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今天直播间里只剩了五名观众。
幸好，筱月还在。
嗯？我这是……
我忽然惊异于自己为什么会心生这种欣慰，明明她满身的破碎感总让我恶心，明明我并不想主动和她产生什么联系。
“估计也没其他人来了，我们开始吧。”
“家人们，如果要来一场心灵疗愈之旅，你们会选择哪里呢？”
筱月的弹幕很快飘过——
「筱月：苍山洱海，还有佛罗伦萨。」
“哦？竟然有国内的景点吗？”
「筱月：对呀，怎么了？」
「筱月：难道莉莉也受那些无良公知营销号荼毒，认为国外的月亮就比国内更圆吗？(笑)」
嗬，这家伙……
大概看我直播看多了，居然学会了我的话术，还能联系前文来开我玩笑，还真是直观地让我感受到自己性格的恶劣之处。
“喂，我说，你这大帽子扣得，也太高看我了；不过很可惜，我好几天没洗头了，油滑油滑的，现在什么帽子都戴不住。”
「筱月：哈哈哈哈。」
的确，这些天我到底变得邋遢了许多，本就没什么女人味，短发再一炸毛，走出去指定要被当做是什么小混混。
干笑一声，我很快把话题拉回——
“苍山洱海和佛罗伦萨，各自代表了自然美和人文美，且都属美中之最，的确是会让人心驰神往的心灵疗愈之地，筱月，你还挺有品味的嘛。”
「筱月：品味？品味不品味我不知道，可如果我们要给世界上的风景较个高低，那已经失了初心吧……」
“啊，我完全同意你说的。”
自己的无心之言被她这么较真，还真是扫兴。
「筱月：我喜欢这两个地方并不在于本身有多美，只是因为它们对我有一些特殊的意义吧。」
我当然能理解。
任何风景除了原本的美之外，也需要加上情感和人物、记忆和故事这些关于“人”的维度，这样才能让它们之于我们变得特殊，才能让它们的美变得真实，深入我们的灵魂。
「筱月：如果莉莉有兴趣听听的话，下播之后我来找你？」
“到时候我和七七都不困的话，不妨听听。”
我希望她有点自知之明，能听出我话中拒绝的意思。
……
乘上新风①，视线穿越浩瀚的林海。
清澈如镜的湖面随着绵延起伏的山丘向远处延伸，倒映着头顶的天空与游云。潋滟的湖光山色尽头，落满皑白的富士山从云遮雾罩中探出玉颈，缥缈的云隙天光如同薄纱拂过山侧的腰线，似仙界舞女。
湖边，一只只小帐篷随着夜色降临而亮起了篝火和灯光，镜头拉近后，烧烤、寿喜锅和杯面的色香味全都扑面而来，满足与安然之感散入食客的四肢百骸。
枕着林间花草，披盖一帘星月，嗅着烟火与自然的气息，大有“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的浪漫。
本栖湖，几名少女露营之旅开始的地方。
“单从景色上来说，这里和你向往的苍山洱海还挺类似的呢。”
「筱月：嗯嗯！太美了，在这里露营一夜真感觉能净化灵魂，我彻底明白你直播前所谓的“心灵疗愈之旅”的意思了。」
“世人总关心身体发肤的伤痛，而对待各种心理上的问题或者疾病，总秉承所谓‘没死人就不是大事’的可笑的“大局观”，殊不知，心灵上的伤痛或精神上的匮乏更需要得到疗愈与呵护。”
“在我看来，《摇曳露营》就是一部教我们如何修心、如何自爱、如何永远保持灵魂纯净的动漫佳作。”
不如说，整部动漫就是一次心灵疗愈之旅。
“筱月，你觉得比起寻常的少女动漫、校园动漫、轻百合日常动漫，《摇曳露营》后续的剧情、人物设定上，最大的特点是什么？”
「筱月：哈，原来你也很在意这个点吗？」
她发了个动漫人物拥抱的表情，大概是想表达和蛇鼠一窝的我的亲近。我也下意识找了个拥抱的表情，输入聊天框，却最终没有发送。
「筱月：和其他绝大部分动漫、把故事讲到毕业就戛然而止不一样，《摇曳露营》竟然讲到了工作之后，主角们都成了为生存压力束缚的社畜。」
「筱月：但她们没有失去初心。她们在工作之后天各一方，却也能重新聚集起来，像当年一样在远离都市烟火的自然风光中追求心灵的纯粹，从这个角度来说，这部动漫本来就是给我们这些“小大人”来看的。」
“那什么，莉莉还是个小公主呢，可别自顾自地把我也归到你那‘老阿姨’的行列里啊！”
尽管还在打趣她，但她的话何尝不是我的心中之言呢？我不由想起了一首著名的诗。
“「我就要起身走了，因为从早到晚从夜到朝，我听得湖水在不断地轻轻拍岸；不论我站在马路上还是在灰色人行道，总听得它在我心灵深处呼唤。」”
在我未念完诗句的时候，筱月的弹幕已经发来。
「筱月：喔，是爱尔兰诗人的《茵尼斯弗利岛》！」
「筱月：这首诗可太美了，和《摇曳露营》的主题意外地贴切。」
“的确。可惜，这位伟大诗人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心中向往的这座小岛会被后人们‘锁进’博物馆——嗬，我们是第几次提到博物馆了？怎么每次提到这个人类文明的‘岁月史书’②，我都要吐槽几句啊。”
我终于忍不住对自己的吐槽本身进行了吐槽。
「筱月：哈哈哈，好了好了别吐槽了，“锁进”博物馆是什么意思？」
“在中美关系蜜月期，我们曾有一次‘园林外交’。中国的匠人打造出了一小座中国园林的全部‘配件’，然后运到了美国大都会博物馆里组装成型，成为了馆内的一大奇景。”
“而这座被‘锁进’博物馆的小园林的名字，便是来自《茵尼斯弗利岛》，叫作‘茵斯弗雷’。③”
「筱月：哈，我明白了。」
「筱月：明明原诗想“走向自然”，可曾想，自然竟被“锁进”钢筋水泥供人居高临下地鉴赏，还真是讽刺。」
如果在刚认识她的时候，我会认为她是在顺着我的意思、讨好般这样附和我，但我现在相信，她是发自内心地和我观点一致。
“是啊，说回《摇曳露营》吧。”
“不只是剧情和人物设定，在主角关系的刻画上，同样有其独到之处。”
我止言于此，期待起她的回答。
「筱月：你想说，角色的独立性和彼此间的距离感？」
“啧，你个小妮子越来越上道了嘛。”我轻浮地调侃道，然后又说，“没错，在动漫里，最主要的两名女主角甚至能各自露营各自的，同框的机会很少，这也是启发我们要学会自爱、独立、享受孤独，就好比凛的那句话——”
“「我还是很喜欢一个人露营，一样是露营，一个人去到的世界都不一样，看到的事物，吃的东西，可以一个人默默想事情，怎么说呢，单人露营，连孤独都是一种乐趣。」④”
「筱月：是呀，道理我们都懂，只是能做到的又有几个人呢。」
确实，就连我自己都……
我挠挠怀中七七的下巴，像她以前经常挠我一样，我现在有些后悔，当时应该多发出一些猫一般的呼噜声来回应她的。
“总之，《摇曳露营》如你说的那般，是给小大人们看的动漫。地狱不定比这世界文明⑤，所以我们才要先爱好自己，在这个烂世界里找到灵魂的栖身之所。”
我讨厌说这种直白无趣的人生哲理，于是很快结束了露营的旅程。
“接下来，我们去‘异世界’。”
……
(注：①出自摇曳露营《SHINYDAYS》歌词。②网络用语，懂得都懂。③莉莉性格如此，所以会吐槽这是失了亲近自然的初心，但实际上这种看法是片面的。④出自《摇曳露营》台词。⑤出自徐志摩《翡冷翠的一夜》：你说地狱不定比这世界文明。莉莉这里引用这句话也是因为筱月前面提到自己向往的地方其中之一是佛罗伦萨。)
……
这是一座远离欧洲大陆的破碎岛屿。
它孤独地漂浮于北大西洋和北冰洋之间，由于地处板块交界处，拥有丰富的火山地热资源，又孕育了浩瀚的冰川，整座岛就是一部史诗般的冰与火之歌。
冰盖和苔原、火山岩和黑沙滩为画底，飞湍瀑布和巍峨峡湾勾勒出蓝白色大地的轮廓，驯鹿和北极狐跃然冰湖之上、海鹦鹉沐浴着极光或彩虹，为这片浪漫壮美的初生之土更添几分灵气。
仅仅是看着这片荒蛮却又生机勃勃的孤岛，也觉灵魂跨越山海，远离尘世，堕入永远不愿醒来的梦幻。
“北欧五国亦有千秋。冰岛就像是地球太古纪元的模样。”
“很多科幻电影都在这里取景，比如《普罗米修斯》、《雷神》、《星际迷航》和《星际穿越》。各大科幻片导演也算是不谋而合，只要拍外星球的地貌，总会选择这处蛮荒之地。”
「筱月：是啊，毕竟这里的地貌独特于地球任何其他地方，无论从地貌还是地理位置看，都像是世界的尽头一样。」
“世界尽头？嗯，冰岛还真有个网红景点有这个美誉呢。”
我快进了一下视频素材，屏幕很快呈现出飘扬着极光的夜空，和黑沙滩上破败的飞机残骸，那是浩荡天地间象征人类文明的遗迹。
“筱月，你觉得这幅景色美在什么地方？”
「筱月：当然是飞机残骸。」
“嗯，你怎么看？”
弹幕稍微沉默了一下，或许是在边思考边打字。
「筱月：我想到北欧神话的诸神黄昏。所有的辉煌都会逝去，就连北欧的神明也会生老病死，归于天地自然。」
「筱月：但我们来过，就会留下不朽的痕迹，与山海共舞，与日月长歌。如果这里是世界尽头，那这架飞机残骸就是我们曾来过的证明，也许这是一座墓碑，但也是我们的勋章，我们勇气的赞歌，我们永远在路上。」
这家伙……
我大概彻底明白，为什么自己既讨厌她又亲近她、为什么在抵触她的同时又不遏制地和她靠近了。
我们是同类。
“哟呵，一股子满分作文结尾的味道，不愧是你，未来的大作家。”
「筱月：可别瞎捧我，我只是有感而发……」
“有感而发？发完之后便会立马反悔，又震惊地发现弹幕没法撤回，于是开始脚趾扣地板了嘛？”
「筱月：……」
「筱月：没有。我可比你爱卫生多了，脚指甲剪得勤快，扣不动。(笑)」
这次，我又直观地从她的话中感受到了自己不坦诚性格的可爱之处。
“寄居蟹的脚本来就尖，而你的一室一厅本来就是扣海螺肉扣出来的。”
「筱月：那你这种说话永远带刺的猫的爪子，一定能轻松扣出三室一厅吧？」
不得不承认，要说过一个和自己比较像的人，还挺难的。
但我绝不是说不过她，我只是不想和她玩这种小学生拌嘴的幼稚游戏，所以转换了话题。
“说起来，筱月，你看过那部电影吗？”
「筱月：嗯？」
「筱月：根据刚才我们聊的话题，你说的一定是《世界尽头》吧？这种特殊名字的电影我怎么可能错过呢。(笑)」
“那就方便了，我猜你应该知道我想说什么。”
「筱月：嗯，五个老男孩踏上豪饮马拉松的旅行，就连外星人也无法阻止他们的脚步——你想吐槽这种摸不着头脑、且贯穿全片的英式幽默？」
“哈，那你猜错了，我更想强调的是他们旅行中喝过的十二间酒吧的位置所在。”
「筱月：都在五名老男孩少年时期曾生活的小镇上。他们踏上这趟旅行，正是为了找回曾经的青春记忆和兄弟情谊吧。为达此目的，他们不惜冒着外星人的追杀，一路前进，直到世界尽头。」
“嗯呵，最后那间酒吧的名字还真就叫‘世界尽头’，想必导演也是为了表达你说的这层意思，才特意这样命名的。”
“总之，「旅行是治愈心灵的良药，而友谊则是生命中最珍贵的绿皮书」①，这也是这部电影想要告诉我们的。”
在我们闲聊的时候，云旅游已接近了尾声。
画面开始变幻，从寂寥绝美的自然风光变为北欧的某个雪夜小镇，橘黄色的灯光或许是壁炉的火焰，让人们热情相拥，在永夜中见证极北蛮荒的沧海桑田。
世界尽头，终是关于人的，心之所向在何处，世界尽头就在何处。
“筱月，明天的直播我希望你能来。”
“因为——”
“莉莉就快抵达世界尽头了。”
……
(注：①出自电影《绿皮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