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我不选你当男主角就好了。”姜糖用脚踩住了一块小石头,低下头脚踩着石头来回在地上摩擦,语气温和而失落,“这样我们就只是普通朋友,我也不会认识你的家人。”
她随随便便地看了几眼脚下的石头,随随便便地把石头朝着大海的方向一踢。
也随随便便说出跟他划清界限的话。
那块石头是否在空中改变了方向,砸穿了他的脑袋?或者是肋骨处的绷带与护板因为身体的紧绷而骤然发痛。顾言之竭力使自己保持镇静。
他设想过姜糖的种种反应,譬如此刻她的退缩。他成功地勾起了她的怜惜,她的退缩未尝不是一种“好心”,向他表明她不再把他当成傻瓜——
他再一次坠入她的爱河,而她一半逢场作戏一半冷眼旁观,满意地看着他宁愿当个傻瓜也不肯戳穿。直到现在,她“好心”地决定不再以此玩弄、折磨他,而是很明白地暗示了他,她要离开。或许下一秒姜糖就会说出口。
但顾言之在这一秒就已经抓住了她。
他握住姜糖的手,倾身过去用鼻子触了一触她的头发,每一句话都温温柔柔的:“我想知道你想做什么,实际上,你也不清楚,是不是?”
“其实我跳进海里,只是想要像今天这样跟你聊聊天而已。”
顾言之恳切地望着她,“糖宝,就算我真的被淹死了,我也从来没有奢求过这样就能被你原谅。”
姜糖止住了话。他在上岛前如此迫切、如此开心……至少,她以为顾言之是抱着那样的侥幸的。
“真的。”顾言之摇了摇两人相握的手。他高出她一截,却侧着身体自下而上地拽拉着她的胳膊,做出了摇尾乞怜的姿势。
但顾言之将分寸控制得很好,声音郑重得近似庄重,“因为我觉得那也是对我惩罚的一部分,是我应该承受的。”
一味地勾起她的可怜,会让姜糖退缩。她会把明明白白地与他划清界限这件事视作“好心”——毕竟,她起初的目的就是不明不白地玩弄他的情绪,再一走了之不是吗?连顾瑾之都能看出来,他又怎么会察觉不到呢。
已经搬出了姜糖许久未见的长辈,令她回忆起了儿时渴望拥有的幸福家庭,不能再适得其反了。那太卑鄙了,也太愚蠢了。
可是怎么能怪他呢?顾言之看着姜糖。眼前这个人,明明想要报复,却又有着这么高的道德感。好奇怪、好可爱的人。全世界都会为她心动的。手段卑鄙了一点,也很正当吧?
顾言之觉得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发疯地叫嚣着想要去吻姜糖。只需要就着现在的姿势,一把将她拉到怀里,用力地扣住她的腰,吻她。
所以果然是姜糖偏心的那样吗?卑鄙虚伪的商人,正直可靠的医生。她一定在心里就是这认定的。也许他还可以装作温柔、驯良、得体,却已经想象出来了那种动作是如何的蛮横粗暴,绝不容许被姜糖拒绝。
但是还不行啊。他迎着姜糖的目光,叹息一样自问自答:“要怎么才能原谅我呢?就像原谅一个无关痛痒的外人一样吗?”
“可是,我不是其他人。糖宝,我是你选择的男主角。”
“我是不一样的。怎么能像随随便便原谅一个外人一样原谅我呢?”
银白色的月光在浪花尖头闪烁,海涛滚滚而来,撞向岩石后哗啦啦四散而去,周而复始,饶有生趣。
在这喧嚣中的沉默。
*
顾言之顺着她的用词,说,“我是你选择的男主角”。他不明白。
这只是一个游戏。他只是一条支线中的男主角。是身为玩家的她选择了“顾言之”,才会有接连不断的剧情。他是她选择的男主角。
他不会明白。
可他说得这么笃定,压上了整个人生。不是游戏里的一串代码,是他真实存在着的人生。
好半晌,姜糖开口:“是的。阿言,原谅你太难了。”
也许,他跳进海里,只是为了听见这一句“阿言”呢?顾言之忽而一笑,眼泪也随之掉下。
“你是不一样的。”他听见姜糖的声音。
“你是我的。我以为,你是我的所有物。”
“为什么你没有第一眼就看见我?为什么你先看见了别人了?”
“如果你不是‘我的’顾言之,我会原谅你的。”可这是她的游戏。这是她的纸片人。不是其他玩家,是她姜糖的。
姜糖用三年前的怨恨目光看着他,问:“我要怎么才能原谅你呢,阿言?”
原本他是很宝贵的——他是她的。但他在朝阮黎伸手的那一刻,顾言之忽然变得毫无意义。
她这样说,任由顾言之的眼泪扑簌掉落。沉默了好一会儿,她叫他别哭了。
然而顾言之只觉得心碎。什么都不重要了。姜糖也许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的。
可是当她安慰地重复了一遍,“阿言,别哭了。”他却又觉得那也不重要了。哪怕他只是她湿漉漉的眼睛里的一个倒影,他也如此感激。
他完全被她瓦解了,顾言之完全被姜糖瓦解了。他想到这里,反应居然是破涕而笑。
“真难啊……”她看不见他的笑容,因为顾言之只看了她一眼,就低下头把脑袋埋在她肩膀上,她只听见他柔声道:“我们慢慢想好了。”
“没关系,反正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做。”他眷恋不舍地嗅着她颈间,说,“我们……慢慢想好了。”
没有吻她,是因为顾言之尚有理智,连“我们”两个字都说得含糊。要她动容但不至于警觉,要她怜惜但不至于退却。
他是工于心计的商人,是精于算计的卑鄙者。不遗余力地在她周围织着密密麻麻的网,拉她入局。
所以顾言之才会精准地感受到姜糖在这一瞬间的雀跃。
是的,这是他们两个人的难题。不应该只有她费神才对。她悄悄松了一口气,旋即又变得恼羞成怒,以便在自己和顾言之面前尽快掩饰自己下意识的高兴。“凭什么让你想?难道我就非原谅你不可吗?”
“因为,我对自己的惩罚只会比你对我的惩罚更厉害。”
姜糖动作轻微地扣住了他的手背,紧了一瞬,又缓慢松开。看上去是在判别他这话的可信程度。
“糖宝,我……”顾言之的话被打断,他听见她含笑的声音。
“我可以原谅你,也可以不原谅你,但你——”
姜糖从椅子上跳下来,居高临下地回头看他,脸上是胜利者的微笑,“你只能等着被我原谅或者不原谅。”
他没有说话,但望着她的神情显然在表示:“当然,我是你的,我只能任凭你处置。”
姜糖第一次在顾言之身上感受到了一种绝对的、完全的掌控感。好像……他又变成她的,而且他属于她的程度远甚从前。
“顾言之!”她大声叫他的名字,因为不确定而虚张声势。
“你又在蛊惑我了,是吗?”说这话的时候,姜糖后退了一大步,站出了顾言之一臂的距离外。
真可爱啊。老天爷,我好想吻她。她幻想成为拥有一切的国王,顾言之心想,本该如此。
而她最最忠顺虔诚的臣民,正抬头仰望她。他说,“我没有。”
他有。不然为什么非要当着她的面、在她的手掌下,坠落大海?为什么执着地给自己刻上她的烙印?
“我只是在想,”可是顾言之这样说,“你可以把那个兔子借给我吗?”
他说因为睡觉时拆掉了肋骨处的护板,尽管还留有绷带,但是痛感仍然明显强于白天,所以晚上他睡得并不好。
听他说完,姜糖把头一歪,用动作传递出了一个问句。
“我想抱着它睡。这样的话,应该会好一些。”他万分期待地问,“可以吗?”
顾言之肋骨多处骨折,昏迷期间更有仪器全天候监护,因此也被搬出了与姜糖同住的房间,住进了别墅一楼特殊的医疗房。那只兔子,自然还跟姜糖一块儿。
“你这么喜欢它吗?”
“你也没有抱它啊,都是我抱着它睡的。”除了回西城居的第一个早晨,她曾看见顾言之在沙发上抱着那只兔子,后来在主卧的床上,兔子也都是专门放在姜糖那一侧的,顾言之压根儿挨不着它的边。
“你把它当成我了吗?”
她能理解在她消失的三年里,顾言之会把它当成寄托,可是在她回来之后,他对这只兔子的依赖就变得令人费解了。
姜糖飞快地摇头,又问,“你是把它当成另外一个我了吗?”
沙发上的那一次,顾言之就抱着兔子不肯松手,好像它是另一个姜糖——哪怕是她本人站到了他的面前,他也对“那一个她”割舍不下。世上有这样的爱屋及乌吗?
姜糖猛地想起临出发前,贺兰还特地检查了一番行李——是怕忘带了这只兔子?
被她一问,顾言之脱口而出道:“怎么会呢?”
他有些吃惊,仓促间言辞简洁,一句一句往外蹦。
“世界上只有一个姜糖。”
“我只要这一个姜糖。”
“它只是一个玩偶而已。”
他说着说着,终于发现自己被问住了。右手隔着衣服和绷带放在心脏的位置上按压着,边说、边思考着,“我不知道。”
“因为你很喜欢它……”
说到最后,顾言之也无从解释,说不出自己分外依恋那只兔子的原因。当用“只是一个玩偶而已”来指称它时,他甚至是有点抱歉的。
“糖宝,”他不禁失笑,正式而无奈地通告道:“我们好像又多了一个难题。”
*
那晚的谈话到此为止。
他们久久不归,陈柏川打电话寻人。月夜下一群朋友接他们回家,连金毛犬也连蹦带跳地跟在一旁摇尾巴。
没人追问顾言之坠海的来龙去脉,连提及他坠海这件事,说的也是题外话:
“明天你就知道啦!应该就是阿言在水里扑腾的时候吧,就那天准备的。”当姜糖对大家哪来的时间准备惊喜发出疑问时,魏成泽抽空应了她一句。
他马上又转回去接着与陈柏川讨论,要比赛看谁能将轮椅推得更远。
考虑到顾言之身体状况,他与陈柏川贴心地带来一把轮椅接送病人。只不过等顾言之坐进轮椅,两个人就没拿他当病人了——干脆也没拿他当人了。
比赛碍于顾言之的反对而作罢,但顾言之被要求从轮椅上走开,换他们轮流坐上去比赛下坡谁冲得更快。
落下他们两三米,宁又晴和庄蔓各挽了姜糖的一只手,把她夹在中间,讨论弃猫效应。
“什么东西?”姜糖怀疑地重复了一遍,“顾言之有点弃猫效应?”
宁又晴翻了个白眼,“你要不看看他每天都穿的是什么呢?他不会带了一箱子的正装吧,天天西装革履的,你不会审美疲劳吗?”
“太拼了,真的太拼了。”她点评顾言之的日常妆造,笑道:“这几天总算老实了吧,穿病服去吧。”
庄蔓与宁又晴互相打起眉眼官司,齐刷刷朝姜糖竖起大拇指。
“有点东西啊,姐。”庄蔓夸她。
姜糖佯作被惹怒,耐不住一开口就破功,啼笑皆非地嚷出来一句:“什么啊!”到底是被逗笑了。
“汪汪汪!”金毛犬一溜烟冲在最前面,蹲在马路中央回头叫喊,像是在催促他们快走。
月色清亮,照在姜糖身上,透明而柔和地将她包裹。像被包容的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