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岛的手指好的比预料中要慢,赛事却比想象中来的要快。
早上帮他整理背包的时候,他站在一旁低头看你,神思沉静。
“谢谢。”
你抬头冲他微笑,人永远喜欢有礼貌的男人。
“虽然我自己也可以。”
虽然没有后半句的话,话语似乎听起来会更加悦耳一些。^_^
“你今天有什么安排吗?”
“……等出版社的电话。”
硬着头皮还是说出口了——达摩克里斯之剑高悬头顶,不知道哪一刻就会落下。失败的次数太多了,所以后来渐渐索性不和他说。丢脸,总觉得失败好丢脸,失败的次数越多,丢脸的时间越长,丢脸的程度越深。每次失败,在他面前,赤身裸体,却无可遁形。讨厌被看见,尤其是被他。他是孤高的鹰,你是笨拙的鸟。你不要他惊讶或同情于你的无能和软弱。一次又一次。更不要他淡漠,不要他习惯于你的无能和软弱。
自尊在较劲,每每戕害你。
“那要不要来看我比赛?”
他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多想一样。
“诶?可以吗……萤不是不喜欢认识的人去观赛吗?”
“……也没有那么绝对。”月岛惯常傲娇。
“想看的话,就一起去吧。”
“当然!这可是萤的比赛啊。走吧,快出门啦。”
抓上包推着他就出门去。
生怕下一秒他就会后悔似的。
方夺出门的瞬间,手腕就被掣住,身体不受控地旋至他的怀里。
“刚刚就有点在意了,你今天是不是眼睛痛。”
他自上而下地探看,语气里是不易觉察的关心。
“嗯……其实是感觉眼皮有点肿胀。可能是昨天熬夜没睡好吧?”
“好像不是,应该是麦粒肿。”
他凑近去看,呼吸轻轻扫过你的睫毛。
你下意识地眨了两下眼睛。的确,上眼皮和下眼皮挨在一起的时候,总觉得有小小的鼓包梗在中间,带着微微的刺痛感。不过还好,并不是太严重,尚能忍受。
不过这家伙,有时候真是心细到可怕。
“等下就会慢慢痛起来的。”像是看穿你心思一样,月岛不咸不淡地讲到,转身利落地走向家里的备药箱。简单拿好药膏、眼药水、棉签和无菌纱布放进随身包后,就带着你出发了。
是阴天,间或有微微的雨。
“今天不是个好天气呢。”在车上你默默感叹, “天气不佳,萤的手指还伤着,第一次来看你比赛却正巧发了麦粒肿,甚至出版社的电话也没有着落……”
他静静地听着,没有搭话。
你却在细细碎碎的抱怨后独自后知后觉地慌张了: “抱歉,不知道为什么比赛前就开始说丧气话了,明明也不是多大的事情,却把自己的坏情绪带给你。比赛前对运动员说这种话真的很不合适吧?不应该影响你的,果咩。”
“没事的。”他的声音淡淡的,却很坚定。“我有信心。”
“不管是对我,还是对你。”
【他像永远鼓满风的帆,随时带着我远航。】
日记本里,你曾这样写,而眼下他亲身帮你实现。
你看着他的侧脸,觉得再不振作,可以算得上一种冒犯。
“嗯!”你狠狠点着头,热烈向他回应。
这次你看见,月岛的嘴角好像又偷偷上弯了。
“需要用到的药品都放在这里了。如果到时候麦粒肿发的比较厉害了,要记得涂。”比赛前,他把东西放在你的座位旁,俯下身来再次仔细照看眼睛的情况后叮嘱你。叹口气,他继续道:“等下我上场后,应该就很难照应你了,所以你自己一定要留意。”
“最重要的是,如果实在痛,一定不要逞强。早点回去休息。”
嗯嗯。你点头如捣蒜,乖得像等家长接放学的小朋友。心里却暗自嘟囔,最逞强的明明是你啊,月岛君。看着他手指上层层叠叠的包扎带,你的眉头不自觉地蹙起。
“走了。”朝你摆摆手,月岛迅速跑向热身区,只留给你高大宽阔的背影。
“飞吧。”而你在心里默默祝祷。
比赛意料之内的精彩。球网两端奔跑跳跃的球员,像是永远不知疲倦。接、传、扣、挡,好像没有任何一个姿势允许含糊,没有任何一球可以放弃。鏖战,排球赛常常鏖战。鏖战的缘由往往不在于比分的僵持,而在于每一球都是漫长的拉锯,像一场盛大的交响乐,一旦第一个音符拉响,音乐就只能奔流不复还直至曲终时。小提琴手、大提琴手、鼓手、三角铁演奏者,究竟谁会错音呢?有时候可能谁也没错,但球就是那样,像受到了命运无意间吹出的一口气,悄悄落地。高高抛起的每一球啊,没人知道它最后的落点在哪里。球网这道分界,它存在的奇妙之处在于:在它两端,对手的身份是如此明确,对峙的意味是如此强烈;但随着球在空中的旋转与飞跃,偶尔,场上所有人的动作会呈现出那样诡异而默契的一致性,抬头望着,判断它,追逐它,接住它。那一个瞬间,又好像所有人都站到了一边来,不是对手而是战友,“我们都是排球的追逐者”,就如月岛曾经说的那样。
而这场华丽的乐曲,你却不由得只去追踪一个人的演奏——月岛。奔跑的月岛,跳跃的月岛,发球的月岛,拦网的月岛。月岛是球队的护卫者,是攻击的阻挡者,是一堵高高的墙,是一面坚固的盾。
月岛是骑士一样的存在,生来就是为了守护什么。
你讶异于这角色的双关,却同时心疼他的背负。
“One touch!”
不知道是月岛在球场上的第几次高呼。高高举起的双臂,奋力下压的指尖,绷紧的身体,一寸一寸向扣球手威逼,或者引诱。像鱼跃,像豹突,更多时候像飞鸟展翅,振啸山林——灵敏的,迅捷的,果敢的,叫人始料未及的。猛烈地冲刺和滑行,骤停,凌空展翅,翱翔——谁都想不到这只鸟儿的翅膀足以遮蔽日光,擦过密布的树梢,就哗哗啦啦震落数片的叶。
但每一次拦截与防守并不是没有代价——如果其他人也像你一样聚精会神地盯着月岛的右手,并不难发现那层叠的白色绷带上已经悄悄渗出了点点猩红。尽管还不算太显眼,但月岛每次低头吃痛的神情,却早让你的心被反复揪紧。任睫毛轻轻扫过眼睑,不大不小、微微胀热的麦粒肿囊肿刺激着你的泪腺,恰恰时,晶莹的泪珠就从眼眶滑落。应该涂药了,你还记得月岛的嘱托。但身体却抗议似的没有任何动作。
月岛是笨蛋。担任的并不是可以耍帅出风头的角色,选择的拦防策略在外行人看来也并不吸睛。不同于硬式拦网干脆利落的全面封杀,也有别于预判式拦网的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月岛选择了最吃力不讨好的“应变式拦网+软式拦网”的组合。尽管看上去略显被动,却可以通过时刻关注球的动线来灵活处理,采取更加适宜的应对方式,为球队争取尽可能少的失分。你知道。这并不讨巧。放弃展现个人英雄主义的高光,优先保全团队利益的最大化,稳扎稳打,的确和月岛的个性再契合不过;但作为月岛狂热拥趸的你,却无法不惋惜于他的“深藏功与名”,他在你眼中是理所当然的世界最最好,要怎么不企望别人和你一样看到他内蕴的耀眼光亮?想要让别人也像你一样肯定、确切、满怀激动地认知、惊呼、赞叹到,月岛就是最最好。
当然,眼下最要紧的还不在于此——这样的拦网方式,固然对球队都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但对于月岛,尤其是负伤上阵的月岛来说,却是不小的挑战。要集中全部的注意力尽可能地封锁对方的球路,对耐力和毅力都是不小的消耗,就算精神上扛住了,身体也要跟得上才行。随着每一次“One touch”的高呼,你都可以想见高速前进的球撞上他伤处时刺骨的疼痛。而逞强的月岛,无法认输的月岛,还在战斗的月岛,明知道比赛终有赢输但永远专注此刻的月岛,绝对无法因此放弃或退后,只会一次次默默地咽下苦果,任凭汗水簌簌滚落,血迹点点渗出。
而你是旁观的你,无能为力的你,是分不清是在生理性刺激下还是在心理作用下泪水滂沱的你,是不知道是不是借着生理性刺激而故意泪水滂沱的你,是不确定为月岛还是为自己的苦苦鏖战而泪水滂沱的你。
朦胧中,你总觉得月岛在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陪伴你,安慰你,或许在试图向你表达一些他不便宣之于口的言语,或者就干脆抓着你引领着你往前走去,哪怕前路并不总是光明。
而这样做的代价是他自己。
而你可以回报他什么呢?除了泪水,还可以是什么呢?
你是比月岛还要笨的笨蛋。
下场休息的月岛,一边大口灌着水补充体力,一边蹙眉看着观众席上呆呆站着流泪的你,苦恼而无奈地举着左手覆住眼睛。
“该涂药了。”
“不要。”
你向他举起右手,轻轻握住无名指和小指。
“你的右手痛不痛?”比着口型说蹩脚日语。
“没事的。”摇摇头,他比了一个“OK”的手势。
骗人。
“那我也OK的。”你伸出手来回敬。
于是两个笨蛋相互嗔视着,对彼此苦笑。
不能分担你的痛楚的话,至少想要试着体会。尽管这除了犯傻以外毫无意义。但就让我任性一次,享受这微不足道的感情共振吧。
微微发烫的眼睛,每毫秒都沐浴在流泪的冲动里,热泪冲刷眼眸的时候想到,能够付出与努力比赛的你同等的,观看比赛的努力,真是太好了。
比赛结束,和月岛手拖手去停车场取车。
低着头一起慢慢走,左手抓着他的三个指头。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包得雪白的无名指和小指一直看,好像这样就能看穿里面的伤情究竟到了什么程度。
“下次再这么拼,手可就遭殃了哦,月岛君。”
跌跌撞撞从观众席跑向月岛,正撞见队医略带责备的叮嘱,此后忧虑就时时萦绕在心头不可挥散。
不知道哪里来的无名委屈涌上心头,声带黏黏的,小声怒呛月岛是笨蛋。
惹得他失笑,快步抓着你钻进车里。
“谁是笨蛋?”月岛挑衅一样地贴近你的脸颊。
扣着肩膀,对着兔子一般你红彤彤的眼睛慢慢吹气,热乎乎的,水汽氤氲了眼睛,火却烧到了脸上。
“别睁眼。给你上药了。”
他的声音低低在笑。不知道自己本身就是一剂安神药。
“……幸好赢了。”吞下哽咽,长叹一口气,终于觉得苦闷得到疏解。
清清凉凉的药膏,薄荷一样的香气,贴着你呼吸。
“原来青酱是结果导向的人啊。”
“嗯……萤…难道不是吗?”
“是。”月岛的回答倒很干脆,“但有时候会觉得,不是也挺好的。”
轻轻的,月岛将无纺贴布遮在药膏上,像给你的眼睛盖一床天鹅绒的被。
“是吧……结果本来就是很重要的。”你不甘心地小声抗议着自己的意见,“结果是最坚实不过的凭证。命悬一线的人究竟有没有绝处逢生,一帆风顺的人是否如愿十全十美,奋力射出的箭矢正中靶心了吗,迷雾散去皎月是否真的存在……”
“没有盼望的人才可以不在乎结局的成败,如同活得轻松的人,总是有余裕观瞻他人的苦难……”
也许是太沉醉于屡战屡败的境遇,也许是还没有从你争我赶的比赛里脱离出来,顾影自怜的愤懑,就这样不合时宜地借着嘴巴跑了出来。
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把脸颊埋进了双手。
怎么会这样。
阿月眼前的这个你,一定显得愚蠢、自大又刻薄,像祥林嫂一样只会一遍遍埋怨自己的苦难。
紧紧抿着嘴巴努力憋住眼泪。和刚才不同,这个时候哭泣,只会让自己彻头彻尾地丢光脸。
月岛却在此刻把你的脑袋轻轻地拥入怀里。
“辛苦了。”
月岛的下巴搁在你的脑袋上,头顶上传来的声音犹如神明的指示。
“我并不是不懂得这种心情。所以只管说出来,没关系的。”
糟糕,怎么在他怀里哭得更凶了。
轻轻拍打抽噎的你的背,月岛说:“别把刚刚涂了药的眼睛哭肿,会痛,感染了就更糟。”
你才试着慢慢停下来。
“想要全世界……知道……你有多好……”像迅猛的海潮高高卷起,重重拍散在广阔的沙滩,在他怀里恸哭过的你,语调闷的像外面阴沉的天气,声音已经哑了,语气还在不服输地虚张声势。
“阿月那么努力,甘心站在后面支撑着球队,如果团体都没有获胜的话,就没有人知道阿月有多好。”
“你不是知道吗?”月岛闻言却哈哈大笑。
“你知道就够了。”
手指轻轻卷起你散乱的秀发,一条条捋顺,像安抚一只受惊的猫。
“而且想告诉青酱的是……”
“青酱已经做的很好了。就像今天哪怕我没有获胜,青酱也还是会觉得我做的好一样,对吧?”
“当然!”只好在他怀里用力点头。
“人生哪儿有那么多完美的时刻呢?意气风发的出发,心想事成的圆满。”
月岛的语气里有过尽千帆的释然。
“所以,不必等到完美再出发。”
“也不必因为害怕结果而畏惧出发。”
月岛脆弱又顽强的无名指和小指再次擦过你的头发时,你发现自己最后还是无法停止这场海啸。
而月岛只是放任你洇湿他的怀抱。
“我也曾经因为面临类似的困境,差一点就失去了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以及,这份喜欢的心情。”
“那就太可惜了。”
月岛温柔地将你拥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