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巧此时,屋外天雷轰轰,瓢盆大雨倾倒而下。茅屋的门不知何时已经开了,一个身着玄色锦袍的高大男子伫立门外,他大步走进来,用一种复杂而愤怒的神色盯着地上狼狈不堪的李扶京,不敢相信这人都落魄成这样了,言语间还透着一股奇异的狂妄跋扈。疯了不成!
这人正是李扶京的手下副将,陈嘉秋。往日里,他对李扶京虽然不甚瞧得起,却因为李扶京的战功和身份而有所忌惮,从而恭恭敬敬,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今日他收到一封密信,信上让他半个时辰之内到这荒郊野岭来,他便想到,此事说不定和李扶京闹出的麻风病风波有关,不宜声张,就马不停蹄悄悄前来。谁曾想他一到屋外,便听见李扶京大肆贬低将士,往小了说,他根本不把将士之间同作战共生死的情谊当回事,也瞧不起任何人;往大了说,这支军队是皇家的军队,他的言语无不透露出对陛下的不敬和对皇权的威胁,如若传出去,不诛九族也必定叫他碎尸万段,此人当真是荒谬可笑至极!
李扶京看清楚陈嘉秋的到来后,顿时疑惑横生,他的确给自己留了后路,命小桃在他出了任何事时送信求助这位副将,这位陈副将性子虽然古板无趣,却对他言听计从——可是,陈嘉秋怎么表情这样古怪!并且没有带什么兵力!
柳无郁表情里逐渐露出一丝嘲笑,李扶京眼见不太对劲,顿时明白了一切,他不是蠢人,柳无郁似乎故意引诱他说出刚才那番话,让陈嘉秋听见。他的嘴角一抽一抽的,连忙喊道:「你这个贱人,本将军中了你的计!陈嘉秋,你快捉住她,此等毒妇不宜久留!」
陈嘉秋却是迟迟未动,盯住李扶京,眼里的嫌恶和猜忌越来越深。
「李扶京,你已经病得不分好歹,满口胡言乱语,你那番话传出去,咱们三个恐怕都得受到牵连,你该责备的人是自己。」柳无郁慢条斯理地说,「李将军的病已不可救药,回天乏术,可是军中大权还需要找别的人掌管,陈副将可有合适的人选?」
李扶京一听,登时像头狼似的窜起来,他的动作极重,牵动了伤口只是闷哼一声,可是铁链将他栓得太紧,复又重重摔倒在地。陈嘉秋这边则是紧锁眉头,心思重重,他很清楚,一旦没了李扶京,他将会是成为新将军的不二人选,可是,这些事怎么来得那么巧,他担心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会挖个坑让他跳下去。
柳无郁只是淡淡地开口:「不知陈副将可听过一则故事?『成景』年间,曾有一位名曰蓝玦的将军,屡立奇功,但其品德败坏,军纪不严。在他征战西北期间,曾未向成景帝请示,私自霸占了西北肃月族皇帝的女眷。在班师回朝途经关隘时,正赶上天黑,守将按照规矩不肯开关,蓝玦竟派属下攻破关口,『毁关而入』。」
陈嘉秋细细思索一番,问道:「成景帝知道后没有责罚他吗?」
「当时,因为蓝玦的功劳太大,成景帝并未深究。后来,被封为太子太傅的蓝玦觉得自己的功劳比太师马恒更大,理应该由他来担任太师,满腹牢骚的他便『心生异志』,伙同私党密谋造反。如此,成景帝最后诛杀蓝玦,继而大肆株连杀戮功臣宿将。」柳无郁轻叹一声,「多疑乃皇帝的天性,倒是可怜那些受到牵连的将领了。」
陈嘉秋一怔,柳无郁是在借这个故事提醒自己,李扶京就跟蓝玦一样道德败坏,不把王法放在眼里,甚至怀有策反之心,亲口承认自己和裴灼的死有关,而石泉王也是个多疑的皇帝,如果不想想办法,自己早晚下场会跟那些受到牵连的将领一样!
李扶京仍如疯狗一样企图摆脱铁链的控制,思及此,陈嘉秋睨了李扶京一眼,又垂头思考一阵。柳无郁明白他在抉择,陈嘉秋不似李扶京一样愚蠢,她必须赌一把。
良久,陈嘉秋抬起头来,眼里闪烁着异样的光:「依小姐的意思,我该怎么做呢?」
李扶京听见这句话,不可置信地瞪住他,破口大骂:「你这个狗东西,你想干什么!来人,来人——本将军杀了你们!」
明明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还仿若不知地问我吗?柳无郁不露声色:「如今,陈副将只需向陛下上奏,说李将军病得没办法再好转就行,陛下素来是很重视他的将军的,陈副将跟着李将军吃了那么多的苦,立下那么多的战功,而陛下却认为是李将军训人有方,把功劳都给了李将军。我想,若是您成为将军,陛下也定不会亏待了您。」
李扶京在一旁听着,眼里几乎喷出火来,这个女人在挑拨离间些什么!
李扶京所不知道的是,裴斯既然将他留在皇城,而不是允许他带兵远驻,本就是对他心有防备,要置他于监视之下。见他日日流连烟花巷而不加阻拦,就是算准了他生性好享福、贪图美色,以消磨此人的体力和意志。伤其身乱其心而不伤一兵一卒,裴斯果然是个厉害的人。李扶京是什么背信弃义的东西,他裴斯怎会不知?他当然可以利用完李扶京便抛在一边,反正出色的将军苗子,天下多的是,争先恐后为他所用的人也多的是,陈嘉秋就算一个,他虽然性格老实,武艺略逊于李扶京,却有着极强的军事统筹和洞察能力,心思缜密,最重要的是,他能掂清楚自己几斤几两,而不是像李扶京一样狂妄自大。李扶京却对裴斯的知遇之恩念念不忘,过于看重自己的不可替代性,真不知道是该说他痴还是蠢。
柳无郁想到这里,只是沉默不语。陈嘉秋深深沉思着,早已陷入了自己的打算当中,片刻,他又开口:「陛下要如何信任我呢?」
柳无郁掩唇一笑:「这简单,陈副将只管按我说的去做便是。只是有一点,不论陛下怎么怀疑、怎么用刑,你都不要承认自己别有居心。」
陈嘉秋沉思良久,还是不太放心:「可是,陛下性格多疑,我恰巧赶着这个节骨眼上奏,他必定会怀疑我有取代李将军之意。」
柳无郁眨眨眼,微微笑了:「若是放在平时,陛下的确会起疑。可是,如果李扶京本就做了什么无可挽回的错事呢?」
陈嘉秋大为吃惊:「你、你是说——」
柳无郁望着他,只是娴静地一笑,那笑容柔柔的,却有一种让他不寒而栗的感觉。
陈嘉秋走后,李扶京大口大口喘着气,此刻他已经气得头晕眼花,咬牙切齿地注视着柳无郁,眼神里屈辱和不服气交杂,似乎是不明白陈嘉秋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柳无郁见他这样,幽幽开口道:「李将军,被人背叛的滋味怎么样?」
他已气得不能言语,只感觉喉中血腥味越来越浓,一双眼死死盯住她,几乎要看出血来。
「我很高兴你能体会到裴将军的感受,在这个世界上,恶有恶报,福有福报。你所作的孽总有一天会回到你的身上。」
说着,她拍了拍手,樊忌顿时押着一个人走进茅屋,待李扶京认出那人是谁,却差点一口气背过去。
那人就是被牢牢控制住的小桃。
小桃见李扶京一副气疯了的样子,浑身发抖不敢言语。当日柳无郁捉住她又要放她走,她本以为机会来了,刚一出李宅就准备去找李扶京,谁知柳无郁设了一计,命樊忌将她捉住,她明白自己逃不过了,只得咬牙答应帮柳无郁做事。否则,柳无郁怎会知道李扶京和陈嘉秋用密信联络的事?
柳无郁观察着小桃的神情,又是一笑:「小桃,如今不放你,你得为我所用。放了你,想来将军也不会绕过你。你的父母家人我早已派人安顿好,向你保证他们不会出任何事。现在,你明白该怎么做吧?」
小桃闭上眼,声音颤抖地道:「是。奴婢愿意为小姐做牛做马,只求小姐放过奴婢的家人。」
这个疯女人。李扶京神情癫狂道:「真是家贼难防,家贼难防啊!没想到真正恶毒的小人竟在我的身边!你怎么不早点死,真是老天不长眼!」
樊忌神情越发冰冷:「再胡说八道就把你丢出去喂狼。」
李扶京哑然,他颓然地抬起头望向樊忌,看清楚樊忌的脸后神情微滞,呼吸一窒:「是你。你们是怎么串通到一起的!」
樊忌声音低沉:「三年前,我父亲收留了你。后来他让你冒名顶替我从军,此事一直是我的心结,我承认父亲此举不妥,因此对你有愧。后来石泉王派兵,要将李家赶尽杀绝,而我活了下来。」他的语气极度平淡,仿佛家破人亡和逃出生天都只是不值一提的事。
柳无郁却深知他内心的伤痛,她取过一杯茶,轻轻地用茶盖撇茶叶,风度自洽地接过话茬:「两年前的灯会,我上街后支开其他人,独自一人去了乱葬岗看望父亲母亲,没想到,那时遇见了樊忌大哥。」
柳家人和其他无辜的人,即使死去也没有好的归宿,柳无郁当时去了乱葬岗,却发现樊忌正四处寻找柳家人的尸骨,她悄悄跟着他一路走,发现他将她父母的尸骨埋葬在了一座不知名的墓园内,此番来去几回,她断定此人必定有不同寻常之处,心中有了猜测。
她就这样耐心等待他把尸骨埋葬完,一直跟着他走进了城南的贫民窟,一群小孩子欢天喜地地围过来,他们衣裳破旧、浑身脏污、有几个孩子瘦小的身体还带有残疾,眼瞎跛脚者比比皆是。他从怀中掏出几个雪白的馒头,那些小孩子便乖巧地分了馒头大快朵颐,他见状,眼里露出满足又心疼的神情。
她心生一计,佯装晕倒在路边,并将身上值钱的首饰尽数暴露,这男子不多时走出来,发现她晕倒也只是徒步带她去了最近的医馆,待他要走时,她现出袖中用来防身的匕首,抵在他咽喉处,询问了他的身份。
原来,他就是当时那姓李门客的儿子,真正的李扶京。
出于谨慎,他给自己改名樊忌,即使有一身杰出的武功也不愿抛头露面,他从死人堆里扒过衣服,和野狗从垃圾里抢过食物,还好他生命力顽强,也或许是老天不愿意收回他这条命,他就这样苟活下来,并在之后加入了一个隐秘的民间复仇组织,怀曜阁。
怀曜阁的核心成员乃是前朝纷争中幸存下来的人,有的和柳无郁一样失去一切,满心满眼都是复仇,有的和樊忌一样武功高强,却不得不隐姓埋名等待时机。总之,他们都与石泉王结下了或浅或深的仇恨。平日里伪装成贫民,而暗中扩大势力,等待着向石泉王复仇的那一天。
和柳无郁相认那晚,樊忌便答应了暗中帮助她,他不能贸然前去将军府,只好约定每年的灯会之夜见一次面,平日里如遇燃眉之急就差人去城南贫民窟找他,他们二人还在尽快铲除李扶京一事上达成了一致。他本就对柳家人有愧,知道柳无郁的真实身份后就更是坚定了要和她站在同一战线。而李扶京做的坏事太多,这也就抵消了他心里的愧疚。
此刻,李扶京跌倒在地,面上一片绝望之色。樊忌控制着小桃,不由得望向柳无郁:「现在应该怎么办?杀了他们俩吗?」
樊忌是个心肠率直的人,柳无郁摇摇头:「樊大哥,你能弄到『傀儡蛊』吗?」
樊忌思索一番道:「阁主应该有这样的奇物。」
傀儡蛊,正如其名,服下此蛊的人,将会被控制思想,成为施蛊之人的傀儡。樊忌心里已有了悟,便没有再多问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