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麻风将军

    今夜城内流光溢彩,各式各样的灯笼和点心令人流连忘返。但我们不敢掉以轻心,所幸有耳聪目明的樊忌在,我们很快沿着李扶珠给的路线找到了两人,跟在他们不远处。

    他们言笑晏晏,如果不是李扶珠一直巧妙地回避李扶京的拉扯,看起来倒真是像一对眷侣。我不知为何又有些不悦,为什么小姐和谁站在一起都很配的样子。

    正在这时,人群中突然冒出一点鲜艳的鹅黄色,一个少女逆着人流,欢天喜地地跑来。少女梳着垂挂髻,一身鹅黄外裳配绣衫罗裙,簪子珠钗跑丢了也毫不在意,手里还捏着几枝鲜红欲滴的丹桂。可是她的出现,几乎令我和樊忌心里同时咯噔一下。因为她跑向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下一个店铺里陪着李扶珠挑选首饰的李扶京。

    「李将军——是我,我是小彤!」少女大口大口喘着气,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李扶京。

    李扶珠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少女,而李扶京微微一挑眉,似乎真的不记得她是谁。她见状又是嘻嘻一笑:「没关系,记不住我也没关系。我的全名是萧绛彤,将军只需记得我心仪将军,总有一天会成为将军的妻子就好。我得快点回府上了,不然爹爹会骂我的。将军再会!」

    我傻眼。又是一个没长眼睛的。这直球打得比李扶京他性取向都直。

    少女说完往身后一瞧,就飞快往我们这边跑来。一阵浓烈的桂花香扑鼻而来,一个不慎,她就要撞入高大的樊忌怀里,被樊忌眼疾手快地一把推开,倒在地上。

    「好痛。」她揉着后背呲牙咧嘴地站起来,「你这人怎么回事——」

    樊忌面无表情地挑了挑眉,她这才看清他身上的刀柄,惊得话也说不出来。

    刚才如果撞上去就完了。

    想到这里,萧绛彤道:「我才不会感谢你救了我呢。下次走路小心一点。」

    说完,她扬长而去。

    这女孩子,正如她身着的一身鹅黄,有种娇蛮又任性的劲儿。

    等下,萧绛彤,好耳熟的名字,这不是这本小说的女主吗?

    女主终于出现了,我要救的人又多了一个。

    但是没有关系,今晚之后,她再也不会迷恋李扶京了。

    此时,一阵凉风吹过,李扶珠抬眼瞧了眼李扶京,却现出一副惊异之色:「哥哥,你、你的脸——」

    李扶京也逐渐感觉不对劲,刚才只是手臂发痒,他以为是蚊虫叮咬便没太在意,现在风一吹,他逐渐感觉身体大面积发痒,包括脸部。他走到一家店铺前,正准备借个铜镜照照,摊主却惊恐得连连后退。

    「不好啦。有麻风病人!」有人这样大声嚷嚷。「看清楚,本将军是李扶京!」他想这样吼,却发现周围异样的目光一道道扫过来,更多的人开始捂住口鼻远离他。

    「什么麻风病人?本将军是李扶京!本将军只是喝了酒,起了红疹子!」他狂怒着急忙靠近那些人,想让他们看个究竟。可所到之处大伙儿一窝蜂散开。他猛地想起刚才服用了消风散,怎么没一点效果?便用目光四处搜索李扶珠,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已安安静静地立在人群之中,顿时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问她:「珠儿,我不是已经服用了消风散,只需两个时辰红疹就能自动消退吗?快说我是李将军,说啊。」

    李扶珠却转身就走,此时人群中又有人说:「前三日,李家小姐都去医馆请吕大夫,我当是怎样的疑难杂症,却听说是李将军染了麻风病!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李将军已经神志不清了,你们看他的样子,他已经病入膏肓。大家小心别被传染了!」

    李扶京怒目圆睁,他难以置信地盯住李扶珠离去的背影,恨不得上前撕烂了她。但有人开始往李扶京的身上投掷发烂发馊的鸡蛋和蔬菜,有人向他扔石头重物,更有人甚至朝他后脑勺猛然一击,唾沫、拳头和攻击如雨点般无情地密密麻麻地砸下,纵然他是战场上英勇杀敌的将军,面对突如其来的攻击而没有武器防身,也狼狈不堪。他只能胡乱地一边瘙痒,一边还击,一边横冲直撞,一边大喊道:

    「你们这群刁民!该死的是你们!我是李将军!是李将军!没有我,你们狗屁都不是!」

    站在高高的楼亭之上,李扶珠轻轻勾住我的小指,俯视着街上的一切。

    又过了一阵子,人群很快一哄而散,李扶京倒在中间,浑身是血,红疹混合着新伤旧伤,让他痛痒交加,再加上气昏了头,濒临失去理智。

    「樊忌大哥,接下来就拜托你了。」李扶珠温和地笑道,随后与我相视一笑。

    小姐说得对,想要扳倒李扶京,靠武力和地位是不够的,得智取。

    她很早便想好了这个法子,说服吕大夫只是其中的一步,连续三日都去医馆、表面遮掩、却不时放出口风透露信息引发猜测是一步,收买眼线、在适当的时机煽动群众还是一步,至于更多的,还要看她自己拿捏。

    要让李扶京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当作麻风病,她瞄准了与麻风极为相似的红疹。李扶京喝酒会起红疹,她就嘱咐吕大夫往新开的消风散里加入使红疹严重的海鲜粉,如此,只要喝一杯酒,服用这「药」,一遇凉风,红疹必定加重,足够以假乱真。

    「可是小姐,怎么收买那些眼线呢?那些百姓又为何一致地确信李扶京就是麻风病呢?」

    「其实,那些眼线都是贫苦人家的百姓,我提出给自愿者每人一锭金子,守口如瓶者两锭金子,他们便抢着做这份差事。」李扶珠伸手替我理顺一丝发,「至于群众,其实大部分人对石泉王的统治积怨已久,他们心里也都明白李扶京不过是石泉王的一条走狗,只是他们平时没有将这种怨气表现出来,而现在恰好有了一个契机。如此一来,小部分人也都全信了,李将军就是感染了麻风病,当街发病还口出疯言。」

    「那么,如果日后石泉王调查起来,小姐会不会受牵连呢?」

    「他若要派人调查,也是从医馆和李宅查起,医馆那边吕大夫自会想法子应对,但李宅这边......必须掌握好时间,应对得滴水不漏,全身而退。」她盯住空荡荡的大街,转头对我温柔地笑笑,「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我望向夜空,夜幕中几颗稀疏的星子微微闪烁,我心里仿佛出了一口恶气,却看不透这样的天气。

    破败的茅屋内,李扶京醒转过来,浑身疼痛,头部嗡嗡作响,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发现自己手脚都被铁链束缚着,每动弹一下便如灌了铅一般沉重。

    定睛一看,柳无郁就坐在离他不远的一把椅子上,悠哉悠哉地喝着茶。

    「你醒了?」柳无郁见他有了意识,唇边勾起一个清浅的笑容,「被自己所轻蔑的平民百姓揍成这样,是什么感受?」

    李扶京气得嘴角抽搐,浑身发抖:「你这个贱人。快放开本将军。」

    柳无郁眼波流转,笑得温温柔柔;「将军现在生着病,不可以随便乱跑。猫儿狗儿都知道要报恩,我把奄奄一息的将军从街上带回来安置在此处,又担心你犯病伤害自己把你手脚捆住,将军却一点也不领我的情。」

    李扶京恶狠狠地盯着她,双眼通红:「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本将军自从你十三岁那年将你救下,这些年来锦衣玉食地养着,如果没有本将军,你三年前就死了!何来今日的倒打一耙,算计到本将军头上!」

    「忘恩负义?李扶京,你还真是没脸没皮。你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九泉之下的我爹我娘?他们当初是怎么对待你的,而你呢,又是怎么为了自己的前途和利益投靠石泉王带兵造反的!你敢说柳家的覆灭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柳无郁失笑,「对你来说,你的利益永远是最重要的。至于其他人是死是活,你一点也不会在乎。」

    她的话字字泣血,直指要害,李扶京先是一愣,随后不服气地争辩道:「他们对我何尝不是抱着奇货可居的态度?是,你娘是救了我,你爹是雇人教我学武,可是他们从一开始就存了三分利用的心思,柳府上下没有一个人真心看得起我!」

    话刚出口,李扶京抬头望向柳无郁平静的脸,潭水一样波光柔柔的双眼,却是愣了一愣,往日的记忆涌现在他的脑海中——

    其实,有人,有一个人,从前在他不爱说话,被嘲笑「脏哑巴」时,她会站在他的身前护着他,偷偷给他塞好吃的,眨着水灵灵的眼睛故作老成地安慰他:「这些仆人向来是狗眼看人低的,大哥哥你不要放在心上,无郁可以保护你。」那时候,他刻苦学习武艺就是为了能让自己有一技之长,从而不让她也瞧不起自己,甚至,让自己总有一天可以配得上她。

    被轻蔑、被看低,这样的日子他都可以忍受,只要这世间尚存一丝温暖,哪怕这温暖看似遥不可及。可是——

    「你们柳家收留我七年,到了第七年你父亲突然将我送走,送到他一个姓李的门客府上当家丁,后来恰逢征兵,那老家伙为了让他的儿子躲避服兵役,就谎称我是他的儿子,让我顶替真正的李扶京,被编入新兵,送入西南边陲。那时,他承诺会有内应接我逃出西南。」李扶京狠狠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西南地区气候湿热,地形险峻,毒虫遍布。我初到时水土不服,高烧不退,还得接受严苛的训练。我多次写信给姓李的老家伙,可是他从来不回一封信,明摆着是要和我断绝联系,让我自生自灭。我只好靠着自己,在军队里艰难地活下来,每一天都痛苦不堪,可是,我撑过去了,活下来了,还成为了李将军!」

    既然上天给了他活下去的机会,那么他就要往上爬,要不顾一切往上爬,哪怕是踩着别人的尸骨。他要让所有人都尊称他一声「将军」,要权力、金钱和机会统统流向他的手中,要世上再也没有人瞧不起他!他要向这个不公的世道证明,他是站在高处的强者!

    柳无郁强忍住内心的悲痛,父亲说不定早就预料到直言上谏会带来的后果,便把希望寄托于李扶京,把他养在那姓李的门客家,以便给她留一条退路。并且她暗中调查过,父亲早已为李扶京和她在西南凉州准备了一栋宅子、三十亩田地和大量财富,以保他们后半辈子衣食无忧,平安生活。可惜连这点保障,都被那姓李的门客私吞了,在他被诛杀后,那些财产也统统充公。

    她不明白,父亲为何要为了所谓的江山社稷,呕心沥血付出自己的一切。这些东西,并没有给予他一分一毫的回报,反而害他送了性命。她理解父亲,父亲是个正直不阿、心系天下的诤臣,可是她直到现在都无法认同他的做法。

    至于李扶京,他已经完全堕落成了一个道德败坏、自私自利、心肠歹毒的小人。

    想到这里,她深深叹了一口气,语气竟柔和了三分:「你有所不知,父亲一直将你视若己出,只是这门客的算盘打得实在是卑劣,这些年你受苦了。不过我着实想不到,再见到你,你已经成为了万人之上的将军。」

    仿佛受到打动,她竟然上前一步,主动用手帕为李扶京擦拭脸上的尘土,她的双眼微微潮湿,语气也温和妥帖,甚至带有一丝隐隐的心疼和赞赏。李扶京听出了这丝复杂的感情,心里一动,感到一丝微微的惊讶,甚至是得意。他继续道:

    「原本那辅国大将军裴灼缺一个近卫,我跟着他出生入死好多回,他看中我的才能和胆识,提拔我做他的近卫。可是,他是个头脑空空的粗莽之辈,我明明比他更胜任将军一职。」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狠。

    柳无郁满脸关切地看着他,她必须控制好自己的反应,在不同的时候给出恰当的反应,才能让李扶京相信,她是真的被他打动,还念及了旧情。

    李扶京见柳无郁听得入神,想了想又说:「后来,终于有人看到了我的才能,他不是像裴灼一样始终将我放在一个低人一等的位置,而是极度器重我,不惜花重金为我治疗在西南落下的顽疾,带我享受世间真正的美酒佳肴,为了我的归属甚至与他的心腹谋士大吵一架。他就是我的伯乐。」

    柳无郁垂下眼睫,这个没有被指名道姓的「伯乐」,除了石泉王裴斯还会有谁?

    单凭谋权篡位一事,柳无郁便可看出裴斯为人隐忍自制,智谋过人,心机深沉,野心滔天。他恐怕是摸透了李扶京的个性和弱点,刻意屈尊,投其所好,给予李扶京从未有过而又无比向往的被重视被体贴的感觉,将李扶京从细节上伺候得舒舒服服的,从而心甘情愿为他卖命。裴斯,当真是个有趣的人。

    「将军可知道『赌玉』?买者以重金买卖可能含玉的矿石,成交以后,一刀下去,有可能出现成色极好的翡翠,买者由此暴富,真正一本万利;但也有一定的可能血本无归。对于赌玉的人来说,赌的是他们的眼光和运气。将军满身才干却不得重用,是一块等待有心人前来的名贵玉石,而这位气运极佳的买家,自然也不同凡响,敢为他者所不为之事,可见胆识过人、眼光长远。——真正是上乘的玉遇见了合适的人。」

    一番话,把两个人都夸到了。李扶京脸色一缓,不禁有些受用,他是个只听得进夸赞的人,极度自负,原本有三分谨慎聪明,可是眼前的柳无郁声音柔婉,娓娓道来,尽拣他想听的说,他一时昏了头,忘记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只一心想着向柳无郁证明他的能力,他相信,他虽然落难,可仍是英雄,柳无郁不过是个性情倔强而心肠柔软的少女,听了他的过往经历就会幡然醒悟,站在他这边!到时候——

    「珠儿。」他轻轻唤了一声,「你仔细想想,也能明白这位伯乐是谁,他发掘我,器重我,我对他而言也是不可或缺的功臣,今日你若放了我,我便劝劝他,让他从此不为难你,你也能获得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好好地过日子。」

    柳无郁听他越发不知轻重,厚颜无耻,不由得在心里冷笑一声,面上依然保持微笑:「可是,除了将军的这位伯乐,将军是否也应该考虑一下,你的部下和将士们?兵犹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是他们为了国家艰难杀敌,弃自己的安危于不顾。换句话说,他们以命相换才得到国家的安定,他们就像舟下的水,没了他们,咱们还能安稳地站在这里说话吗?」

    李扶京听了,却是嗤笑一声,表情里说不出的鄙夷:「笑话!没了本将军,他们再怎么善战也只是一群无头苍蝇!善战?都是本将军的手下部将而已,哪一个能离开本将军的指挥去作战?本将军在三年之内从一个小兵爬到将军的位置,靠的难道是他们吗?」

    柳无郁不置可否,只是笑得神秘,李扶京见她反应平淡,反而被激了一下,他狠了狠心,终于说:

    「换句话说,本将军成功扳倒了裴灼,而这些人一个也不知情,在外人看来,裴灼狼子野心,不可饶恕,即便不死在蓄意谋反那晚,也犯了滔天的死罪!但是这些蠢人一个个都被蒙在鼓里,不懂分辨,他们可以为了本将军去反攻裴灼,也可以为了本将军去送死,本将军是什么身份,他们又是什么身份?不过是几条贱命!」

    柳无郁越发笑意深深,李扶京啊李扶京,你泯灭道德,蔑视人命,自大愚蠢,口无遮拦。哪怕我不动手,以你的性格也活不了太久。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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