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正盛。
“师兄,我们要去哪儿?”
鹿呦鸣穿着新衣,身板更挺了些。那嫩青显得他活力蓬勃,就像雨水洗过的燕草碧丝,亮晶晶的葫芦糖衣般的圆眼盯着乌色鞋尖。
“去芙蓉山。”
“芙蓉山是什么地方?”鹿呦鸣没下过山,对一切事物都表现得好奇无比,转过头看向祁薄衣,问道:“名字倒是好听。”
祁薄衣眯起眼,回忆了一下:“之前有一位仙人,貌容甚美,实力强劲。出生丧母,幼时成孤,旁人都说她是’扫把星,丧门狗‘。她少言寡僻,行事果断。谁都不知道她是如何一人从南境来到洛阳,如何面对路上的邪灵鬼怪。辛酸苦辣沙埋风掩,唯有风尘仆仆搓磨出的惊人天赋得以展现。加入宗门后,她本分修炼,不招摇惹事,徒生是非。修为一天比一天好,一人比一人的高,本以为好日子要来了。”
“怎会没来?”鹿呦鸣讶异。
“在一次遇境试炼中,突然遇见一只发狂的憎目。要说那遇境原是万没可能出现一只近孽级憎目的;就算碰到了,一派精英子弟万万不能出事的就是那仙人。可那近孽就是出现了,那仙人就是出事了。归来的弟子好不狼狈,衣衫破烂,说是仙人不知怎的走火入魔,万般无奈救不得,最后死在鬼物口中。大家都认为她死了。”
“难道没死?”
“没死。那仙人并没有走火入魔,也只是差点死在那鬼物之口。同门为了除掉她引来憎目,却没想到这人竟然活下来了。但是事已至此,就一不做二不休了,否则不就留下大患?于是几人便将她逼下山崖,想着就算有几条命也是必死无疑了。哪能想或许还是命不该绝。落下山崖,难捱几天,正是意识模糊、气息奄奄、命悬一线之际居然遇上了一采药的药郎!那药郎据说是被山中虎精所养,但生得端正,做人行事也有君子风范。仙人挥剑而舞,药郎教识花草,一来二去,不免暗生情愫。那芙蓉便是此时种下,那山就叫芙蓉山。”
“说起那仙人,即是女子,比起男子更胜三分;虽为孤儿,远超常人造诣七层。要说第一点已是可恶,和着第二点更是罪大恶极。”
“这是为何?”鹿呦鸣心下迷茫,不知何因,道:“修炼一道,需是心志坚定,身体力行。这和身为男子还是女子有什么关系?要是我说,能在如此条件下有大成就,应更为人佩服。”
“总有人认为女子应该洗手做羹,相夫教子。如果问做谁的羹,教谁的子?就要自信地指着自己,一副舍我其谁模样。想法错了,行事自然不对。在得知这人没死,暗骂一句’缠不死’,又想想自己在宗门里修炼多年,哪还是那人可比的。便浩浩荡荡领着一群人,去那个山崖,定要叫人死的不能再死,无一活口。”
“距离当年坠崖,已有十八年。”
鹿呦鸣听到前面已是一脸狰狞,听到后面一句又倒吸一口凉气,只觉脑子嗡嗡作响,痛得不行。
这是何等…何等令人不齿?!
无仇无恨。
无缘无故。
无情无义。
鹿呦鸣半晌才犹豫的小声的不自在的说道:“这仙子可是什么凶恶之人。”
他越说声音越小,连自己都觉得自己这句话不妥一般。
“什么样的人算是凶恶之人?”祁薄衣并不直面回答。
鹿呦鸣不假思索地一口气说完:“一言不合就大大出手胡作非为者便为凶,若是残害无辜草菅人命罔顾人伦者那就为恶。”
“那就算再把范围宽泛百倍,这仙人也算不上。”
祁薄衣笑了,道不清什么意思。要说气愤,倒也平淡,要说习惯,难饰翻涌。他那双春酿秋洗的眸子如乍雨般,惯撷笑意的唇角也凝起,慢慢道:“十八年间,她好几日惊醒都是因为那些人的背叛,陷害。那些她平日不熟络却相信着的,她此刻所保护的相处多年的同门。到头来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居然是坠下悬崖那一刻,他们狰狞的面孔。疼痛从四肢形骸传来,灵魂躯体却被慢慢被滋润。十八年间,芙蓉几度开败,仇恨的火也在她心里沉积、沉浮、沉寂,甚至于她习惯于粗茶淡饭的日子;甚至于她享受霜禽粉蝶的乐趣;甚至于他们有了一个女婴,再也没翻腾起来。只是那日药郎久久未归,仙人去寻,却看见了——多年没见的仇人,提着那药郎的头颅。众人面上有笑,腰间的剑闪着光。她不明白这群人为何如此道貌岸然,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十八年过去这群修仙真人的恶意居然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杀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
鹿呦鸣身子抖了一下,一股寒意袭来。
抬头一看,眼前是一座高大的霜雪覆盖的山峰。
“这就是,芙蓉山。”祁薄衣手指前方,又点了鹿呦鸣衣角一下,道:“我们上去吧。”
刚踏上雪山一步,鹿呦鸣脚下便一疼,这绵密的雪层竟然如冰锥一样坚硬。他牙一龇,脚掌向外斜,以一种奇怪的类似企鹅的走姿走起来,龇牙咧嘴地问:“那些不配为人的坏蛋们最后怎么了?”
祁薄衣这下真的笑了,回答:“死了,一个不落。”
…
鹿呦鸣艰难爬着。
越往上,寒气越盛,就好像挣着他的脚,抠着他的肉,攀在他的背脊,邪气森然,密密疼痛。呼呼的寒风削着耳朵,砸在背脊,怨怼地撕扯他的脸面。鹿呦鸣抹了一把脸,勉强看清眼前的路,他喘着气,小声说:“师兄…,我怎么…感觉这雪山爬了这么久,还,还在原地呢?”
这雪山白茫茫一片,四周都是鹅毛大雪,只留下串串深浅脚印,分不清东南西北,也不知前进了多少。这一路来,祁薄衣一句话没讲,一开始他也只以为师兄是为了节省体力,可越走就越不对劲。心里没由来感觉一阵恐慌,层层堆积已然到了不得不开口的地步。这一讲,只是希望师兄能笑兮兮宽慰他或是嘲笑他…怎么样都好,只要让他再听到师兄的声音就好。
心里的恐慌越来越强烈,背上的重量也越来越重。
喘不上气、喘不上气。眼前越来越迷糊,四肢都好像被冻起来了,疲惫不堪。莫名的,鹿呦鸣忽然觉得这背上的重量就好像…就好像背着一个人一样!他被吓得一个激灵,暗骂自己一句,抚着胸口,尽力按下心中所想,这般行为就像往瓶底坏掉的的瓶子装水一样。鹿呦鸣听见了胸口“扑通扑通”掷石投水的声响。
再然后,所有声音渐渐平息了,来到一个无人之境般寂静。
这下,再也不能自欺欺人。
“你说的没错。”一道裹挟着寒气的声音从耳畔吹来。
是鬼!
是雪魔女!
什么没错?是原地没动还是背了一个人没错?
什么等级的雪魔女?会不会死掉?师兄在哪里人还好吗?
思绪糅杂、电光火石间,他已经使出了一掌。奔腾的热气让温度暖了些,身后的雪魔女也随之被荡开,眼前清晰起来,四肢慢慢回温,嵌入骨头的冷意也消散了许多。
鹿呦鸣此时才看清那雪魔女的模样。只一件单薄的长衫,露出大片大片惨白的几近凝实的肌肤,可以看清她蹙起的眉头,黑色的眼瞳,毫无血色的一张脸。膝盖以下的部位只是虚虚的轮廓,此时里面隐隐透着火光。
这是半恶级雪魔!
鹿呦鸣这时又发现原先自己的位置竟然是一个大坑!足足到他腰间的高度,他敢确定只要自己再晚几步就会不知不觉中窒息而亡!原来这雪魔一直在他背后,用手捂着他的眼睛。
鹿呦鸣牙齿都在打颤,不知为何,这雪魔明明离自己远了,冷意却更甚了。
那雪魔似乎也疑惑眼前之人为何能伤到自己。但也没能多想,她还只是半恶级,对于凡人来说,这是可怕的杀人无形的鬼物;而对于鬼物而言,这还是无法进行思考的一个阶段。既然想不出来,也不必再想,毕竟这火焰虽然有点麻烦,也是可以解决的范围内。
于是,她嘶吼一声,利爪向鹿呦鸣袭来。
躲不掉!
鹿呦鸣双手再次拍响,热浪再次腾开。这次还没有碰到雪魔,就慢慢消散殆尽。
啪!啪!啪!
鹿呦鸣快速地用力重复,手掌霎时红肿一片,也不觉痛。可怜的是面对这全力以赴的稚嫩火焰,雪魔毫不费力地打散它,毫无滞停的飞过来。
此时,一道寒光显现,竟削铁如泥般斩断雪魔的双腿!
那是一个黑衣少年,高扎马尾,年纪也轻。他一手搭在剑柄上,剑未出鞘;另一只手拎着鹿呦鸣的后领,将他拉到自己身后。袖上不染落雪,一股淡淡的梅香盈鼻。顺着衣袖上看,劲瘦的腰,直挺的脊背,黑色紧裹的脖颈,缀以血红的如泪滴的红痣的耳垂。
他回头,眉细长锋利,正皱着。一双眼如墨雨寒鸦,晦明碎光。薄唇一张一合:“你为什么在这里?”
真真是俊帅!鹿呦鸣心中默默向祁薄衣道歉,直接将其出卖:“我和师兄分散了。”
少年扬起眉,来不及说什么,只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
回过头,那雪魔瞪着眼睛,躺在雪地中,看起来何其茫然,不明所以。上下摸索了自己一番,这才惊觉自己已感受不到双腿的存在:那双腿已经被整齐切断,像个玻璃器皿静置。她尖叫起来,那是难以理解的尖锐喊叫,露出黑漆漆空荡荡的口腔——她的舌头被割去了。
她癫狂地向少年爬去,双爪激烈挥动着。蜿蜒的雪际像流出的血迹,一点、一点爬过来。少年保持原来的姿态,静静看向她,因为高度问题,眼帘半垂。完全任由雪魔靠近。
她呜呜哇哇大叫,拽住少年衣角,用颤抖的手在雪地写下歪扭的文字。
鹿呦鸣探出头瞥了一眼,看得清清楚楚:
仇。杀。
有了思维,才能讲究体面。很多鬼物都维持着时候的样子,诸如吊死鬼饿死鬼。它们大多只能记得死去的那天,他们会忘却曝晒于烈日对高温的恐惧,忘却溺毙于倾盆对大雨的忧怕,一直维持着高悬的太阳或是如注的暴雨。
成为半恶级,这只雪魔绝对沾染了不少人命。只是,她不无辜就却未尝不可怜。
鹿呦鸣不明白,他惋惜那些丧命的人,也差点命丧黄泉,所以也惧怕。他知道她必须死,只是想是谁让她变成如此摸样?
“仙友…”
那人没看他,开口道:“她杀了很多人才成长到今天这个程度,祸害人间是毋庸置疑的。但是这不代表她的仇恨就应该雪埋,这虽然不是她滥杀无辜的理由,我们却不能对其置之不理。我们只是了解事实,还原事实。孰是孰非众说不一,或说是迫不得已;或说是本性使然;或说是侠肝义胆;或说是斤斤计较。无论怎么做都无法让所有人满意,当然我们也不自诩公正,也只是让所有——无论是人是鬼,付出应付出的代价。至于评判标准,”他不说了,只是看向雪魔:“现在,我要知道,你叫什么?”
那雪魔懵懵懂懂,涂涂改改,圈圈画画写下三个字“小叶儿”。
“你有什么冤?”
这次,雪魔快速地重重写下三个字“袁山居”,她的发丝纷飞,载满怨恨气息。
这人问的问题都很简单,前一个问题或许答不上来,后一个问题却易如反掌。毕竟这些因为怨气恨意存在的东西,活着就是为了“杀”。杀杀杀!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少年了然,伸手一抓,那雪魔骤然一小,轻轻松松被塞进耳坠里。血红中透着淡淡的冰蓝在缓缓流转。
鹿呦鸣大为震惊,忙偷看几眼,心想这是何方妖孽?
随着雪魔的消失,周遭的风雪渐渐消失,露出大片大片芙蓉。此时并不是芙蓉花开的时节,而这里的花却开得无比娇艳。细雨斜来,醉染满山酡红。
“现在到你了,你叫什么?”迎着雨,少年淡淡瞥过来,不赞同道:“这里很危险,你一个普通人是傻了吗?”
“我叫鹿呦鸣,就是’呦呦鹿鸣’的’鹿呦鸣’!”他手忙脚乱地解释道:“我师兄也来了,他、他挺厉害的。但是我们突然就陷入雪魔的陷阱里了!”
正面红耳赤不知怎么开口时,一声传来。
“呦鸣!”
“师兄!”
少年也循声望去,那人衣着怪异,颇为狼狈地跑过来,甚至差点踩到自己的衣角。
“没事,别怕。多谢、多谢…仙友。在下祁薄衣。”
祁薄衣的手按在鹿呦鸣的肩膀上,他能感受到师兄指尖轻微颤抖着,凉意瑟瑟传来。他就这么盯着少年。雨水从他的发丝滴下,落在睫上,随它刺痛眼睛后,从发红的眼里流出,就像摇摇欲坠的眼泪一样。
少年到底看不得,到嘴的批评绕了几圈又咽下肚了,只能道:“鬼物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就可以对付的。”
祁薄衣不反驳,低下头道:“是我疏忽了,是我不好才、怪不得…原来,原来遇见你了。”
他又犹豫地希冀着胆怯般,带着泪光的眼睛扑簌,细微哽咽道:“几日后,便是开襟之日,我想带着师弟去万鹤台,不知仙友能否一起?我们自知实力低下,绝不会再给仙友添麻烦。若是有缘,我想结伴而行,也可解远途乏味。若是无缘,挥手便散,也绝不纠缠。”
少年并不是不能理解祁薄衣的心思。说来也巧,去往归鹤台正好经过他此行目的地,更何况一个柔弱一个呆憨,实为可怜。再说二人的灵力,也和普通人也无差别了。既然如此,不就相当于他帮了俩个普通人?
思此,少年答应了。
山脚下,有一匹黄白相杂的马儿,既不健硕也不威猛。
“仙友,这是您的马?”鹿呦鸣觉得这匹马与书中所说的宝马相差甚远。
“看到山匪打骂它,就把它劫过来了。”
山匪打劫倒是常见,打劫山匪可就罕见。鹿呦鸣此时已是这人的迷弟,只觉得这做法并无不妥,甚至帅气十足。
那少年亲昵地抚摸着马儿的鬓毛,眼中满是怜惜之情,道:“它跟着我只能吃最差的草料,昼夜奔驰,从泥地到水岸,一路风雨,未能好歇。它不离开我,是因为它是匹好马。”
这时祁薄衣说话了,他道:“我听说马儿不会抛弃认定的人。仙友从歹人手里解救它,又竭尽所能对它好。它那么灵性,怎会不知呢?我想它不离开你,是因为你对它好,所以才愿意和彼此风雨兼程啊。”
那少年猛地回头,下压的眉头缓和上扬了,眼睛是莽莽长夜月色流银,唇角勾着。他就这么笑着望过来,道:“你啊你啊。看来我们确实有缘,我叫谢锦书。”
这如何不叫人叹一声绕指柔。祁薄衣就这么痴看,直到谢锦书自顾自回了头,也一直,一直没移开眼。
乌鹊飞往枝头,枝叶簇簇晃动,谢了春华秋实。夜涌风起,山河为卷,红尘嚣嚣,此刻该要洗去满身倦意。祁薄衣垂下眼,露出的眷恋眼神,好似幻觉。
鹿呦鸣偏过头看见的就是如此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