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筱月：莉莉，其实我今天不打算来的。」
她一进直播间，就如是说道。
“哦？那是什么让你回心转意了？我玩抽象梗的魅力？”
「筱月：因为我认为我们是朋友。」
我们才认识了十天而已，这话可真是又沉重、又轻率、又傲慢。
「筱月：还记得我说我没有看完《轻音少女》，因为害怕故事结束吗？」
“嗯，不如就在你的葬礼上播放你没看的最后几集吧，反正死了之后就不怕再社死了。”
「筱月：她们是纸片人，但你不是。」
「筱月：你说这是你最后一次直播，而且可能播完就会退网，那我今天就必须来，因为比起结束的难受，我更希望能送朋友到最后。」
“喂，我说，轻易把网络上认识的人当朋友，很容易吃亏的。而且，我可——”
我可完全没把你当朋友。
这烂到没边的违心话我终究说不出口。
“我可没说死就一定会退网啊，毕竟现实中不能乱说话，我一肚子坏水无处释放的话，会把自己腌出味儿的。”
「筱月：正好，我口味重，你可以留着我，我不会经常打扰你的。」
她越是这么说，我越觉得留她不得。
但越觉得留她不得，我越觉得自己在犯罪。
用屁股想我都知道，这样破碎的她一定是在破碎的家庭环境中起来的。
她和七七一样说话直来直去，和语欣一样表面上没头没脑，和我自己一样破碎得无法与人正常相处，更和我们三人一样，满怀痛苦地怀揣着心里纯粹的诗和远方。
她就像是我早就认识的老朋友，于网络海洋中认出了走失的彼此。
“抱歉，我相信你的真诚，但我们这样的人，如果一直沉在梦里而不做出改变的话，迟早会伤害到彼此的。”
说完，我自顾自播放起最新剪辑的旅游素材。
……
北海道，札幌。
纯净无垢的雪花映着苍茫的日光，折射出霜白闪烁的光影，如点点浮尘穿过薄雾与寒风飘落下来。
道路两旁矗立着冬眠的树木，褪去了树叶的枝条光秃秃的，没有规则的线条胡乱交织在一起，梢头却默契地向太阳的方向伸展。
走在城市的小街，早已熟悉的街景如过去的记忆碎片，一幢幢在脑海中拼凑成完整的电影，同样是我和七七，同样是北海道永冻的十二月，同样是漫天飘雪，同样是白色恋人巧克力工厂——却因为口罩原因暂停开放了。
但我知道，总有一天它会重新开放的。
……
“筱月，你知道改编后白色恋人的故事，真正是从什么地方开始的吗？”
她没有回话。
大概还能留在这里听我这个不把她当朋友的烂人说话，已经是她最大的诚意了。
“是从天使死于十二月的寒冬开始的。”
「筱月：嗯？所以，故事的主体不是两人相爱相杀的经过，而是魔女为了寻找所谓永恒的东□□自巡游人间的这段旅途？」
“对。不过这个故事其实会发生四次，每一次，剧情都有所变化；每一次，天使和魔女都会身份互换一般、轮流巡游人间；每一次，她们都会到往世界尽头；每一次，她们对永恒之爱的理解都会更深刻。”
「筱月：莉莉，现在，是第几次？」
能问出这个问题，果然，敏感的她猜到了我说的是什么。
大概她也是因为察觉到我一直在刻意隐瞒关于七七的事，觉得我没有把她当朋友倾诉，才会感到愤怒和失望的吧？
但她这种想用自己输出的感情，去绑架别人也对自己输出同等感情的、隐藏着交易目的的行为，从根本上就傲慢、恶劣到了极点。
可惜，我没有立场谴责她，因为我何曾不是想和她一样怀着这种心态，想要和她人、和世界建立起情感联系的人呢？
区别只在于，现在的我已经几欲心死，而她还在彷徨挣扎。
“筱月，我就废点唾沫星子，给你坑坑洼洼的月面补点爽肤水好了。”
「筱月：谢谢。」
“第一次，魔女被素未谋面的天使拯救而心怀异样的情愫，为了认清这感情究竟是什么，她踏上了幻想中的巡游人间之旅，并用故事的形式把幻想旅行记录了下来——这，就是改编版的白色恋人的故事。当魔女从幻想中回归现实的时候，已经认清了自己的感情，于是去往了天使所在的五月，与天使相爱，但最终魔女被撒旦处死，入了地狱。”
“在第二次中，巡游者变成了天使。魔女死后，天使拾起了魔女曾经幻想过、却不曾实现的那个故事，为了帮助恋人实现心愿，天使自己用能去往世界任何角落的强大魔法预演了这段旅程，直到世界尽头，也就是最初的起点——十二月的北海道。”
“然后是第三次。回到北海道的天使因哀伤而几欲心死，她把魔女遗留在人偶中的魔力引入了自身，然后催眠了自己，让魔女魔力中残存的那点本能和执念操控了自己的身体，再机械地按照她曾经预演好的旅程脚踏实地地走一遍。在天使自欺欺人的视角看来，这便是魔女亲自走完了这趟旅程。”
“随着第三次的结束，魔女的魔力彻底消散，天使醒了过来，她结合第三次的经历，为魔女代笔把最初幻想的故事改写成了现实的故事，再把这个故事本身制作成了白巧克力，她如故事中的魔女一样，把白巧克力撒播人间，让世间所有的恋人一起把她们的爱永恒传递下去。”
“所以这第四次，其实，是无数次。”
……
「筱月：莉莉……」
她一连发了好几个抱抱的表情。
她是聪明人，这点程度的谜语肯定一听就懂了。
“这就是你想要的真相，怎么样，有没有把你的眼睛吓尿？”
她沉默了很久。
「筱月：莉莉，能告诉我更多吗？」
「筱月：我或许也能帮天使造一些白巧克力。」
“是嘛，你会什么魔法？”
「筱月：写小说，我想让更多人看到这个故事。」
“嗬，那你可真是傲慢。容我警告你，「你无权把一个人的生命当做一场秀」①。”
「筱月：我明白的。但这场秀是我写的，那我就能改变那个世界②，在那个世界，我一定会给她们一个好结局。」
“所以我说你傲慢啊……在笔下肆意操控他人命运的感觉很不错吧？写完一个故事后到处拿去炫耀的感觉也很不错吧？”
我轻蔑地笑了一声，毫不留情地揭露她内心的阴暗面。
“而且，再好的故事，到最后无非是一场读者和作者自我催眠的狂欢，像服用违禁精神药物一般。待药效过去，大家又都或是麻木地寻求新的猛药苟且求生，或是清醒而痛苦地在这个烂世界忙着去死，真是有可悲和够狼狈的。”
“无论是什么形式的故事，口口相传的神话、文字小说、视觉小说、广播剧、动漫和电影，所有虚幻的故事、所有幻想中的他人的人生碎片拼在一起，就成为了我们浑浑噩噩的一辈子。筱月，你不愿意从梦境中醒来，甚至自己也想成为造梦师的话，就随你去造好了。”
“我，既不想在梦境中求生，也不想在现实中求死，我想，在现实中求生。在现实中，我还有要做的事，有要去的地方，有要去爱的人，这就是我要退网的理由。”
“筱月，我们是一类人，破碎的人。对我来说，我已经不需要变得完整了；但对你来说，如果不能变得完整，苍山洱海和佛罗伦萨永远只会存在你的梦中，你永远不会在现实中踏出一步，永远交不到真正的朋友。”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愿意和她说这么多话。
是因为自己也终于把她当做了所谓的朋友，不忍心看她继续这样破碎下去，所以要在彻底离开前，对她进行骂醒服务么？
只可惜，装睡的人再怎么骂也骂不醒——她是聪明人，我说的这些她一定都懂的。
「筱月：莉莉，谢谢。」
「筱月：从来没有人和我这样说过，也从来没有人把我审视得这么透彻过，能遇到一个完全懂自己的人，真的很幸运。」
她后面这句话，我又何尝不是感同身受呢？
但我说过了，我不会被她用这种出自本能的破碎言语绑架，互相保持距离，是我们这类人应有的自知之明。
“喂，你可别在那自作多情啊，我可没有了解你的兴趣，只是看很多人都看得明白而已——和写作类似，配音这行，把握好角色的各种复杂的性格和情感，是基本功。我配过音的角色太多了，见过的人设太多了，慢慢地就变得特别会看人、会懂人，不过，至于如何为人、如何爱人和被人爱，是语欣和七七教给我的。”
「筱月：语欣？」
“我闺蜜，没提过吗？”
「筱月：没有欸。」
“是吗……”我下意识望向观众栏，视线从她的灰原哀头像，扫到另一个天线宝宝头像——ID“欠肚子肉10斤”。
这家伙，在小号的取名和头像选用上表现出的想象力，和她本人一样，也总像猫窝一般安心。
她肯定知道我认出了她，但她并不打扰我，只是工作时安静地陪在我和七七身边一起云旅游而已。
“筱月，本来我不想我的故事存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的，但作为离别的赠礼，我会全部告诉你。”
“以下是，天使的自述。”
……
(注：①出自电影《楚门的世界》。②改编自电影《刺杀小说家》台词：这小说是你写的，那你就能改变那个世界啊。)
……
……
「我不是天使」①。
我不是被上帝创造的，而是诞生于一场激情中的意外。
但我还是感激我的母亲，她选择生下我后，没有像《无人知晓》②中的母亲那样抛下我不管不顾，而是想要一个人把我抚养长大。
只可惜，她因为一次车祸落下了残疾，丢了工作。
生活变得拮据后，我每天放学便开始捡垃圾。我很快认识了这条街上一名靠捡垃圾为生的老爷爷，他不但没有怪我抢他的“生意”，反而收我为徒，传授给我他的“毕生所学”。
我悟性很好，不论是点头哈腰地求店家送一点废纸板，还是用哭腔买惨骗好心人施舍点饭钱和付费，又或者用嗲声卖萌引诱年轻情侣给我买路边摊的零食，我都掌握得炉火纯青。
不过，校园欺凌的人可不吃我这套。
又脏又丑的我，常常被女生堵在校园的厕所里羞辱，或者被男生堵在校外的小巷子里一顿揍——小地方民风淳朴，而且大家都过得不怎么样，用我来找找优越感，倒也正常。
为了避免挨打时被扯头发，我只留短发；为了避免我一身老骨头的“师傅”也被那些人一起欺负，我不得不离开“师门”，换了一条街“下山历练”。
这次“历练”一直持续到12岁的冬天。
那个冬天，母亲走了。
孤儿院长告诉我，她其实有留给我一些钱的。
“妈妈为什么……不拿这些钱去治病呢？”
“唉，孩子，有的病并不是有钱就能治好的，可能在她看来，这些钱应该用在更有价值的地方。”
孤儿院的生活条件比之前要好很多，至少我不用为温饱奔波。
在一次话剧活动中，我表现出了过人的表演能力——这其实是之前捡破烂和要饭经历中锻炼出来的生存技能，却被院长看作了天赋。
院长想要培养我这方面的能力，但碍于我的长相实在太假小子，最终是让院里的声乐老师辅导我学习播音主持。
到上住宿高中前的那个暑假，我用妈妈留下的钱买了手机，第一次在网络上接触到了动漫。
二次元的世界那么美好，人儿也都那么光鲜靓丽，我怎会不心生向往？我于是开始了系统性地自学配音，试图去扮演那些角色，去短暂地脱离这个感知不到爱的世界，享受虚幻却真实的美好。
与之相对的，现实再次变得一团糟。
同学们很快知道了我是孤儿，有的抱团排挤我，有的想帮我却也担心自己被牵连而噤生。再加上我长得丑，男生碍于维持衣冠禽兽的需要不怎么打人了，只骂各种脏话，女生们就更恶毒了，把我反锁在厕所不让我去上课，或者大冬天泼湿我晾晒的内衣都是家常便饭。
总之，我又一次成为了同学们的欺凌对象。
无力反抗的我，只能在深夜把所有的血和泪、以各种恶趣味的隐喻、暗讽和玩笑发泄到日记里，又在每天早上起很早，去没人的天台配我喜欢角色的台词。把这些发在网络上的话，会有人看我一眼吗？会有人写信给没有人爱的小鼬鼠吗？③
见鬼，还真有。
七七发现了我的日记，虽然当时我并不知晓；语欣爱上了我的配音，是她不断地给我留言表示支持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爱，这是一种无关出生、外貌和能力的感情，我知道，她最爱的不是我的声音，而是我和她一样在自己热爱的事情上不断前进的这股愣劲。
高考后，我进入了和她大学同城的另一所大学，和她成为了现实中的闺蜜，再结合各自的热爱之事，一起在广播剧圈闯出了一片天地。
再后来，七七循着我们的气息，带着她的热爱，也加入了进来。
我和她恋爱了。
……
我平静地讲述着这些充斥着不真实感的故事，仿佛真的是另一个人的经历，而与我自己无关。
“无论是母亲、师傅、院长都是我生命中的贵人，但我对她们我只有感激之情，是语欣和七七的出现，才让我拥有了对友情和爱情的感知，她们像卫生巾的护翼一样，一左一右拥着我，让我慢慢归于完整。”
“只是后来，我又再次变得破碎，因为——”
“魔女被撒旦拖入了地狱。”
……
(注：①动漫《天使的心跳》立华奏最经典的台词。
②电影《无人知晓》中，母亲与不同的男人生下了4个孩子，在交新男友后，抛下了4个孩子去过自己的生活。
③电影《天使爱美丽》台词：“有人写过这样的信给你吗？”“没有，我是没有人爱的小鼬鼠”。但这里还是自嘲为鼠鼠的成分多一些，不是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