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按李扶珠的叮嘱,回府时特意领着马车和车夫选人少的小巷子走。到了府邸,为两位布好茶水,李扶珠款款落座,吕大夫却直截了当地问:「将军在哪里呢?老夫去为将军瞧瞧。」
李扶珠不答,只是抿了一口茶水道:「吕大夫身上这股气味,刚才在医馆里倒是没有闻得仔细,闻起来像是『露兜叶』混合『防风草』、『豨莶草』的味道,中和了甘甜和辛苦。」
吕大夫闻言望向她,眼神骤然变了,她大大方方地迎上那道目光:「受母亲影响,我自小对医书略有涉猎,在您面前班门弄斧,让您见笑了。」
「李小姐,老夫是来为李将军看病的,小姐不要只顾着说笑。」他正色道。
「大夫,若是我说,李将军并没有得什么麻风病,而是在外面逍遥快活呢?」
这句话宛如一瓢水炸开了油锅,老人的脸色陡然变得难看:「你怎么敢把人命关天的事当作一句儿戏?」
「人命关天的事怎么会是儿戏?正因为我明白不是,才会出此下策,请您前来。」
吕大夫有些惊愕。李扶珠站起身来,微微叹了口气:「像您这样品德崇高而又古道热肠的医者,世间怕是少之又少,所以,我能求助的人只有您。」
说着,她向我一颔首,我立即明白,端着漆盘呈上一个小巧精致的漆金结扣圆盒,圆盒的盒盖是镂空的,可以看到里面有什么。
吕大夫定睛一看,眉头间多了几分嫌恶,圆盒中是一只硕大的蜘蛛,足生绒毛,正在美美猎食断翅的蝴蝶。
「什么邪物。」他轻哼一声。
「是李将军的爱宠。」李扶珠轻飘飘地接了一句。
话音刚落,吕大夫微微阖上眼,仿佛在克制愤怒和避免失态:「老夫见不得这种腌臜东西。」
「宅中有个下人曾被它咬伤,李将军不肯为其出钱诊治,还将其赶出李宅。后来我又去查各种古籍,也没查清楚这是一种怎样的毒物。一直到去年,我同李将军外出赴宴时遇见一群苗疆人,才知悉这是一种西南特有的毒虫,毒性奇异,甚至有巫师用其来炼毒蛊,中毒者会一天比一天难受,死亡时产生幻觉,痛苦不堪。遗憾的是,普通的草药只能延缓它的毒性,而不能根治。」
吕大夫的脸色已经青一阵白一阵,他问:「李小姐可曾与他们聊到解药来源?」
「自然。」李扶珠嫣然一笑,「不过,药引是百毒原液和......李将军的血。」
此话一出,不但吕大夫愣在原地,连我也吞了吞唾沫,佯装平静。
「怎讲?」半晌,吕大夫却是出人意料地发了问。
「以毒攻毒是其中一个法子,我查了许多典籍,发现历史上以蛇毒、蜈蚣、虾蟆入药解毒的例子数不胜数。至于另一个法子——这蜘蛛原本生活在西南地带,是李将军将一对公母蜘蛛带回李宅培育,但他不知从哪听人说:『喂母蜘蛛食用了谁的血,谁就不会中它产卵孵化的幼崽的毒。』他原本对此半信半疑,还是点了一滴血喂母蜘蛛,偶然一次将幼崽拿在手上把玩时被咬,却没有中毒。这才完全相信。」李扶珠又啜了口茶,「也就是说,他的血就是最好的解毒良药之一。」
我悄悄观察吕大夫,他的目光落在面前的杯盏中,却又没有在看什么。这时李扶珠又说:
「『露兜叶』、『防风草』、『豨莶草』,这三味中药都有解毒排毒、清泄邪热的功效,尤其是防风草,更有治疗毒蛇毒虫叮咬的作用。吕大夫之所以常用这三味药,是因为需要解某种毒吧?——您被这蜘蛛咬过吗?」
「老夫要如何相信你的话呢?」吕大夫没有回答,而是长叹一声。
「您是医者,自然有能力辨别我是不是在杜撰知识。」李扶珠的微笑逐渐平复,幽幽地说,「将军把玩毒蜘蛛被咬的那天,我正巧就在一旁看着。所以,今天之前,除了我,大概没人知道那种毒的解药是什么。」
「是老夫的小女,连翘。」过了很久,吕大夫仰面,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李将军回城时,曾来老夫的医馆选购伤药和风寒药,当时他送给小女一个挂坠,说是从西南特意带来的。推辞几番后老夫拗不过他,便收下了。当时,老夫和小女还很是感激。直到三日之后,老夫才发现不对,那挂坠里开始爬出密密麻麻的小蜘蛛,咬得小女满脸满身是红疹,老夫才将那劳什子赶紧扔了。但为时已晚,她开始高烧不断,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卧床不醒却满口胡话,面色青白,嘴唇泛黑,是中毒才会有的症状。」
李扶珠对我说过,吕大夫老来得子,妻子又在诞下女儿不久后离世,所以他对这个女儿万般爱护,她是他在世上最后的唯一的至宝。李扶京不一定是故意把布满蜘蛛卵的挂坠送给她的,也许只是无心之举,却没想到酿成了大祸。
吕大夫捏紧茶盏,满是老茧的手微微颤抖,「老夫一生行事磊落,不曾作恶,怎会遇到这样的事?后来老夫为了制出解药,用了一切能用的药,那些药老夫吃了没事,但小女吃了就吐,她连喝热水都吐,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老夫眼看着,也快无能为力了......」他眼泛泪光,满是无助。
我不知道该怎样帮助这位老人,身为医者,从病魔手中争分夺秒救人无数次,到最后却要眼看着自己亲人的生命如沙流逝,这该有多难受。
「杀了李扶京就行。」李扶珠温柔的声音划破了我的伤感。
吕大夫一个激灵:「李小姐,行事勿要太过偏激。老夫有什么理由杀他?老夫只会救人,不会杀人。况且,他是常裕的将军,他不该死。」
「其实,只有您才能杀掉他,或者说,杀掉他,就是救了更多的人。」她朱唇轻启,笑容可掬,「大夫您一生历尽磨难也做尽了好事,您是绝对的好人。我也知道他作为将军维护了常裕的统一安定,是万人之上的存在。您觉得他功勋累累举足轻重,对吧?可是在我看来,他不过是一个内心卑劣、自私冷酷、利用完身边的资源就一脚踹开的可怕的利己者,是和石泉王一类的走狗。」
吕大夫先是不可置信地瞪向她,后又忙环顾四周,仿佛这句话一旦被人听见,将会捅出天大的娄子。
李扶珠不屑一顾地站起来,一步步走近吕大夫,眼中摄出潋滟的波光:
「您我都心知肚明,文曜之变不过是石泉王筹谋已久的一次篡位,他打着先皇无能的旗号推翻文曜,声称要为黎民百姓当一个明君。可是现在,流民数量不减反增,他无动于衷,各地暴乱迭起不穷,他用兵镇压,抗击灾情的能力越来越差,底层流浪者越来越多,而他对这些都充耳不闻。您是看到的,他整治的东西都是他所关心的东西,他不肯甚至不屑看一看这些比野草还轻贱的黎民百姓,每天都在怎样地挣扎着,仅仅是为了要活下去。」她的话语在抨击,语气却轻柔无比,「一切都是为了他自己。李扶京和这样的人,本质上是一类人。在权力斗争这场腥风血雨的漩涡里,成千上万的人都是牺牲品,在这样的情况下,杀了上位者中的任意一人,相当于拯救了千万条人命。这就是我指的杀人就是救人。」
吕大夫沉默良久,再跟李扶珠对上眼时,却仍是紧抿嘴唇。李扶珠紧接着上前一步道:
「您所信奉的『道』,是『道德』、『秩序』、『仁义』、『与人为善』、『以天下为己任』,可是,在一个由利己者掌权的,并不安定和太平的地方,这样的追求真的可以实现吗?您是仁德之人,可是您的女儿现在浑身高热,在死亡线上挣扎。而我的父母也不是坏人,我的父亲仅仅是因为坚持上奏收回对地方赋予的过多权力,便被石泉王记恨,他后来将我的父亲凌迟示众,还将父亲的肉喂给鬣狗吃,使父亲死无全尸。从那时候起,我就不再信奉从前的『道』了。」
吕大夫闻言,大为震惊,他不由得伸出手:「孩子,你......」
她停在原地,并没有什么反应,面不改色道:「吕大夫,换句话说,如果您医治善人,他会制造更多的善,将世界变得更好;可如果您医治恶人,他会不断制造更多的恶,伤害更多的善,到那时候,这个世界将会变成什么样呢?」
吕大夫顿时哑口无言,完完全全地感到有一种奇异的全新的想法冲进他的脑海,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顷刻间又像是第一次变得如此迷茫:「可是,老夫该如何做呢?」
李扶珠轻捻耳边碎发,嘴角勾起一个似悯似叹的笑容:「您只需按照我的安排来就好。」
等到吕大夫离开,李扶珠忽然面色一冷,斥责道:「滚出来。」
此时,门外不易察觉的边缘处,有个人影鬼鬼祟祟的正要逃走。我直呼不妙跑上去追,待看清楚那人,却发现是惊慌失措的小桃。
被几个嬷嬷捉住的小桃跪在地上,低下头,神色狼狈。
「都听到了?」李扶珠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表情如常。
小桃双手紧扣,声若蚊蚋:「奴婢......什么也没有听见。」
为什么要偷听和撒谎呢?电光火石间,我想起,原著中小桃向李扶京告了什么密,这一举动彻底断送了李扶珠的活路。我脑中浮现小桃痴痴望着李扶京背影的眼神,小桃绣的鸳鸯戏水并蒂莲荷包,忽然就有了猜测。
看来,被李扶京迷倒的女人比我想象中还要多。
小桃慢慢抬起头,用恳求的眼神望向我,似乎是期待我替她说句求情的话。
我已无话可说,能看上李扶京,只说明我们不是一路人。
这时,去下房搜查的嬷嬷带着一堆东西回来,一个彩纸剪的小像赫然映入我的眼帘,一根头发缠在其上,细嗅之下还有香粉的气味。
这小像剪的是李扶京。
看着小桃一脸秘密被发现的表情,李扶珠若有所思,一旁的嬷嬷问:「小姐,您要如何处置她?」
「小姐,饶过奴婢吧。」小桃求饶道。
「你对将军的爱慕之心真是半点不假。」李扶珠慢悠悠地啜饮一口茶水,「但是,你真的了解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吗?不要钟情于你不了解的人,这就是我给你的建议。」
不等小桃回答,李扶珠便说:「把她赶出府吧。 」
我走出李扶珠的房间时,望向院中的两缸荷花,此刻早已过了花期,而那些残荷结了莲子,沉甸甸的,满满的一缸。
此后的两天,我都奉李扶珠之命,领着一个空马车去吕大夫的医馆,接他去李宅待上两个时辰再回去。我唯一知情的是,他们已经达成了某种坚固的战略伙伴关系。
转眼间,灯会之夜来临,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不速之客,李扶京。
这夜,明月高悬,李扶珠穿了一条月白色锦缎裙,我正在为她梳合适的发髻,就听见院外马蹄得得地响,随着侍女们此起彼伏的「将军好」,李扶京的脚步声逐渐靠近。
他依旧是门也不敲就进来,但是,这次李扶珠却一改之前冷淡的模样,甚至像是为了欢迎他,面上浮现一丝淡淡的笑容。
「哥哥这两日去了哪里?」李扶珠主动含笑道。
「怎么,想哥哥了?」李扶京话音刚落便自己笑了起来,伸手捏捏她的脸颊,「逗你的。也没去什么地方,随便在城内逛了逛。」
我在内心吐槽,你常裕第一油男李扶京除了窑子能逛什么地方,臭不要脸。就见李扶珠自然而然地接话道:「今夜城内有灯会,哥哥与我共酌几杯,然后一起去看灯会好不好?」
「珠儿,你——」李扶京从来没有受过李扶珠这样的邀请,先是大喜,但立马正了正脸色,「宅中备有消风散么?哥哥不能喝太多酒,最多只能一杯。」
李扶京虽是男子,酒量却十分小,且一喝酒身上就起疹子,这么多年,他的酒量只从滴酒不沾,练到了一杯多一些。
「一杯便一杯吧。药自然是有的。我这就差阿枝去煎药。」
谁知,李扶京指着我道:「珠儿,你要留这贱蹄子在宅中,哥哥不反对,但今日,咱们得玩个游戏。」
我抬眼望向李扶京,他也正乐呵呵地盯住我,眼中冒出轻蔑、玩味和毫不掩饰的残忍,即便是这副表情,也有种说不出的风流倜傥,我却感觉浑身发毛。
李扶珠扑哧一笑:「阿枝不是什么贱蹄子,这个游戏回来再玩也不迟。再晚些,灯会恐怕要结束了。还是先让阿枝去吧。」
李扶京有些不快地答应了,他又瞥了我一眼,目光阴鸷。
二人饮完酒,李扶京又服下消风散就准备出门。我正要去送,李扶京却喝止道:「本将军让你动弹了?守好你家小姐的房间,哪里也不许去。」
察觉到李扶珠微微一点头,我放下心,垂头退回了闺房。
我只听小姐的,去你个又蠢又油的渣男。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两个家丁从黑暗中冒出来,一个膀大腰圆,另一个矮胖猥琐。二人或许是见我目光警惕,交换了眼神之后便面带狞笑走上来。我怒斥般喊道:「你们想干什么?来人哪!」甫一喊完,才想到,这就是李扶京所说的「游戏」。作为宅子的主人,只要他想,他甚至可以把李扶珠随意处置。现在李扶珠走了,恐怕这两个人要怎样为所欲为都没人救我,真是歹毒。
等李扶珠回来,我可能已经被这两个男人折磨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了吧。
但是,他还是想得不算周到。
两个家丁一左一右将我擒住时,我却勾唇一笑。
明月的光辉之下,忽然出现一个身型精瘦的黑衣男子,他以鬼魅般的速度奔上前,手起刀落之间,那两个家丁连惊呼也来不及,就直挺挺地倒下,刹那间无声无息地断了气。
「多谢樊忌大哥。」我行礼道,拍拍手上并不存在的尘土。
说是大哥,其实他比李扶珠也大不了两岁。但是我不能喊他老樊,太自来熟;也不能喊他小哥哥,太油腻。所以就喊大哥吧。
男子收起佩刀,一头黑发随意披落,脸戴半张镶嵌着一颗蓝宝石的黑色面具,他的外衣缀有特殊的刀柄,可佩戴特制的短刃和暗器,肩上则是缝制了蛇鳞一般的花纹。
「小姐离开大约多久了?」樊忌问。
「估摸着有半个时辰多了。」我答。
「时间差不多了。等我将这里处理一下就走。」
「对了。还有大哥你的面具也摘了吧。」我嘿嘿笑道,「戴着那半副面具,反而显得更加引人注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