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答应过我的。”顾言之苍白到透明的脸上露出笑容,“如果我没死,我们就好好谈一谈。”
“糖宝,我们可以谈一谈了,是不是?”
这一长段话似乎太过耗费他的体力。
他蜷缩身体咳嗽了好一阵,俯身贴在甲板上缓了又缓,才堪堪抑制住身体过于猛烈的颤抖。湿透了的衣服甚至连大股大股的风也吹不起来,只能像主人一样狼狈地瘫倒在地,任由姜糖俯视。
“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顾言之红肿的眼睛里蓄满了莹亮的泪水。他努力地支起上半身,用不再挛缩的双手攀住了姜糖的腿,把脑袋虚靠在她膝盖上。
应该是很痛苦的。但他几乎没有意识到痛苦,只是对靠近她挨着的这种状况感到一种很稳当的快乐。
她因为在他旁边蹲了好一会儿,所以外套下摆也被他带上船的海水浸湿,轻薄的蓝色纱料在太阳底下显出沉甸甸的灰色。
“对不起,糖宝。”
“你那个时候,也很害怕是不是?”
顾言之咬紧了发抖的牙齿,冷得不停地打哆嗦。他有好几次想从地上爬起来,都失败了,只能够勉强跪在地上,抓住姜糖垂下来的双手。
他在发抖。“真冷。”顾言之问,“你冷不冷?”
姜糖抬头望了一眼缓缓西落的太阳。空气在太阳光线里漫起灰尘,海面上映着亮闪闪的彩色霞光。
“我不怕了。”她在回答他上一个问题,“我有我自己。”
“我有姜错。”说到姜错,她忽而一笑,恍然大悟地问:“这就是你不让小瑾来的原因吗?你担心他看到你这个样子会很难过,是不是?”
两人视线交错,姜糖站起身的同时,手上用力,想把顾言之一并扶起。
顾瑾之一定会难过的。因为他已经虚弱到无法被她一手扶起,顺着她的胳膊像一块液体橡皮泥似的滑下去。是不曾展示于人前的狼狈不堪。
他仍旧半跪在她面前。姜糖索性也坐下。
“你真是个好哥哥。”
“你小时候会讨厌顾瑾之吗?”她看着顾言之捂着胸口呼吸、吐气,怕他听不见,偏头凑拢了一点:“他一生下来,你就这么爱他吗?一直这么爱他吗?”
她追问了好几句,好奇地等待他反馈。顾言之原本会是享受的,但不知怎么地,心里反而蹿出一股暗火。
“你不会觉得父母被他抢走了吗?”
“你们小时候不会打架吗?你会让着他吗?”
他终于忍无可忍。不自觉地直起身体,高出她一截,两手用力地钳住了姜糖的肩膀。
除了被遗弃,她还在姜家遭受了什么?是姜错吗?怪不得她连谈及姜错的时候,用的词是“讨好”。
他们怎么能这么对她?!怒气一下子涌上来,顾言之感觉脑子和身体在升温。
想要与她小时候受到的不公宣战,却来不及开口说话,就经不住眼下一阵发黑,无法维持跪立的姿势,往姜糖身上栽倒。
从一个小黑点开始,世界旋转颠倒过来。由点到线、再及面,顾言之每眨一次眼,看到的世界就再黑一点、再扁一点。
被救援人员按住平躺在甲板上,他误以为自己要被抬上担架拉走,不肯离开姜糖身边,突然多出几分猛力,死死拽住了姜糖。
“糖宝,你答应过我的,”他呼吸急促,却依然殷切地望着模糊成一团的影子姜糖,“我们谈一谈。”
他拼尽全力,为的只不过能够鼓起勇气要求这样一个资格。可以和姜糖进行对话的资格。
“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的……真的好想你啊。”
积累了很多、很多的想念想说。存下了很多乱七八糟的心情想分享。
也想和你一起庆祝与亲人的重逢,庆祝新绘本的完稿。或许也只是庆祝窗外叽叽喳喳的鸟雀叫声分外合拍,庆祝下雨天那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格外好吃。
还要一起骂做不完的工作和讨人厌的客户,声讨电影院上映的烂电影,抱怨周末早晨还没睡够就被生物钟惊醒。
还想问: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原谅我呢?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再爱上我呢?
尽管你听不到,尽管你看不到。
或许你能感觉到。在分别了那么久的日子里,或许某一刻有一阵从我身旁吹过的风,也曾拂过你的头发。传达过我那些抱歉的心情、想要被你原谅的心情。
想要爱你和被爱的心情。
*
姜糖点开视频通话,才从手机屏幕的画面中看到自己眼睛泛红,俨然一幅刚哭完的样子。
她吓了一跳,趁姜错还没接受邀请,忙不迭地点击取消通话,跑去梳妆台前揽镜自照。
手机嗡嗡地震动着。姜糖点开姜错新发过来的视频通话。
“刚才没接到你发的视频。”姜错说着,忽而发问,“你那边怎么这么亮?”
“还在岛上。”姜糖把镜头一转。尽管屋外是一片海岛特有的热带风情。夏日炎炎,碧海蓝天,绿树葱笼,明显不同于国内秋景。
姜错笑道:“还没玩够吗?我差不多能歇一两个星期,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我去接你?”他问。
“不用。”姜糖躲在手机镜头后面,有点心虚地说,“我还要点时间。”
她回A市时,姜错也离家在外,她并没有特地告知姜错自己的行程安排,但因为顾言之早早就联系上了姜错,所以也不能算瞒着他。连这次上岛前,顾言之还郑重地邀请了姜错也来。
只不过上次视频,她还说着会“很快”就离开A市。这下果然听见姜错冷笑,“怎么,乐不思蜀?”
“嗯……”姜糖拖着长长尾音。
“我把顾言之推到海里去了。”
对面沉默了几秒钟。
“就是,那么……一推,他就掉下去了。”她回想着当时的动作。
是他问的。糖宝,你想把我推下去吗?
比起询问,更像是诱哄。
没有用很大的力气。就是那么一推,然后此前的猜测成真。
顾言之当着她的面坠落大海。
这是一场延期了三年的审判。毫无疑问,姜糖大获全胜。
姜错哈哈一笑,问她,“解气吗?”
她没有迟疑地重重点头。
“但是也有点害怕。”她又说。
明明顾言之承诺过,说他不会死的,叫她别害怕。
放心好了。他已经试验过好多次了。绝对没问题。顾言之是这么保证的。
但海浪很大,风也肆掠,他似乎在海里挣扎、沉溺了好久。还是回忆里才特有的慢动作吗?姜糖仔细审视着那一天的细节。
他先是“啪”地砸在了海面上,沉下去,再浮上来,很快又被卷进了海浪里。她趴在船头往下看,心想生命是多么脆弱啊。
他沉下去的时间一定远超计划之外——不知道是雇佣兵还是水手的那一队人,似乎因为难不准什么时候下海救人而起了好几次争执。
她不知道顾言之与他们约定了什么暗号或是什么时间节点,也没有跟他们有任何交流,只远远看着他们在最后关头才紧急出动。
万一他真的死了呢?
“这样的话,我就成了杀人凶手!”姜糖生气地向姜错解释道:“他会害我坐牢的!”
他说了让她别害怕的,姜糖愤怒地喊叫出来,“要是他真的死了,那我就成凶手了!”
多么准确的指控。姜糖立刻又心里反驳自己,真可怕啊。“差点我就要被当成凶手了!”
“怕什么。”姜错语气轻蔑,“顾言之买的那个岛,地图上根本搜不到具体位置,一般人去也只能去到周围的岛群。”
“要是他真的死了,也不会有人知道的,更不可能有人怀疑你是凶手的。”
“他的那些朋友,不都是你们爱情的见证人吗。”
他们都会成为她的证人。毕竟自登岛这一周以来,顾言之除了展示爱情的甜蜜,别无他事。就连他,也收到了很多照片。
真的只是证据吗,还是挑衅?姜错望了一眼姜糖。“等一下。我有个问题。”
他特地清了清嗓子,明白无误地抛出问题。
但姜糖充耳不闻。
对所有人来说,这都是三年前那次海上事故后的第一次出海。她与顾言之理所当然地成为一个焦点,被大家或明或暗的关心着、体贴着。顾言之是怎么支开他们的?那些救援人员是什么人?
“喂?”
“姜糖?”
被叫了好几声,姜糖才晃神过来,“你说什么?”
“我说,为什么我总有一种顾言之把我当情敌的错觉?”
“还没跳海就已经脑子进水了?”
姜糖翘了一下嘴表示不满,“你干嘛……”
话到一半,她声音弱下去,没叫姜错听见。她怎么能怪姜错对顾言之说话刻薄?
连忙换话题,东拉西扯地说了几句有的没的。结果等反应过来时,她说的内容又变成了顾言之:“他还没醒,已经快昏迷两天了。”
虽然身体指标都在趋向稳定,医生也说他随时会清醒过来,可姜糖看不出来。
“真害怕?”姜错低声安慰,“你知道他不会真的死的。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他跟我说了的,别怕。”
“就算真的出了差错,我保证你也不会被当成杀人凶手。”
“你想,如果有危险,我怎么会不来呢?是不是,糖糖?”
“我不是……”被他一安慰,姜糖终于忍不住,眼泪大颗大颗的,连成串往下掉,“我不是担心他,我、我……”
“我不知道……”
“本来是很解气的。”
亲手把顾言之推下海的那一刻,她简直怦然心动。
如果顾言之真的当场死亡,她甚至未必会掉眼泪。偏偏他没有。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想哭。”
“是不是……”
她说话时边哽咽边卡壳,接不下去。被姜错故意插嘴接道:“是不是喜极而泣?”
“你!”姜糖下巴上还挂着泪滴,眼睛里还包着泪水,却忍俊不禁地“哼”了一声。
她轻易地就被一句玩笑话逗笑。虽然眼泪还在,但似乎一下子就变得快活起来。
“对了。差点忘了——下个月13号,宋和豫的生日,你跟我一块儿去吧?”姜错拧着眉头问她,作为难状,“说是隆重庆祝,大办特办,都得都去,不去不行。”
他当然不会说是刚刚才决定要去赴宴的,稀松如常地说,“好久没聚了。这次一起聚完,就又可以再等明年了。”
他语带调侃,姜糖又被逗笑了一下,“嗯”了一声应好。他们都是宅在家很难约出来的人,趁着有人组局,一次性见完一群朋友,倒是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她正要开口,不知怎么的,忽然又联想到顾言之。是因为这样,所以他才索性约了他们都一起上岛吗?一聚就是一周,还是好朋友各个都在,姜糖几乎可以预想到这次之后,要间隔好久她才会再想着出门聚会。
“姜糖。”
姜错正了正神色,有意停顿了一小会儿,把她的注意力拉到他下面要问的话上。
他不提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变换得过于突然的情绪,但还是问了出来:“真的不需要我来接你吗?你看上去很担心顾言之的情况。”
“顾言之还一直想见我来着。你觉得我有必要见他一面吗?”
她怔怔地看着他,手脚和脸上的表情都慌乱了。好像脑子里的杂乱念头猛地突围出来,撞了她一下。“我没有很担心他。”她还是抽噎着,用刚哭完、带着点茫然的声腔,说话断断续续,“不用见面吧。”
“不要。”最后,姜糖简短而武断地说。
*
顾言之是半夜醒过来的。
姜糖气势汹汹地把门往里一推。病床边围了一圈穿着白大褂的医务人员,还有比她先到的林跃和魏成泽。
她站在门口。陈柏川他们慢她一步,姜糖被庄蔓搂住推进了房间。
隔着一屋子的人,顾言之精准地把视线投向姜糖,一边跟其他人说话,一边与她遥遥对视。
在一片嘘寒问暖的温情氛围里,姜糖慢吞吞地坐到了床头边的椅子上,板着脸不发一言。
过去了一两分钟,房间只剩下他们两人。顾言之朝她伸手,喊“糖宝”。
她开口说第一句话。生气地质问顾言之,“你为什么挑我不在的时候醒?”
他听出她的委屈,继而生出一种类似醉酒的兴奋或是晕眩。
伸过去的手也被她握住了。顾言之笑意盈盈,“对不起。不过我觉得没什么关系。”
“反正我也只看得见你。”他看向她,轻轻用力把她往自己的方向拉,让出半边床的位置,问:“被我吵醒了吗?一起睡会儿,好不好?我还是很困,你困不困?”
他这样笑起来的时候,姜糖有点恨他,又觉得有点疲惫,所以想钻进他怀里。
应该让时间停留在这一刻的。当顾言之在13号的生日宴会上看见姜糖手挽着陈默走进门时,他这样想。但此时此刻,他把姜糖揽进怀抱,与她十指相扣。顾言之心想,只要她微笑,只要他们像今晚一样相互依偎着熟睡过去,他便别无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