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开车,坐高铁回到J市。
瑞雪本以为再也不会回来,可这次,却又回来了。
清晨6:40,她捧着花,怀着沉郁的心情走出高铁站。站外是沉郁的天,乌云厚重,压在城区四角,仿佛下一刻雨便会来。
暮春时节,百花凋落,乘上9路公交车,路上,看微风路过残落的玉兰、白梨与晚樱。
车里乘客零星,大多是去拜佛的老人,背着绣有莲花的布袋。唯有她前方坐着个男孩,背着沉重的书包,若有所思地埋头看书。
凉丝丝的晨风吹拂着额前碎发,在风中,她听他小声读诗,反反复复。
“草书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
是初中学段的诗。
在磕磕巴巴的朗读声中,她忆起高中暑假当家教的日子。
下雨时节,江丰年总会撑伞来接她。玉兰树下,他凉凉的唇吻着她,风过时,如小船般的白色花瓣忽而啪嗒落下,惊了两人的思绪。
那时,他们短暂亲密过,而那些亲密时光,已随着他躯体成灰而被他遗忘,只让如今的她意外回忆起,带着一丝恍惚。
男孩却在江楠高中下车,她这才想起,江楠高中早在两年前就拓宽了,多了初中部。
气派的校门很快从眼前掠过,城区渐行渐远,公车爬上坡道,远处是南山上那些郁郁葱葱的树木。
江树说:江丰年从未放下她。
她终于得知这份心意,可其实也没有太大意义了,反而徒增她心上的伤口。宁愿不知他的死活,也许这样,她才能继续忍受孤独。
昨夜,整宿睡不着觉,干脆买了凌晨四点的高铁票。临走时,又不知该穿怎样的衣服。
上次他到M市接她,她也没纠结过打扮问题。那时,他还是活生生的人,不是魂魄。而现在,他不在这世上,她心软,想让他得到一些安慰。
可当她回想他喜欢什么颜色,喜欢什么花时,却一时没了思绪。原来,对他,她从来都没用心过。但她记得他的一句话:“我不捆绑你的自由,我希望你永远做你自己。”
于是,瑞雪穿了自己最喜欢的白裙。白裙曳过台阶,她又去花店买了花,买的是自己最喜欢的白百合和白雏菊。
她将自己的最爱献给许丰年,不知道他会不会欢喜。
***
落樱寺位于J市南山山腰处。从前还在J市生活的时候,瑞雪偶尔会去南山爬山。下雨天,树的味道相混杂,是苦涩的香,闻着让人心安。
等到春天,山路上的杏花盛开,层层杏花掩着朱红的庙宇,隐约瞥见落樱寺的牌匾......
可惜,如今再来,已是暮春时节,百花凋零,连杏花也不例外。
哪怕从前来过这里,她也并不熟悉落樱寺,只是路过寺庙门口,更不知后山有专门安放骨灰的安魂殿。其实连她都感到奇怪,为什么江丰年会选择不下葬。
跨过木质门槛,淡淡的檀香味夹杂着露水散发开来。院落里异常清净,越过菩提林,才看见一个僧人在水井前打水,低着头拉着绳子,显得异常专注。
瑞雪过去问路,问安魂殿怎么走。
僧人歪头看她一眼,问她:“开车了吗?”
瑞雪摇头。
“没开车,就别走盘山公路。抄这条近道,大概十多分钟就到了。”僧人指了指他后方那高高的台阶,越过台阶,有道通往后山的拱门。
瑞雪道了谢,准备离开,那僧人却又抬起头来打量她,表情有些狐疑,看起来就像是要和她说什么。但他终究没说什么,打满了水,放下绳子,提起水就走了。
近道上,只有她一个人走着,两旁都是树林,显得格外寂静。天还是阴沉着,林间光线暗淡,但她走在路上不怕。
如今的她,还怕失去些什么呢?
她的梦想也已完成,连在这世界挂念的人也没有了,唯一可能失去的,只是自己的生命。不过失去就失去吧,她顺从命运的安排。
继续走着,不知道是不是产生了幻觉,忽而闻到了熟悉的雪松味。如此近,像是紧贴鼻尖。
她在拐角处阶梯站住,有些不敢置信地摸了摸鼻子。原来想念也会唤起对一个人味道的追溯。记得过去,她问江丰年,你喷了什么香水,怎么身上总有一股好闻的味道。
他只是说:没喷什么香水,天生自带的。
后来,暑假兼职,挣的第一笔钱就是去商场买雪松调的香水,可惜总觉得差了太多。
她钟爱他身上的那种味道,温柔中却掺杂了一丝冷然,像是春天将要过去,冬天就要到来。在这种味道里,没有夏天与秋天的存在,有的只是春与冬。
哪怕后来离开J市,她刻意去遗忘江丰年,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忘记那独特的雪松味。潜意识里,好像她自身一旦拥有了这种味道,她就会找到人生的所有答案——
从何而来,又会去往何处。
这样难以寻觅的味道,却在此刻,出现在落樱寺后方的山路上。
很快,风起,这鼻尖的味道也就被风带走,卷入林间,取而代之的是枯枝落叶散发出的苦涩味。
瑞雪怔怔地站在那里许久,怅然若失,似乎刚刚感受到的全都是她的错觉。
台阶过后,山路渐渐开阔。她听见击钵的清脆响声,遥遥从落樱寺传来,传到心里,悲伤与沉重都渐渐释然开。不远处,层林掩映间,一幢木质高楼映入眼帘,那就是安魂殿。
沉着的乌云在楼顶聚拢,天色暗着,楼里却是灯火辉煌。
绕过红墙,她走入院中。院中,香蜡纸钱产生的烟雾四处弥漫,恍然不在人间。
烟雾缭绕间,只看见那些前来祭拜的人,或单只形影,或三五个人,从殿里捧出骨灰盒,绕过院子里烟雾缭绕的小路,去专门祭拜的平台。
人在楼下显得那样渺小,一时间,瑞雪迟疑了脚步。
她只是斜斜倚着柱子,缓缓往殿里望了一眼。四面墙一层层有序排列着颜色不一的骨灰盒,有的空着位置,有的还在,从这处看去,只觉得心悸。
原来,她还是未全然接受江丰年离开她的事实。
她的手不禁颤抖起来,一个不小心,手上纯白的捧花就跌在脚边。反应过来,她低身捡起,发现几朵白百花的花瓣折断了,心里只觉得怅然若失。
瑞雪没有立刻进殿,而是跟随着并不认识的几个人,走向了祭拜的平台。有人放好了骨灰盒与遗照,或拿着香,或捧着花,静静地站在在并不明亮的白天里。
她站在一旁观看,看遗照里微笑着的男人,看祭拜之人虔诚的姿态——双手合十,高高举过头顶,眼里溢满静默的思念。
年幼的孩子学着母亲,一板一眼地做着动作,但表情是学不像的,他的小船还未真正趟入人生的河流,未曾遇过急流与险滩。
清脆击钵声再次传来,透过缭绕的烟雾,却带来一丝幽怨。人间的悲欢离合,为何这样多?
瑞雪不忍心再看,离开露台,走在烟雾中,希望能与江丰年再次重逢。重逢时该说些什么呢?想说的唯有祝福。
如有下辈子,愿你有爱人相伴,平安喜乐,人生所得皆所愿。
她就怀抱着捧花,静静站在暮春的光景里,在安魂殿前,虔诚地说出这些祝福。可在殿里的他会听到她所说的话?
最终,鼓足了勇气,她跨过门槛,缓步走进殿中,有些失神地找到了77号的骨灰盒。
盒子里散发着雪松的味道,淡淡的,像是他还在。旁边76号,是江念松的骨灰盒,略小一些,都是月白色。江念松的骨灰盒上刻着玫瑰花纹,他的骨灰盒上却只刻了一只极简单的蝴蝶。
不知何故,她本能地觉得这蝴蝶会是蓝色,如今是在沉睡着。
她将捧花轻轻放在他面前。
花被摔坏了一些,她向他道歉;没勇气捧起他的骨灰盒到外面祭台上去,她向他道歉。
江丰年,要不,等到天晴的日子我再来看你吧。到那时,再好好捧着你出来,让你晒晒和暖的太阳,好不好?
她双手合十,从未如此虔诚过。
离开之时,她又选择走那条山路,但遗憾的是,再没闻见那股味道,或许,真的是她的错觉吧。
走下台阶,在落樱寺瞎转悠,看院中静默生长的矮松与桂树,看殿里静默盘坐的诸多菩萨。檀香味在氤氲的水汽散发着,淡淡的,有些惆怅。
西南角的小院不知何故被锁了,越过院墙可见一棵高大粗壮却已枯死的树木。瑞雪绕过院子,顺着石子路继续走,才发现,极偏僻的一角有一处可供饮茶的凉亭。
茶室门前的竹帘斜斜卷着,紫藤花架下,几张木桌空无一人。
栏杆倚松,凭着栏杆俯瞰,山下是几近废弃的煤电厂,远方是淡青朦胧的山峰。偶有乌鸦飞过,停在松顶,发现有人,又倏忽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