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中积攒着悲伤、失望与倦怠,在靠近栏杆的桌前坐下,极想把心中所想全部写出来。是从前就有的习惯,无论到哪里,瑞雪总会在包里放上本子和笔,有写作的感觉时,就会拿出笔来写。
可这次,掏挎包,却只有一只签字笔。她只好起身,走进凉亭深处。茶室无人,她就喊了一声。
有人从柜后站起身来,看到她,猛地一怔。瑞雪也是一怔,眼前这个人正是之前在庙里打水的僧人。
她抱歉一笑:“你好,请问有废纸吗,可以在上面写字的那种?”
“我这卖茶,又不卖纸。”尽管这么说,他还是弯腰扯下一张空白的记账单子递给她,“够了吗?”
“谢谢,再要一杯茉莉花茶。”瑞雪接过纸,刚转身,他又叫住了她。
她不明所以地回过头去,他看着她,脸上又出现那种狐疑,“你是不是姓瑞?”
瑞雪又一怔,以为僧人在给她算命,极牵强地点了点头:“是呀,你怎么知道?”
“这个姓可少见啊,那就是了。”他自说自话,从斜挎着的布包里掏出一个方方的用佛布包着的东西。
“我等你好一会儿了,你是他夫人吧?”
瑞雪心里一跳,几乎有些警惕地看他一点点剖开佛布。恐怕是僧人认错了人,她未婚,不是谁的夫人。
佛布被揭开,露出熟悉的蓝色蝴蝶刺绣封面,是那个日记本,她曾经在许念松的房间里见过。
她忽而醒悟为何之前会觉得江丰年骨灰盒上的蝴蝶是蓝色。
“他托我把这个给你。”僧人说。
瑞雪诧异,没想到这个本子会出现在僧人手里。尽管疑惑横亘在思与想之间,但在接过日记本时,她本能地问道:“是他吗,江丰年?”
“是了,他是姓江,不过我得再确认一下,你真是他夫人?”也许僧人瞧见她的表现怪异,眼里又露出些狐疑。
瑞雪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嘴角一抹苦笑:“他这么给你说的吗,说我是他的夫人?”
僧人看着他,不知怎地,了然地笑了,眼里的狐疑也消失殆尽:“那就对了,你不是他的夫人。”
瑞雪疑惑地看向僧人,僧人却是极无奈地摇头:“那位江先生之前提到你是他夫人时,明显不是那么心安理得。”
苦涩在心底发酵,瑞雪只是应了一声:“是吗?”
“不过江先生奇怪的可不只这一点,他几乎是肯定你今天就会来。”
“肯定我今天就会来?”
瑞雪更加诧异,细细想来,除非江丰年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不然无法解释这一切。
僧人只是笑着,留她静思,也不语,慢条斯理地取出杯盏来给她倒茶。一次茶,费了三次水。僧人不讲究,就将那废弃的茶水泼在青石板上,一时间,茶香萦绕,随风渐散。
不只泡了她的,还有他的那杯,是要与话闲谈的意思。
僧人走出茶室,放下竹帘,端着两杯同样花香四溢的茶,静静搁置在斑驳的木桌上。
他指了指对面的竹椅道:“请坐。”
瑞雪也就有些无措地坐下,她无心喝茶,略微抬眼,僧人却比她自在地多,背靠竹椅,眼望远山,心里是空。
“你可有头绪了?”他问她的时候还是望着远山。
瑞雪摇了摇头。
“既无思绪,那便不如放下。”
瑞雪知道他是在说反话,如果劝她放下,他就不会选择与她同坐。
果然,僧人又说:“既无话可说,那就是有惑。可施主要想好,有时候,惑的解答也不一定带来明朗的结果。如果施主愿意接受这一切的果,那我愿为施主解惑。”
瑞雪恍惚了一下,江树也说过这类似的话,而她已感受过,什么叫惑被解答不一定带来明朗的结果。
“那就请师父不要慌忙,从头到尾讲给我听吧。”她以极平静的语气说道。
“好!”僧人忽而深呼吸一口,收回目光来,猛地灌进一大口热茶。
喝完茶,他砸吧了下嘴,忽而问她:“施主看新闻了吗?”
瑞雪摇摇头。
“不看也没关系,那就从这个新闻讲起吧。”
“新闻的主角即是落樱寺的住持,因涉嫌诈骗,如今蹲了局子啰。这诈骗案还和江先生有关呢。”
“怎么会?”
“落樱寺里有棵早已枯死的百年雪松,江先生的尸体就是随着这棵百年雪松燃尽的。江先生曾经常孤身一人前来礼佛,有一次,从住持那里听来了这样的传说——只要人的尸体随着这棵百年雪松燃尽,魂魄便会被这颗雪松伴着,就能重回过去与爱人相守。”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落樱寺西南角的院子,院子里的确有一棵已枯死的高大树木。
“说来也怪,江先生死后不久那树就枯死了。虽然枯死,但毕竟没烧,所以是诈骗案,因为住持只取了那百年雪松的些许枝干寄过去,后来便被江先生的律师告了。”
“那...他花了多少钱?”瑞雪有些犹豫地问道。
“整整五百万,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五百万,瑞雪哑然,难以相信江丰年也会有那样迷信的时候。
“记得第一次见江先生,他还是个高中生,时间已过去那么久了啊。”僧人感慨,忽而极神秘地看向她。
“你现在应该也有所察觉了吧,我和你也有一样的疑惑,江先生是否真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瑞雪之前的猜想突然被他道出,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纵使我皈依佛门已三十余载,也从没见过类似于他这种情况的人。那年冬天,一个姓江的高中生前来礼佛,在院中遇见我时,竟十分自然地唤了我的佛号,像是早就认识我似的。临走时,他说以后还会来。奇怪的是,明明他只是一位稚嫩的青年,我却从他的眼里看见了更多的,像是被迫累积起来的岁月。
你一定也好奇,他是如何确定你今天一定会来,其实连我都觉得不可置信。昨年冬末,他对我说自己快死了,又说明年清明节那天,你会穿着白裙来看他,拜托我到时候把日记本给你。”
僧人的话里含有大量信息,瑞雪一时没能捋清。她最想不通的一点是,江丰年怎么就那么能确定清明节她一定会来。
他明知道她冷漠,明明一直以来也是被她冷漠以待,为什么还会相信她?
又回忆起前天那个得知许丰年去世的雨夜。她登错□□只是巧合,如果那天没有登错□□,也许很久都不会知道他去世的消息。
可为什么,江丰年连日期都能确定好,难不成他真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如果江丰年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为什么从来没告诉过她,除非...除非他早就知道结局。
这时候,忽而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命中注定,我还是会失去与你有关的一切。
她那时无法理解,也没想过去深究,现在才明白过来,原来,他是知道了结局,虽不知是何故。
“他有告诉过你原因吗?”
僧人摇摇头:“他从未主动提及,我也不刻意探寻,佛家可是最忌‘过执’。”
所谓过执,即是对某人某物太过执着。
瑞雪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曾经在大学里练书法时,她爱写《妙色王求法揭》中的句子——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她无意念了出来。
而江丰年并未离于爱,也许在他的字典里,也永远没有退却的理由。她不知为何,想知道那天,当他告诉僧人说自己将要死去时,是什么样的心情,那天,他穿着怎样的衣服,会有畏惧吗?
她问僧人,僧人摇头,又大喝了一口茶水。此时,茶已见底,唯见残渣落底,一份寥落。
“茶已尽,话已毕。就如施主刚刚所说,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有时候,过度执着反而会恶化结果,何不顺其自然,看老天到底会把你带往何处。至于我,午时已到,我该去后院敲钟了。”
僧人并不留念,她的执着对他已然是空。
“看雨,听风,观松。”僧人嘴里念叨着这些与故事无关的话,起身来,果断拂尘离去。
于是紫藤花架下,就只剩她和一杯早已凉透的满着的茶。
看雨。听风。观松。
在雨中,她并未获得幸福。
在风中,听见回忆的呐喊。
在松中,她看见旧人的身影。
她的心情就像是此刻的茶,满了,却也凉了。
蓝色蝴蝶刺绣的笔记本拿在手里沉重,她暂时无勇气打开来看,就将它放在木桌上,任风翻阅。
有熟悉的雪松味顺着纸页,越过茉莉花香,抚弄她的鼻尖。淡淡的,像是风将他送了过来。
她无从排解自己的情绪,于是饮了口凉茶,可凉茶也是她的心情,心情归于心情,并未增减。她也就拿起笔,顺着一开始就想对许丰年说的话写下去:
透过松枝罅隙,捕捉那淡蓝的天色。煤电厂红白横纹的烟管,倾吐无人可说的思绪。在这样的暮春时节,我不禁想起了你,你的近在咫尺,你的遥不可及。
想象中,手指掠过清凉的溪流,落花留念发间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