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今天来看直播的家人们有点少啊。”
看着观众栏里仅有的几个人，我尴尬地挠了挠耳朵。大概只有刚播的时候平台会给一点点推流，所以基本没见过新观众。
“是不是上期直播的时候秀恩爱秀得太多，刺激到大家了？”
「筱月：你还知道啊？」
「筱月：你声情并茂地讲述你们在水下拥吻的时候，别提有多陶醉了(笑)」
“哈啊？是这样吗？”
我仔细回忆了一下。
然后惊恐地发现还真是这样，脸上立刻烧了起来。
“咳咳，请相信我，我真不是那种能把肉麻经历说出口的人。只是直播又不用露脸，你们也不认识我，而且我播完这几期就拍屁股走人，所以才那么畅所欲言了一点点。”
「筱月：我懂，你傲娇。」
“哪有……我这只是……”我向来不擅长在这方面找借口，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干脆妥协道，“算了，你说是就是吧！”
「筱月：不过，莉莉。」
「筱月：你刚才说，播完这几期就拍屁股走人，是什么意思？」
刚才，我好像不经意间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但既然话已出口，我也不打算隐瞒，直率一点对谁都好，这是七七教给我的。
“就是字面意思。等我们把想去的地方都云旅游完，就要回归正常的生活去了——大概会退网，变成可恶的现充哦。”
「筱月：所以，以后永远不播了？」
“应该吧。”
『系统消息：筱月退出了直播间』
“……”
不可结缘，徒增寂寞①。
所谓网友，彼此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过客，这种几近于无的联系就应该这么脆弱不堪，反而，若是太把网友当回事，那也活得太可悲了。
我并没有为她的离开而感到特别难过，比这绝望无数倍的分离我都经历过，我早就没什么好在意的了。
然后，就在我准备开始今天的直播时——
『系统消息：筱月进入了直播间』
『系统消息：筱月送出了「快乐时光」』
“嗯？筱月，你这是……？”
「筱月：刚才网卡了一下，别在意。」
「筱月：莉莉莉莉，今天我们去哪里？」
真恶心。
她笨拙又做作的话题转移，与之前她道歉时表现出的破碎感如出一辙，让我心生怜悯的同时直犯恶心。
不过，从这时起我慢慢明白，真正让我怜悯和恶心的，其实并不是她，也不会是任何人，而是和她一样破碎的我自己。
这样破碎的我们总是试图通过和她人建立情感联系、向她人索取情绪价值来拯救自己，可是殊不知，任何人都无需被拯救，因为她们只能自己拯救自己。
我做了个深呼吸，收拾了一下心情。
“今天，我们去个世界上不存在的地方。”
“二次元。”
(注：①出自动漫《夏目友人帐》。)
……
从京都站启程后，窗外的景色很快从繁华的都市变为开阔的乡村风光。
当那一望无际的田野，那纤云不染的天空，真真切切出现在眼前时，你的心情也会自然而然地变得轻松惬意起来。
不多时，轻轨列车悠悠驶入丰乡町站，你走出站台，无数她们的海报和立牌立刻挤入了你的视野，勾起你无数个孤独的夜晚里相互陪伴的记忆。
“好久不见。”你说。
你一步步走过陌生又熟悉的街道，像是登上圣城的阶梯那样虔诚，又有着近乡情怯的感性，时空交错的奇妙感觉催促着你不断加快了步调。
终于，你来到了那个世界在我们世界的投影——
丰乡小学旧址。
熟悉的校门，熟悉的校长，熟悉的礼堂。
熟悉的音乐室里，她们的乐器一尘不染，像是才用来练习过；她们的茶杯尚有余温，像是茶会还在进行中；她们的乐谱和黑板上俏皮的字画也都生动地证明着她们一直存在于此的事实。
而你，只是安静地在角落坐下，像过去一样，像往常一样，安静地看着她们生活的点滴日常，很久，很久。
久到樱花开了又谢，久到枫叶红了又落，久到你的容颜老去，久到你的身材走样，久到你的心脏被该死的生活扎得千疮百孔，扎得血染满裳。
久到有一天你突然如梦初醒——你并不属于这里。
你该回自己的世界了。
于是，微风终于吹着她们的欢声笑语飘远，和小街熙攘热闹的烟火气融在一起，夕阳落在她们牵手的影子上，也落在她们脚下的街道上，闪烁的碎金铺在她们四周，像是无数因为陪伴而珍贵的日常瞬间。
该醒过来了。
你从很久以前就告别了青涩美好的校园生活，你早就被迫成为了讨厌的大人。
但她们永不毕业。
她们，永远帮你守护着最初的纯真。
“「别丢下我一个转眼就变成大人哦。」①”
画面定格，一语成谶。
……
“日常番的魅力，大概就是陪伴吧。”
“我相信你们也会有这样的感觉——感觉她们就像很要好的几位老朋友，每每点开动漫的时候，都像是被邀请参加茶会，好像自己也真的成为了她们的一份子，和她们一起享受无忧无虑的轻松日常。”
「筱月：莉莉……」
「筱月：你还是说几句无聊的玩笑吧，不然我要哭了呜呜……」
“嚯，那还真是抱歉，聊起这部动漫的时候，我的这张破嘴总会像是抹了兑白糖的蜂蜜，满口工业糖精，想臭都臭不起来了。”
我终于是说了句垃圾玩笑缓解气氛，逗得她发了几个哈哈大笑的表情，看来效果还不错。
「筱月：莉莉是什么时候看的《轻音少女》？」
“刚上高中吧。那会儿我刚开始学配音，经常用这个来练习。时隔几年再看的时候，就是和七七一起了。嗯，我们恋爱后一起看了很多很多动漫。”
「筱月：那你至少看过两遍欸，我一遍都没看完。」
“哈啊？一遍都没看完，你是假粉丝吧？该罚，罚你今晚熬夜看完谢罪！”
「筱月：哈哈，不是不是，我最后几集一直省着没看，因为我觉得只要我不看完，故事就不会结束。我是不是很狡猾？(笑)」
连看动漫都害怕结束到这程度吗？
此刻，我更加明白，为什么她在我说“以后应该不再直播”的时候，立马就退出直播间了。
碎，真碎啊，她简直碎成渣了。
“不得不说，你可真是狡猾过了头。”
我一如既往地不愿意和她聊得太多太深，所以很快切换了话题。
“如果说《轻音少女》这部日常动漫承载了大家对高中时代的美好憧憬，那另一部日常动漫则承载了大家对和睦邻里关系的美好向往了。”
「筱月：哈哈，不用猜都知道你在说哪部动漫。」
“嗯，欢迎收看‘街头霸王青春版’②——《玉子市场》。”
……
(注：①出自《轻音少女》呆唯的台词。②《玉子市场》中女主玉子像是整条街道的吉祥物一般被大家所喜爱，所以这里莉莉戏称为‘街头霸王’。）
……
这是一条在霓虹随处可见的普通商业街。
头顶的海报十年如一日地挂着，早已褪色发皱，但这里一点也不冷清，不只是因为前来圣地巡礼的游客络绎不绝，更是因为这条街所有的店铺和店主的热情所凝聚出的人情味一往如初。
“兔山商业街，本身就是街，还挺方便卖周边的哈。”
“从街口一进去，就能看到动漫里的那间花店，再往里，水果生鲜店、零食店、百元店、服装店和咖啡店全都和动漫里一模一样。我不得不说，霓虹人喜欢从现实生活中取景的这个习惯非常浪漫。”
望着这条街上的一切，玉子的身影恍若就在眼前。
清晨，她蹦蹦跳跳，挨家挨户地向商店街的大家问好，送去自家新出炉的大福。同样地，她也收获了花店的鲜花、零食店的小吃、水果店的橘子等等大家同样的礼物。
黄昏，她与伙伴们放学而归，来到咖啡店里边听音乐边悠悠来上一杯，偶尔还能听到店长讲起过去的故事。
每当遇到困难，商店街上的大家总是自发地互帮互助；每逢佳节，商店街上的大家总是聚在一起，分享各自的美食和热情。
玉子的故事发生在邻里之间，大家没有血缘关系，也不像是寻常的朋友关系，却以她这个商店街的吉祥物为粘合剂，俨然一个和睦的大家庭。
幸福虽小虽平凡，却有浓浓的人情味。
“当其他青春日常系动漫只专注于主角的爱情和友情的时候，《玉子市场》却以京阿尼特有的细腻，把人与人之间纯粹美好的联系也温柔地表达出来了。”我不由感叹道。
「筱月：嗯，如果能选择一个地方生活一辈子，我真心向往这样的环境。」
「筱月：我忽然想起一本书，《一个叫欧维的男人》①，莉莉看过吗？」
“巧了，原著和电影我都看过。”
「筱月：我在想，或许很多人对北欧的向往不仅仅是向往慢节奏生活和精神层面的安宁，也是在向往因为社会福利好而比较容易建立起的非功利性的情感联系。」
她的话天真得让我想笑。
“喂，我说，你是不是受那些个无良公知营销号的荼毒太深了啊？北欧才没你想的那么美好，至少你说的这点，不全是这样的。”
“我承认，北欧人几乎没有生存压力，所以每个人都很独立稳定，无心于任何不必要的社交，而专注于自身对精神世界的追求。但欧维也不过和仅有的几个邻居建立了亲人般的情感联系，北欧人大都是得一知己足矣、除此之外井水不犯河水的心态，绝不会存在《玉子市场》里的这种美好的群体感情。”
「筱月：啊，听你这么说，好像真的是这样……」
「筱月：那动漫里这种大家都开开心心永永远远在一起的状态，在现实中就真的不可能实现了吗？」
乐坏我了。
“哟嚯，你是有多可悲，才会想在现实中实现动漫里的美好啊？总之我告诉你，霓虹满足不了你的幻想，北欧也不能，这就是该死的现实。”
弹幕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也许是我的话有些过于露骨了，但我心里明白，我之所以说得这么狠毒，是因为我想骂醒的不只是她，更是曾经那个和她一样天真的自己。
「筱月：莉莉你为什么要看得这么悲观呢？」
真棒，她还不死心。
“我不是悲观，我这是客观。你难道真以为现实是小说，遇到困难有贵人相救，遇到开心事有佳人相伴，全世界都要围着你这个主角转嘛。”
「筱月：没有，我从没有这样自大过。」
“没有就好。总之，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我能变得这么能说会道，也是多亏了这个烂透了的世界，我一天不骂上几句就嘴皮子发痒。”
「筱月：哈哈，我就知道，你这么能吐槽果然不只是节目效果。」
「筱月：每个人都是他经历的总和，我不知道莉莉过去经历过什么，但希望莉莉的未来一切安好吧。」
嗬，这家伙的心机比我想象中更深，居然想借机窥探我的过去。
难道她真的傲慢自大到，想和我建立起什么情感联系吗？
就她这种碎成尘埃的人。
她不配。
当然，我也不配。
我懒散地摇摇头，然后兴致缺缺地挤出一个微笑。
“谢谢关心，莉莉现在很好，未来也一样会很好。”
“时间不早了，今天直播的最后，就用京阿尼另一部名字就叫《日常》的日常动漫里的话作为结束吧。”
“「我们所过的每个平凡的日常，都是连续发生的奇迹。」②”
“家人们，一辈子太久，不如用心多看看眼前的景色，过好每一天的日常。”
毕竟——
每天幸福地生活，就是向世界最好的复仇③。
(注：①《一个叫欧维的男人》讲述了男主在妻子去世后自杀不成，与新搬来的邻居一家建立类似亲情的情感联系的暖心故事。②出自动漫《日常》。③出自电影《周日晚上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