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跪相府

    建昭二十三年腊月初七,大雪封了长安城。

    李未央跪在丞相府的石阶前时,积雪已经没过了脚踝。冰碴子顺着罗袜的经纬往上爬,在小腿处凝成透明的铠甲。她数着檐角铁马被风吹动的声响,到第一千零一下时,朱漆大门终于"吱呀"裂开一道缝。

    "李三小姐请回吧。"门房哈出的白气在须眉上结霜,"相爷说了,就是跪成冰雕也不见。"

    又一片雪花落在她睫毛上。李未央眨了眨眼,看它融化后顺着脸颊流下——倒像是哭了似的。她其实早不会哭了,自从父亲被押入大理寺那夜,李府女眷的泪就流干了。此刻褙子暗袋里还藏着把金错刀,若今日求不得霍不疑开恩,明日法场上也好给父亲个痛快。

    "告诉霍相,"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李家未央求见。"

    门内突然传来靴底碾碎冰碴的声响。李未央低头看着青石板上渐近的影子——玄色貂氅的下摆扫过她结冰的睫毛,金线绣的螭纹在雪光中明明灭灭。

    "李三小姐。"

    这三个字像刀片刮过耳膜。李未央抬头,正对上霍不疑腰间玉带的銙钉。往上是一丝不苟的深紫官服,再往上...她突然不敢看了。十五年的光阴足够让少年将军变成庙堂权臣,却磨不灭记忆里那双浸着寒星的眼睛。

    "民女叩见丞相大人。"她伏下身去,额头触到雪地时听见脊椎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有东西轻飘飘落在她手边。是张泛黄的绣样,边缘焦黑卷曲,依稀能认出半朵并蒂莲——正是她及笄那年退回去的嫁衣纹样。

    "李娘子可知,"霍不疑用乌皮靴尖挑起她的下巴,"这金线养活了枢密院三十暗卫?"

    雪光刺得李未央眼眶生疼。她终于看清了他的脸——那道从眉骨划到耳际的疤比传闻中更狰狞,将原本俊朗的轮廓劈成两半。据说是在幽州之战中被叛将所伤,当时血浸透了三层铁甲。

    "民女愚钝..."她的话被寒风撕得粉碎。

    霍不疑突然俯身,带着薄茧的拇指擦过她开裂的唇瓣:"当年你退回绣样时,本相正饿着肚子在雁门关外蹲守。"他指尖有松墨与铁锈混杂的气息,"知道我怎么用它的吗?把金线一根根拆下来,跟胡商用一顿饭换一张边防图。"

    雪突然密集起来。李未央透过迷蒙的雪雾,看见西跨院探出几枝红梅——那姿态太熟悉,分明是她及笄那年亲手栽在扬州旧宅的。如今竟被连根掘来,种在这森严相府。

    "相爷!"门内奔出个满脸是血的侍卫,"晋王府的人劫了大理寺囚车!"

    霍不疑眼神骤然凌厉。他一把攥住李未央的手腕将她拽起,貂氅扬起一片雪尘:"李肃好大的面子,连晋王都敢勾结。"

    "家父冤枉!"李未央踉跄着抓住他的玉带,"那批私盐是..."

    她的话戛然而止。霍不疑突然摘了自己的貂氅裹住她,在侍卫惊愕的目光中将她打横抱起。温热的胸膛隔着冰凉的朝服传来心跳,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冻得发青。

    "看清楚了?"霍不疑对着虚空冷笑,"本相与李姑娘旧情未了。"

    屋檐上传来瓦片轻响。李未央顿时明白过来——有人在监视。她本能地往霍不疑怀里缩了缩,听见他胸腔里震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书房的地龙烧得太旺,冻僵的指尖恢复知觉时像有千万根针在扎。霍不疑站在窗前看密报,背影如峭壁孤松。十五年前那个赠糖少年早已被岁月风化,只剩下这个连背影都带着锋芒的男人。

    "为什么是梅树?"李未央突然问。

    霍不疑肩线微不可察地一僵。他转身时,案上烛火将影子投满整面墙,像只随时会扑下来的鹰。

    "去年抄检李府,在你旧闺房找到本《南柯记》。"他从袖中取出本册子扔在案上,"批注很有意思——'庭有梅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李未央指尖发抖。那是她十四岁时的笔迹,当时刚读完《项脊轩志》,为归有光的句子哭湿了半幅枕头。没想到霍不疑连这个都记得。

    "相爷若恨我..."她话音未落,窗外突然射进一支弩箭!

    霍不疑旋身将她护在怀里,箭镞深深扎入书架。外面顿时杀声四起,有人高喊"保护丞相"。混乱中,李未央摸到了他后腰处的旧伤——当年河西之战留下的箭疮,如今在锦衣下仍凹凸可辨。

    "别看。"霍不疑捂住她的眼睛,血腥气混着他袖中的沉香味扑面而来,"当年你退回的第三封婚书,背面为什么写曹植的诗?"

    李未央浑身一震。她没想到他发现了那行小字——"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更没想到在刀光剑影中,他问的竟是这个。

    一支火箭穿透窗纸,将《南柯记》点燃。火光中,霍不疑的眼神突然软下来,像是终于卸下某副戴了太久的面具。他伸手拂去她发间未化的雪粒,动作轻柔得不像个杀伐决断的权相。

    "未央。"十五年了他第一次唤她闺名,"你可知我为何能活到现在?"

    院外的厮杀声渐渐平息。李未央看着他解下玉带,掀开中衣——心口处纹着个歪歪扭扭的"疑"字,墨色已经发青。那是她十三岁上元节偷塞进他箭囊的平安符上绣的字。

    "每次快死的时候,我就看着它想..."霍不疑忽然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想问问你,既然不要我,为何又给我留个念想?"

    雪还在下。李未央望着西跨院的梅树,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她躲在屏风后偷看霍不疑时,他也曾这样望向庭中落花。那时杏花如雪,而今雪如梅花,中间隔着再也回不去的十五年。

    侍卫在门外禀报囚车夺回时,霍不疑已经恢复了权相的威仪。他拾起地上烧剩的《南柯记》,从焦糊的封皮里抽出一张泛黄的纸——正是当年被退回的第三封婚书。

    "李肃的命,换这个。"他将婚书按在案上,墨玉般的眼睛深不见底,"你亲手写完它。"

    李未央看着婚书末尾的空处。那里本该由女方父亲签署"允诺"二字,如今却成了交易筹码。笔尖悬在纸面上方时,她忽然听见极轻的"咔嗒"声——霍不疑指节泛白地攥着个油纸包,隐约露出梅子糖的轮廓。

    雪光透过窗纱,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婚书上,恍如年少时的模样。

新书推荐: [主家教]没想到吧,学会火焰的我还会呼吸法 清冷师尊是炮灰工具人[穿书] 追将军记 嫂子,看看我 蓓安卡 [排球少年]家犬不太乖 靠美色进入仙门后飒疯了 一觉醒来我成女配了 溯别离之际 这仙门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