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他走进江念松的房间。
是很普通的儿童间。淡蓝色的床单还平整铺在床上,风从纱窗溢进来,亚麻白窗帘轻轻晃动着。清新清澈的小女孩的世界,在她心里展开着。
木质书桌一尘不染,上面放有许念松的相簿。他拾起给她看,她翻阅,看六年时光里女孩的变化。
江念松一点点长大了,从尚在襁褓里的婴儿成长为穿着美丽裙子的小女孩。瑞雪注视着这个来自于她的生命,再次感到一种不真实,很难相信孩子真的存在于这世间过。
可尽管生命神奇,却仍旧逃脱不了过早逝去的命运。
也不知江丰年给念松讲没讲过她,不过该是讲过的,不然为什么每次过生的地点,都是在这座熟悉的J市里。少年与少女相恋的城市。
照片里,生日蛋糕的蜡烛还在闪烁着,念松被江丰年抱在怀里,她笑着看着蛋糕,许丰年呢,当然也笑着,却是微微侧头看向旁边空缺的位置。似乎那空缺的位置上本应该坐着一个人,如若这个人在,那么他们将是这世上最幸福完整的一家人。
无言的悲悯充满在心间。为何会有这种感觉?因为她再次感受到爱一个人的苦涩。
苦涩的一直是江丰年。这些年,他将对她的热恋转移到孩子身子,可孩子还是离开了。她忽而有些不信: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轻易爱上另一个人?
怀疑的念头一过,她下意识就问他:“你喜欢你女朋友哪点?”
他本来坐在床边在走神,闻言愣了一下,许久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他的新女友。
“喜欢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他反问她,用的是曾经已经告诉过她的话。少女问少年问什么喜欢她,少年还在做题,条件反射道:“喜欢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而今,这条件反射却是给了另一个人。她也就无话可说。
相簿看完,不知是不是她在留念,她伸手拉开桌下的抽屉,发现一本封面是蝴蝶刺绣的蓝色日记本。
“可以了,我送你回去吧。”他似乎不想让她看,果断将抽屉推了回去。于是她最后一丝留念立刻烟消云散,惊醒过来,将要触摸的手立马收回。
也好,到了该告别的时候了。如他所言,以后再也不会见面。
他打算开车送她,但她拒绝了。他没有理由再跟着她,只送她到楼下。
在一楼大厅里,他忽然想起似的问她:“以后,你不会再回来了吧?”
她想了一下,确实是这样,等明月社区拆迁完毕,她再也不会回J市来。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也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明月社区将要拆迁,她只是笑着委婉回答:“或许吧,我很怕遇见熟人。”
她挥手与他告别,走出公寓,老远,借着一棵树的遮挡,她才敢回过头去看他。
楼前是他纤长的身影,他还站在那里目送她,脸上是浅浅的微笑,和高中楼梯转角处遇见她时的微笑并无不同。
一时之间,年少的他和现在的他重合在一起了,在记忆里安静酝酿着。
她收回目光,感受着他的微笑,继续往前走。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永远推开他,也就没必要再反悔。
可难以避免,还是会有苦涩。
这苦涩并不深刻,却总是挥之不去,始终在她的心上下着微微的小雨,使她整个人异常沉静下来,偏爱孤独一人的时光。
***
孤生入命,半世漂泊。
曾经看八字时,算命先生这样说。又说她名字也不好,单名一个雪字,显得太过冷清,太过孤单了。
事到如今,瑞雪不得不相信命运。
她从不打算拥有爱情,从不打算结婚成家,从不打算生儿育女。从小学起,她就过于早熟地给自己定下了人生规则——希望自己一生永远为自己而活。
那年冬天发生了意外,她怀了孩子,后来便被江母关在那个她自以为永无出去之日的黑暗阁楼里。她没母爱,但她并不厌恶孩子,她只是害怕,害怕没有自由,害怕以孩子母亲的身份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她后来逃脱,庆幸许丰年愿意帮助她、放过她。因为她偏爱自由。
***
自从回到M市,整个冬天,瑞雪一直待在家里,每天看看书,修改稿件。
昨年秋初,得知老房子将要拆迁,她便果断辞去了工作。从前,当她还是个学生的时候,她憧憬职业生活,梦想成为独立女性。可后来发现,这个社会从人身上所勒索的东西太多,远远超出了人的所得。
朝九晚五、周末双休且待遇合理的职业,无论在二线城市还是在一线城市,对于大多数普通人来说,只是一个追寻中的梦。
她一直都有更想做的事情,去写作,去阅读,去隐居。也许只有沉溺在文字中,她才能获得救赎。文字如一堵忠实的城墙,为她抵御过去心理上的伤痕累累,文字又会使她暂时忘记自己孤独的使命,忘记一切不好的思绪......
春节就要到了,家里余留孤寂。瑞雪换了新车,是喜庆的红色。至于旧的那辆白色高尔夫,她毫不犹豫将它送给了向阳。
向阳是她的生活助理,目前还在M市读大学。按理说,不应该选择她,她是应聘者里最不符合条件的人。
其一、向阳未毕业,空闲时间完全取决于学校的安排,做不到全职。其二,向阳读过她的书,是她的粉丝,容易给她造成情绪困扰。
瑞雪的确准备以这些理由拒绝,可当看见向阳脸上的笑容时,不知为何,觉得格外亲切。仿佛看见了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只不过是完全不同的自己。
就这样,全职助理便成了兼职助理。
在生活中,瑞雪是个不怎么爱笑的人,偶尔露出的笑容难免带上几分凉薄,可向阳的笑正与她相反,温暖且充满无限生机。而且,不知怎地,瑞雪总会在那微笑里感受到类似于宿命的东西。
就此,她静默的生活里多了一缕活泼的光芒。
向阳性格开朗乐观,每次来时,总有无尽的话说给她听,但奇怪的是,并不令人厌烦。
她爱给瑞雪讲自己的大学生活,交友、穷游、运动,无外乎是这三点。提到运动时,她总爱强调:我的力气比一般女生要大的多。
后来,为了证明这点,160的小女生,大冬天的,去超市帮她买米,好大一袋米扛在肩上,徒步走回来,倒是轻轻松松,一点都不累。
有几次,向阳来时,瑞雪都在忙着写作。那时她便默契地不上楼,就在院子里逗流浪猫。多巴胺色调的冬装,五颜六色堆在身上,在阳光下却并不违和,反而和她的生命力十分相称。
一个冬天就这样悄悄溜走,春节将至,向阳要和父母回老家一趟,两周后才会回M市。
除夕那天晚上,瑞雪独自开车出门。她喜欢在夜间出行,开车在城郊的路上看风景。
路过唯一一家还开着的超市,瑞雪裹上围巾进去买了几罐啤酒。
车停在河堤上,今晚就打算在车里过夜。
这条河从J市流向M市,明明是同样的一条河,两岸的景致却并不相同,似乎M市更繁化更浪漫些——玫瑰花灯绣满整座蓝桥,夜色下,河面上流动着五彩的光。
隔着前车窗,她看见热闹的人群。河堤边上,爸爸妈妈牵着小女儿放烟花,烟花绚烂,却转瞬即逝。看着那个笑哈哈的小女孩,瑞雪再次想起了那个自己从不了解的孩子,江念松。
风过松林,摇落满地思念。
她感觉有些憋闷,取下围巾,开了车窗,任由河边的冷风灌进车厢来。
呷着啤酒,她不自觉地在想:如果她现在意外怀孕了的话,她又会如何选择?是因为责任感留下孩子,还是再一次选择抛弃?
瑞雪很震惊于自己的犹豫,为什么会犹豫,是因为自己开始留念起生命了吗?
毕竟年轻时,自己就像是蛮横滋长的孤藤,只想要自由,只会觉得孩子是累赘罢了。那时的自己,就算没人逼她生,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医院打胎。
江念松的模样一直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还有那个孩子写下的文字。或许是因为她的生命太过短暂,瑞雪才会迟来地去爱她。
啤酒忽而掺杂了苦涩,她却仍旧喝着,合上眼,双唇微启,发出微不可闻的叹息。
再次睁开眼,烟火已彻底熄灭,惆怅的夜空下,人群渐散,余留几缕青烟随风而去。
人们各回各屋吃年夜饭,瑞雪却仍坐在车里喝啤酒,大脑放空,纷繁的思绪便在其中跳舞。她又感到了孤独,无法可解的孤独。
或许,她也该有个牵绊才好。
牵绊?或许是一只可以陪伴自己的动物。较之于人,更为好。可她没有勇气再拥有了,只因她也曾拥有过——一只叫作翠翠的白猫。
即使在被那辆卡车撞死之后,它还是那么干净,白色的毛发在阳光下闪耀着,显得那么圣洁,绿色眼眸也仍然是漂亮的,唯有嘴角渗出一缕鲜红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