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了这个时刻。
他想告诉姜糖,说他有多难过,说他有多舍不得,有多后悔,有那么多她不知道的事。好像在心里已经说了千万遍,需要有姜糖在场,需要被姜糖听到。
现在,她就在这里。但顾言之却抱着千万倍的耐心,听着姜糖发问。
“我知道你没有看见我也掉下去了,而且当时阮黎站的位置离你更近。”她复述三年前的事实,但笑容里却有一种挑衅的意味:“顾言之,你看见我也掉下去的时候,是不是特别害怕啊?”
他身体底子好,清醒后的第二天就可以下床活动,沿着海滨栈道走出去好远也不喊累。但在浪打礁石的节律里,仍然能听出他声音里还残留着没有痊愈的病音。
“嗯。”
“快吓死了。”是字面意思上的“快吓死了”,他解释说,“我感觉心跳停止了。”
“我也是!”她点点头,回忆道:“不过很快就被救起来了。但我是不是昏迷了好久?感觉在医院也住了很久。”那时她以为自己能穿越回去,竟有点可惜没死成。
顾言之顿了一顿,才开口,“3分17秒。”
他说,“从你掉进海里,到被救上来,一共是3分17秒。”
“昏迷了五天,在医院整整住了一个月。”因为不想见他,更不愿回西城居。顾言之停下脚步,笑容虽已有些发苦,却还是赔着笑道,“刚出院就感冒了,回家第二天就又开始输液了。”
“啊……是吗?”姜糖转过头,朝他笑了一笑,“你记得真清楚。”
她已经忘了。但知道顾言之还没忘,却是件令人满意的事。她知道顾言之不会忘记的,如果他忘了——那他可真该死。
晚风清爽。长椅散发出陈腐的木质香味,看不出景区设施那种时常维护的痕迹,顾言之索性把白色的薄外套脱下垫在椅子上。
他们在栈道内的椅子上面海而坐。看见姜糖的腿好像是从他的衣服里长出来似的,顾言之生出一种隐秘的欣喜。仿佛姜糖这个人就是顾言之身体的一部分,无从分开。
“你竟然买下了整个岛。”姜糖好奇又兴奋,“那岂不是,这里全部都是你的?”
顾言之穿的是病服,她时而低头把玩白色外套上的蓝色纽扣,时而抬头看他,然后脑袋从左到右转了一整圈。
他按照姜糖施的眼色放眼望去,不由失笑。准确地说,顾言之没有“买下”这座岛,只是作为长期租赁人拥有这座岛而已。但姜糖从小就会幻想自己是某片土地上的帝王君主,然后在头脑中发号施令,做个不理朝事但国富民安的昏君。于是顾言之也昂然道:“是的。”
“全都是我的。”他说这话时,眼睛轻飘飘掠过山林、沙滩、海面,最后落在了姜糖身上,笑意渐深,“那,你也是我的。”
姜糖对此一笑而过,又问,“你买这个岛的时候,大家都不知道,是不是?那天小瑾被你吓了一跳。”
那天早餐的餐桌上,顾瑾之难得对顾言之发了一通脾气。“他还说要你清醒一点,什么真的姜糖……”
“还有假的我吗?”姜糖一挑眉,神情也随之而变,似笑非笑,“我想起来了,刚回西城居、第一次见面,小瑾不知道是我,他说你‘金屋藏娇’。”
“没有,”顾言之断然否认,“我没有。”
“是小瑾误会了。你刚回来,我还没告诉他,而且我想单独和你呆在一起,所以不想他住进来。”他坚持要在与姜糖的对视中把话说清楚,“我在等你回来,我没有‘遇见’任何人,更不可能有什么金屋藏娇。”
他嘴唇绷成了一条线,严肃认真。即使穿着简单,尤有病容,也依然足够令人心动。
姜糖笑起来,“有时候我想把你藏起来。你知道的吧,顾言之?”
孤儿院里所有的东西都是要分享的。从食物、衣服到桌椅、床铺,她一一向顾言之举例,“所以,如果我很喜欢什么东西,我就想把它藏起来,最好能关起来。”
“你已经把我关起来了。”顾言之说。他迎上姜糖的视线,“我的心也被关在那个八音盒里了,糖宝。”
送出八音盒的时候,姜糖说那是她的“心”——她怎么能再要回去呢?
那也是他的“心”。
糖宝,如果我也可以把你关起来就好了。顾言之忍了忍,没有把这句话宣之于口。
他反问姜糖,“你现在想把我关起来吗?”她说有时候,顾言之明白是指从前的“有时候”。那么现在呢?
“你买这个岛的时候,就想到了今天吗?这是你买岛的原因吗?”
他们两个的问题撞在了一起。姜糖理所当然地忽视了他的提问,继续:“你本来不想让大家知道,为什么又叫了庄蔓他们都一起上岛?”
顾言之微微愣住,“你说想要约大家一起出来……”
姜糖也愣住了,“就因为我说了一句?”
两厢沉默了一会儿,两个人又不约而同地微微一笑。
“大家一直都觉得我们很相爱的。差点儿都要办婚礼了。”她自言自语,“可是顾言之,你怎么敢这么做的啊?”
她看不上的游戏世界,她视为自己所有物的纸片人,竟然敢先去救别人。
在这个世界里——全世界最宝贵的,她的生命。
顾言之,你怎么敢啊?
*
他竟然因为姜糖的离开而感到轻松。至少他不用再面对她了。每一次见她,他都感到痛苦。
而他们是那么频繁地见面。他守在她的身边,哪儿也不去。
多可怕。他先救起了阮黎,在姜糖还被裹挟在海浪里的时候。他不敢见她,也不敢离开她。一眨眼就会失去姜糖的,所以他有一种时时刻刻看着她的需要。
很痛苦,见到姜糖和见不到姜糖的每一秒都是。结果,他既颇有礼貌地给她留出独处的时间空间,又找尽了借口阻挠姜糖搬出西城居。折中的办法是假装在一切地点、一切时间与姜糖偶遇。
有一次姜糖站在走廊上浇花,他刚走到她身边,还没得及跟她打招呼,她转身就走。那一刻顾言之觉得自己快疯了。
太难受了。
以至于当她离开后,至少有一段时间,顾言之以为自己是高兴的。他已经被惩罚了,所以稍微在心里原谅了一点自己。
跟朋友们聚餐,有人无意间提及姜糖——也不并非全然无意,大抵还存了试探他态度的想法——
而顾言之……他甚至被其他人对姜糖的思念激怒了。他们凭什么思念姜糖?!
在他已有的人生经历里,做错事、接受惩罚,然后重新开始,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就好像在商场上决策错误,做了一桩赔本买卖,很常见,很普通。他把自己的生活框进工作里,专门在事务繁忙的空隙向自己强调。
就这样顺其自然地结束了就好,很常见,很普通。很不必像一块巨石横亘在心口上,压得他心慌不已。
多么轻松。他渴望这种轻快,乐在其中。
对吧?
直到他在除夕的团圆夜,与全家人夜飞回国。就为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毛绒玩偶。
他变得说不出的落寞。有家人在侧不够,顾言之还想要那只毛绒兔,在姜糖最热爱的节日里。
太难受了。
“乖宝。”
陈静怡用上这个称呼时,顾言之的心脏跳动突然急速。这是小时候他和顾瑾之的名字,长大后她很少再这么叫他们。
果然她提起了姜糖,“为什么不去找找她呢?”
“可是她都不肯叫我。”他固执地把头偏向一边,不让陈静怡看见他的脸。
太过分了,姜糖都不肯再叫他“阿言”。“顾言之”三个字从她嘴里吐出来,也不会再带上一丁点儿的温度。
她是不是觉得恶心?
“啊啊啊啊顾言之你好恶心啊。”她这样笑着警告他不许叫她“乖宝”之类的称呼——他们第一次回老家过年,被陈静怡当着她的面叫破了这个小名,看她偷笑,顾言之也这么叫了一声她。
她喜欢连名带姓地叫人,是因为她没有被呵护着长大,不知道该怎么真正地使用亲近的称呼,而不只是用作玩闹。
要怎么才能控制住他的心跳呢?当姜糖叫他阿言的时候。她不过意思意思地追了他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却用了一年、两年、三年,才真真正正地叫出第一句“阿言”。
可是她不再这么叫他了。
“太过分了。”他恶狠狠地擦着眼泪,无意识地重复自己的控诉。
“妈妈,她都不肯再叫我‘阿言’了。”
“太过分了。”
“她怎么可以这样?”
顾言之忘记刚才的坚持,主动把还挂着泪珠的脸转过来对着陈静怡,向她寻求庇护,心里甚至指望母亲来主持公道,指望母亲下一秒就把姜糖带到他面前,再勒令她重新叫他“阿言”。
姜糖在长辈面前一向听话,她一定会咬牙切齿地叫他“阿言”,再用眼睛瞪着他。
对,就是要这样。看她在陈静怡面前还敢不敢转身就走。她一定会停下来等他打完招呼,说不定他还可以留下,跟她一块儿给那些绿植浇水。
顾言之握住了陈静怡的手,一边靠在她肩上呜咽,一边含恨地畅想姜糖不情不愿的样子。
是的,她太过分了。她凭什么不跟他说话,凭什么连叫一句他的名字也不肯。
“那确实太过分了!怎么能这么对我们乖宝?以后不许家里有人再提她,我会跟贺兰他们说……”
“妈!”不等陈静怡说完,顾言之就跳起来大声叫道,“你怎么能这么说!你不喜欢姜糖了吗?她那么喜欢你!”
他好像在拳击场上被对手打中一拳那样本能地着急反驳,以至于大喊大叫完,才意识到陈静怡的“故意而为”。
陈静怡温柔地看着他。“对不起,妈妈。”顾言之颓然地坐下,停下了小孩子心性的哭闹,又变成大人模样。
“好了宝贝,”但陈静怡用哄小孩子的方式,拍着他的背,温声细语,“你跟姜糖道过歉了吗?有好好解释吗?”
怎么会没有?顾言之咽下被姜糖忽视到底的委屈,生怕一开口就成了顾瑾之那样止不住眼泪的哭包。陈静怡一连问了好几句,他只作哑巴。
陈静怡却以为他还丢不开面子,既生气又心疼,又一次故意激他,“以前,你一直喜欢阮黎……”
他听见“阮黎”两个字,两只握住陈静怡的手就都松开了,好像是想要通过这个动作把这个名字也一道甩离自己身边。又因为是在母亲面前,所以克制住了过激的反应,只双手抱臂,两只胳膊交叠搁在桌上,下巴靠上去,低着头,摆出一副不愿往下听的样子。
陈静怡抚摸着他的脑袋,对他的抵触视而不见,继续说,“你那时候跟阮黎相处很愉快,但分手的时候,你并没有多难受。”
随后的话当然在预料之中,顾言之听见她问:“为什么到姜糖,就不一样?”
他已经够痛苦了,一想起姜糖,恨不得把心砸个粉碎才痛快。母亲明知道原因,却还来逼问,顾言之的胸膛随着呼吸剧烈起伏。僵持了一会儿后,他反问陈静怡,“除了我和小瑾,你从来不叫别人‘乖宝’,为什么到姜糖,就不一样?”
他连人带椅子往旁边一躲,置气般地让母亲的手从自己头上落空。
*
木质椅子“噔”地响了一声,姜糖站起来。
“真的吗?除了你和小瑾,阿姨真的只那么叫过我吗?”她问得语速飞快,“为什么?”
等不及顾言之回答,她自顾自地昂着下巴,像帝王君主那样,满意地环视了一圈空无一人的四周,美滋滋地说:“阿姨怎么这么喜欢我呀~”
尾音也像翘起来的下巴一样,是个往上勾的弧度。
夜色并不凄凉,因为天上星光灿烂。
她的眼睛灿若星辰。
岛上还是盛夏,顾言之本不该觉得冷的,直到听见姜糖遗憾地说:“就算我们没在一起,她也会喜欢我吗?如果我跟别人结婚,我跟你也没有什么关系了,她可能就不会爱屋及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