”七七不以为意地失笑道，“莉莉，你应该知道自己说谎的时候，耳朵会比脸更容易红的吧？”
“哈啊？……”
我赶忙伸手捂住一侧耳朵，可转念一样，这不是掩耳道0吗？于是又放下，可这时我的手就有点无处安放了。
然后，被她牵住了。
我下意识想挣脱，可这想法只存在有一瞬，便沉沦在令人安心的温度和滑腻之中。
“莉莉，该换乘了。”
“嗯，那个，我晕走路，你带路吧。”
这样，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
……
水族馆。
真是个容易胃疼的地方啊。
站在门口，我一边望向大厅里巨大的鱼缸，一边在心里吐槽起来。
这些个言情小说作者，像是达成了某种诡异的默契一般，总喜欢把主角们约会或者表白的地方设置在这里。
“是因为看见鱼儿自由自在地游曳很容易让人羡慕，以至于变得多愁善感嘛。”
“嗯？”七七这时正好从售票处走回我身边，她微笑着望向我，“你刚才的自言自语，是在猜测水族馆剧情很常见的原因吧？”
有时候觉得，跟开了读心术的人聊天还挺方便的。
“对，动漫里太多了。”
“我觉得你刚才说的很对，每个人或多或少都羡慕过游鱼或者飞鸟，向往广阔的海洋和天空，向往那样无忧无虑的自由。在水族馆里，两个人很容易产生这样的共情，然后紧接着很自然地产生了‘对方很懂自己’的美丽的误会，好比吊桥效应。总之，这个地方很方便让作者发挥，语欣姐的剧本里就有从游鱼联想到未来的思考，男主和天降也正是在这样的思考下牵手成功的呢。”
牵……牵手……
等等，我们现在是怎么自然而然地牵上的？难道我失忆了……
不只是我，七七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
她罕见地脸颊泛红，轻咳了一句。
“嗯咳，这边人多，你又晕走路，怕你走丢而已。”
“哦，哦……”
她罕见的傲娇可爱得我有些痴，我愣愣点点头，牵着手与她一同逛了起来。
小城市的水族馆并不特别丰富，但该有的种类还是有的。
主展厅的鱼池足有两层楼高，池底的布景显然经过了精心合理的设计。珊瑚和海葵成为了海底嶙峋的怪石和云松，五彩斑斓的热带小鱼悠然穿梭其间，像山间的彩色流云，祥和又可爱，让人想起《海底总动员》里的镜头。
云海之上，是一些成群结队游动的大鱼，不知它们是否是如蜜蜂那般在以特定的轨迹在兜圈，还是真的随心所欲地徜徉在它们以为的全世界中。
“也许有一天它们之中会出现一只鱼鱼科学家，发现自己和伙伴们其实生活在巨大的鱼缸之中，不是吗？”
“你是在说，《三体》里的火鸡比喻嘛。”
“对。”
我们的思维总是如此同步。
“那，当那只鱼鱼科学家大呼‘地理学不存在啦’的时候，肯定会有某种残忍的高维生物下场送它升天，然后把它做成二维化的生鱼片了吧？”
“哈哈哈。”
七七被我的玩笑逗乐了，边笑边牵着我走向下一个展厅。
“莉莉更喜欢星空还是喜欢大海？”她忽然问。
“海。”
“原因呢？是我帮你说，还是你自己说？”
这傲慢的家伙，又在炫耀自己的读心术了。
“还是我自己说吧。因为，大海是一定有限的，而星空不一定有限。有限的东西，比如知识、时间和空间，才会让人有干劲一点。”
“完全赞同。”她继续说，“正因为我们都自知是鱼缸里的鱼，才会活得清醒，活得更有意义。”
“嚯，但可别轻易暴露自己的科学家身份。”
“当然。不过科学家之间有自己的交流方式，她们总能认出彼此，总能躲过智子的监视。”
我知道，她说的是思想，或者，感情。
……
我们接连观赏过水母、海星和八爪鱼的主题展厅，然后来到了虾蟹和各种贝类的展厅。
和前面几个展厅的状态不一样，七七这次长足地驻留在一方小小的鱼缸前，眼睛扑闪扑闪的。
“怎么了？”
“莉莉有幻想过自己是什么动物吗？”
“我想想……大概是猫？无忧无虑地吃了睡睡了吃，还有主人……”我心不在焉地说，“揉揉抱抱咯。”
“你的确很像猫。”
“……你呢？”
“寄居蟹。”
她蹲下身子，伸出的手指隔着玻璃点在一只小小的寄居蟹上。
“原本很脆弱，却能通过不断找到新的安身之所得以生存，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它们还挺坚强的。”
“听着有点渣。”
“哪有，这是为了生存，而且，也可能一个壳用一辈子呢。”
“一辈子吗……”我喃喃。
“算啦，一辈子太久，不如多看看眼前的风景——我们去水下隧道吧，我最期待的就是那里了。”
她一扫方才的沉静，情绪重新变得明媚起来，站起身，牵着我走向隧道的入口。
像是一座蜿蜒的海底迷宫，让我们身临其境在缤纷的水下世界。模拟阳光投射下若隐若现的光束，撒在目能所及的每一个角落，轻盈游动的鱼儿们在光芒的辉映下变得五彩斑斓，给海底更添几分梦幻之感。
世间最美丽的事物，或许都藏在通往夏天的隧道中。①
“莉莉！我们头顶，看我们头顶！”
“什——哇哇哇！！”
一直巨大的魔鬼鱼咧着嘴贴在玻璃上看着我们，憨态可掬。它的身后，一连串的魔鬼鱼群从视野盲区鱼贯而出，组成了一张巨大的风筝划过海底的天空。
直到它们快彻底飞到另一头，贴在我们面前的这只才恋恋不舍地跟上了队伍。
然后，我们都通过面前的玻璃反射看到了对方朦胧的笑靥，牵着的手也不自觉地也变成了十指相扣。
原来，十指相扣是这么令人有安全感的牵手方式。
“莉莉，还记得上次我跟你说，留到下次再和你说的故事吗？”
“当然记得，你拖这么久，我还以为你忘了呢。”
“不会忘的。因为星空是青梅的主场，海洋才是我们喜欢的世界，在这里说比较合适。”
“哈啊？你居然从那时候就计划好了这次约、咳，这次出行？”
“是的呀。”她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又说，“不过我也需要一些时间来考察，以此来决定是否应该和你建立更深的情感联系。”
她说的话我开始听不懂了。
我怀着某种希冀，用玩笑的语气问她：“那对我这一个月的考察合格了嘛？”
“我可没说是对你进行考察。但如果你如果要我对你考察的话，你是满分哦。”
“这样啊，那我是不是应该骄傲一下？”
“随你开心好咯。话说回来，你上次猜的没错，我自己写的那个故事的确是和《魔女之旅》类似的游历故事。”
我不再贫嘴，静静聆听她的讲述。
“曾经的北海道四季分明，却因为一对天使与魔女无疾而终的恋爱永远停留在了十二月。天使死前，请求魔女把自己变成某种永恒的东西，于是，魔女把他变成了白巧克力，他得以永远陪在魔女身边。”
“这是白色恋人的原版故事，而我在这基础上进行了一些改编。”
“我的改编中，天使也是女性，魔女并不知道何为永恒。为了找到永恒，魔女在天使死后，效仿天使曾经那样去巡游人间。”
“她走过三山四海，见证了无数人类的卑劣和苦难，也见证了无数人类的美好亲情、友情和爱情，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类不是被原罪所支配的劣等生物，他们也能爱得单纯，爱得不计回报。”
“魔女慢慢理解了天使，也开始意识到，真正的永恒或许可以借助人类来完成。因此回到北海道后，她开了一间白巧克力工厂，把寄托了她和天使之爱的白巧克力分享给世间所有的恋人，代代相传。”
“这就是所谓的永恒。”
“我的故事中的重头戏，就是魔女巡游人间这部分了。她会像伊蕾娜那样当一个安静的见证者，也会像薇尔莉特那样不断收获感动和成长，最终明白爱为何物，永恒为何物。”
听完她改编的‘白色恋人’，我心里有些五味杂陈。
这是个好故事，却依然是个悲剧故事，因为故事的起点就是从天使变成了白巧克力开始的，很叫人意难平。
“上次我和你说，我想趁着年轻，多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但这很难实现，无论是时间还是金钱都很难支持。”
“所以，你想拜托自己创作的角色来帮自己完成？”
“对，可以这么认为。作为交换，我会用为她用心画好每一张实景背景图，让她仿佛真的活在三次元，仿佛真的是我的替身一样。”
我感觉手上被微微握紧，她此刻一定很激动吧。
我也一样。
“到那时候，如果你需要的话……我、我愿意帮你配音。”
“嗯？你说什么？”
她眨眨眼，似乎真的没听清。
“我、我说……！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不安地挠了挠耳朵，用蚊子般的声音说，“我想帮你的故事配音。”
“为什么？”
“没、没有为什么啊……”
总不能说，我希望成为她故事的一部分吧？那也太土味了。
“莉莉，你知道吗。”
“什么？”
“我一直觉得你很像《小王子》里那朵带刺的玫瑰。”
我听得出来，她在拐着弯说我和那朵玫瑰一样傲娇。
“那你呢？你是那黄毛小王子吗？抛下我一个人在B612星孤独终老，自己却去地球上养你的新欢小狐狸？”
“噗嗤，这都哪跟哪啊。”七七掩面而笑，笑得明媚可爱，“你这醋都快吃到天上去了。”
“我没有。”
“好，好，你没有。”
尽管这么说着，她眼里的笑意还是那么狡黠。
“我真没有！”
“嗯，嗯，你真没有。”
她的小坏笑更挠人心了。
“你……嗬，我真是……你到底要怎么才信啊？”
我急了，而她没有立刻回答。
她不再通过玻璃的反射，而是直接转头看着我，未握着我的另一只手抚上了我的侧脸，传来的温度和触感诱蛊着我缓缓抬头与她四目相对。
她的眼睛颜色就像是平静大海映出的星云，有种摄人心魄的瑰丽，却又偏偏那么透明，盛得下完完整整的我的样子。我看得痴了，直到她唤我的名字。
“莉莉。”
“嗯？”
“你真丑。”
“啊？你……”
我本很想狠狠挖苦一下这个只会说大白话的笨蛋，但话到嘴边，却被某种不知名的情愫渲染得失真。
“七七……”
“嗯？”
“你……真美……”
她似乎被我的话所触动，睫毛快速颤动了一下，眸中也似乎泛起了什么晶莹的东西，极为复杂的情绪在其中酝酿，最终凝结成一句无比真诚的诱惑之音。
“可以吗？”
她的拇指滑向了我的唇瓣，轻轻摩挲。
“……”
我回想不起那时自己的脸有多烫，只记得我很不争气地点了点头，然后——
我们在五彩斑斓的海底接吻了。
……
(注：①出自动漫《夏天的隧道，再见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