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冬天终于过去。春天时,拆迁款已经到账,在春暖花开的季节,瑞雪最后一次回到J市,这一次,她身边没有江丰年,也没有任何人陪着。
她只是独自站在河堤上看具有纪念意义的一幕,并不觉得不舍。
房子很快被拆掉了,像轰然倒塌的古堡,从此,原生家庭的影子彻底从这世间消失。她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原来那房子如此脆弱不堪。
她在脑海里描摹着那个已不存在的房间,觉得像做梦,难以想象自己曾在里面哭泣、睡觉......每日每夜。
或许,她再也不会回J市了。当瑞雪开着新车在回M市的高速上,她这样想到。
为了写新的故事,她在M市靠近圣水寺的清圣小区租了房子。租期六个月,在这六个月的时间里,她会每天去逛寺庙,寻找写作灵感。
这次的新故事并无具体的轮廓,只是闭上眼时,总看见一位女子跪在蒲团上的虔诚姿态:常伴青灯古佛前,却不知自己所求为何物。
日子在熟悉的幽静中游走,偶尔,向阳会给她发信息,问她需不需要什么,她总担心因为自己太忙会把工作给忘了。小姑娘即将毕业了,瑞雪当然能够理解。
向阳给她发来了她和大学室友的合影,瑞雪看见时,难免回忆起自己的大学时光。没有任何朋友,过着比现在还要自闭的寂静生活,无事的时候,常常一整天泡在图书馆里。
那时的她,很少刻意去回忆过去,渐渐的,忘了江丰年,也忘了许多伤痛。
清圣小区虽然是老小区,但并不落伍,红砖建筑带有80年代的古朴气息,异常特别。偶尔,写作累了,瑞雪便会下楼去散步。
正值春天,清圣小区通往圣水寺的路上,处处开满了温柔的樱花。樱花树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高大丰满,伸展优雅的手臂,向着红砖墙微笑着。走在其间,风起时,让人感觉就像是穿越回了过去。
早上礼佛的时光,她总在路上遇见二楼的邻居——一个很爱说话但逻辑不太正常的银发老太太。
老太太每次看见她时,悲哀的神情中总会流露一丝欢喜。后来,瑞雪才发现她是将她误认成了她那个还在国外读书的孙女。
于是,她总是在散步时,陪老太太坐在樱花树下的长椅上。老太太以慈祥的语气给她故事,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听她讲着,瑞雪感觉就像回到了小时候,天真懵懂的爱听故事的年纪。
某天提到圣水寺的樱花,老太太的脸上就露出异常甜蜜的笑容来。她向她讲述她的初恋丈夫。也是在这样樱花盛开的季节里,两人领了结婚证,手牵手去寺庙求福,走在花的雨幕里。他们在樱花盛开的春季里成家,丈夫却又在几十年后的春季里,因病离世。
樱花飘落,栖息在银发上,如她的思念。
瑞雪渐渐发现,只有在提到丈夫时,老太太的言语逻辑才是正常的。俨然,她的爱情在她一生中占据了重要位置。
很多时候,随着片段性故事的落幕,瑞雪会觉得茫然。她头一次,被一个老人的口吻所打动。这个历经岁月风霜的老人竟会用如此温柔的口吻向她讲述爱情。
远处,有寺庙的朋友在唤她。老太太听见,朝那方招手,临走时,突然握住了瑞雪的手。
瑞雪诧异地看着她,她苍老的眼眸怀揣着祝福,连手上的温度也是慈祥的,含笑对她说:“你也要幸福哦!”
瑞雪一怔,可已经觉得,幸福离自己太过遥远了。
“傻孩子,等到下雨的天气,等到那天,你自然就会拥有。”老太太像是明白她的疑惑,可说出来的话却像是胡说八道。
她调皮地朝她眨了一下眼睛,提着布袋子,佝偻着身子离开了。
“下雨的天气。”瑞雪嘴上呢喃着,脑海中却全是由所听故事本身而催生的画面。她有了故事的灵感,很多很多,从寺庙的春到冬,一幅幅或明或暗的画面,显得那样真实而生动。
这之后的七天,没再出过门,每天就坐在窗前写作,偶尔看一眼在风中摇曳的樱花。樱花随风飘落,她的文字也在纸上飘飘洒洒。
按理说,她是不该懂爱情的。从前,没写过有关爱情的故事,从来都是一个人心灵上的漂泊,可这一次,却写得异常好,仿佛故事是在另一个时空里真实发生过。
有时,瑞雪会想,如若有前世,她也许是倦了爱情。可现在,是在抒写着前世的渴慕,被按压在心底的,哀伤、静默且沉重的东西。
写完时,是在凌晨,窗外天色暗淡,昏黄路灯下,樱花树摇曳着。风大了,夹着迟来的细雨,忽而吹开了窗。窗外是随风摇动的樱花,花瓣漫漫飘散在夜色里。
她起身关窗,看寂寞无声的春雨,染湿了落花的足迹。
在这一瞬间,她有了一丝想出门的念头,但忽然想起忘了回复向阳的信息。她就着电脑切换页面,却不小心登成了好多年都没登过的□□小号。
正打算退出,忽而弹出一条消息。
“小画家,生日快乐。”
她愣了一下,点进去一看,是一条匿名留言。
忽然想起,大一那年,她也曾收到过这样的留言。那时她怀疑是有人发错了,因为她从没学过画画。可现在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犹豫了一下,查看留言,果然又发现了六个同样的匿名祝福。这六年间,不间断给她说生日快乐的人......
她的脑海里忽而闪过过江丰年的脸,不过马上就否认了,他们之间,从没有“小画家”这样的昵称。
鬼使神差的,她忽然想看看江丰年还在不在高一群里。找了好半天,才找到那个早已被自己屏蔽了的群。
点进去,入目是一堆已经过期的群消息。她意外在最后一条未被任何人回复的消息里捕捉到江丰年的名字。
【什么,是那个江丰年,怎么可能啊!!?】
不知何故,群里已被禁言,当然没人能够回复这位同学。
瑞雪犹豫了一下,按动鼠标继续往上滑,当略过一长串的默哀表情包时,她忽而有种强烈的不详感。
【江丰年怎么会病死,不可能啊。】
当看到这条消息时,瑞雪忽而耳鸣了一下,连食指也不由得在鼠标上抖了抖。
过了好久,她才自我安慰也许是别人的恶作剧,但心情却渐渐沉重起来,直到看见群主发的正式通告,心情彻底跌入谷底。
【江丰年同学,经抢救无效,死于肺癌。】
在一大段文字里,只有这些字,如此醒目,像是被活生生刻在了她的眼睛里。
她只觉一个晴天霹雳。
去世了?肺癌?
她仍不相信,甚至觉得是在做梦,上次他送她出公寓时的淡淡笑容在脑海中一掠而过。明明才过去半年,不可能的。
等反应过来,她已经拨通了那个电话号码。当通话被人接起的时候,她不由得屏住呼吸,失了声。
很快,那方传来陌生又熟悉的声音:“瑞雪,是你吗?”
不是江丰年。
她忽而觉得心脏有些疼。为什么会疼呢?也许是因为她喜欢过他吧,从过去到未来,她从未在他面前承认过。
“你说,这种淡淡的喜欢像不像一阵可去可留的风?”少年的侧脸染上树影的忧郁,江丰年还在她记忆里。
“瑞雪?”江树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痛惜。
手机在许丰年舅舅的手里,不是已经说明了一切吗?
再也无法容忍这窒息的感觉,瑞雪立马摁断电话,关机,将手机扔在桌上。
她觉得恐惧,不由得蜷缩起身子靠在椅子上,紧紧环抱住自己。
为什么一切人都在离开她,先是父母,再是女儿,最后是许丰年,难道这就是对她的所有报应?诅咒父母死去的愿望成真后,代价是彻彻底底的孤独。
命运要让这世界与她有亲密牵绊的人全都离开,让她孤独时意识到这个世界再没有任何与她有关的牵绊。好残忍,好残忍。她已经是个大人了,为什么还会像小时候一样伤心哭泣。
她痛恨这结局,自己明明已经主动推开他。
半年前,车里,她说:江丰年,我最需要的就是你幸福。她还祝他幸福呢,可他的幸福呢,为什么还是没了。
剧烈的疼痛蔓延在心底。她只是痴痴坐着,泪流满面,不自觉回想起很久之前,她还不认识江丰年的时候。那时候,怎么知道会有一个人那样热烈地爱着她。
瑞雪的心受到了极大的创伤,她能接受与他有关的任何事情,唯独不是死亡。
她曾经仔细想过,哪怕没有阁楼里的那段黑暗时光,她这样性格的人也无法给他幸福。他那样好,就应该和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活泼女孩在一起,结婚也罢,生子也罢,最后一定得幸福。
她早就应该发现的,不是吗?上次见他,面色苍白,咳嗽,又戴上口罩,回避她,不愿摘下。可...发现了又能怎么样呢?无法改变结局。
死去,死去。对于留下的人来说是多么可怕呀!当你回想起他,你却突然意识到他再也不在这个世间了。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永别。
就算想见的时候,也没有必要克制再思念,因为你永远再也无法遇见。
这熟悉的催人心痛的感觉,每次想到翠翠,也是这样的感觉。她第一次领略生死相隔的痛楚是在一只白猫身上。
窗外的雨忽而下大了,隔着窗都能听见雨声。好想去雨里哭,这样的夜晚,她就该淋一场雨,最好发烧生病,这样就可以暂时忘掉这可怕的事实。
此时此刻,她不要理智,她愿意成为情绪的俘虏。
没换衣服,赤脚下楼。
夜已经不再凉,却被湿润缠上。雨如人的眼泪,打在脸颊上。瑞雪麻木地走在雨中,踩着地上残碎的花瓣。
这时候,不合时宜地想起老太太对她说过的话:等下雨的天气,你自然就会拥有幸福。
果然,那是在胡说八道。在雨里,她拥有的只是彻头彻尾的绝望。
走累了,坐在椅子上,看楼里声控灯的忽亮忽灭。眼泪止不住的流,压抑的所有情感、一切的不幸与一切的苦痛,就像这场落雨一般猛地扑面而来。
她在风雨中抖着,仿佛又是十多岁的年纪,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自己也不知道坐了多久,渐渐有居民下楼来扔垃圾,她才异常疲惫地起身。最后的记忆,是拖着脚步走到二楼,恍惚看见老太太房门上贴着的白色挽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