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相思卧床休养了好几日,日日被沈万里盯着灌下又苦又酸的汤药。
他知道自己体内是蛊作祟,喝药也无甚大用,但每次稍一推辞,沈万里便要叩首哭嚎。
“是属下无用,照顾不好少主,以后到了地下,无言面对家主和夫人……”
“…你端给我吧。”沈相思拉着沈万里的胳膊,头疼扶额。
慕离风抱着剑斜靠在门边,饶有兴致欣赏一人一仆之间热闹的对话。
“离风,你也不帮帮我。”沈相思捏着鼻子灌下药,摆手让沈万里赶紧出去,对慕离风抱怨。
“沈叔也是关心你。”慕离风走进房间,坐在桌前。
实际上沈相思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情绪才有些起伏。
自乡医走后,沈相思时常走神,神色总是带着痛苦,眉间也带着淡淡的愁绪。
因他不易操劳,沈万里总不让他四处走动,沈相思便整日在脑子中推演捕捉到的线索,试图将它们串联起来。
“不如我们先去南疆。”慕离风看他又似要皱眉,出声打断他的思绪。
既然没有新的线索,那便出发寻找线索。
又养了两日,一行三人布好阵锁上门,提上包裹向南行去。
马车行驶在颠簸的路上,沈万里坐在外侧驾着车,沈相思将地图递给慕离风。
“此去南疆,我们需绕道而行。”
去南疆的路很多,沈相思选的是最难走的那条。
慕离风看了地图才想明白,他指着图上错综复杂的各方势力,笃定道,“武林要乱了,水路虽然快,但此时避开他们才是最安全的。”
沈相思用手指在地图上划出一条线,“北境一向看不起我们南方门派,若不是当年传说中的清云剑尊赢过他们,后来又有我爹坐阵,恐怕北境早就蠢蠢欲动了。”
“清云剑尊?”慕离风隐约觉得这个名字在哪听过,仔细思索后又确实不认识,便开口询问。
“传闻清云剑尊剑法缥缈,人如其剑,来去无影、亦正亦邪,在正邪两派都留下不朽战绩,当是天下第一剑。只是四五年前清云剑尊的行踪愈发诡秘,听说是悟了剑道,归隐了。”
回答了这个问题,沈相思又将话题回归地图,“南派则主要分为五大家,除了我家的沈氏山庄,还有习刀法的何家,也就是我母亲的本家,另外还有习暗器的苏家、修佛法的归尘寺和医学世家云家。”
“我爹还在世时,苏家和云家便一直逼我爹将藏宝图分享出来,如今我爹不在,他们怕是更要大张旗鼓的搜查藏宝图了。”
慕离风抽出一张纸记录着天下局势,闻言抬头问,“你认为苏家和云家会与南疆勾结吗?”
沈相思有些犹豫,“南疆乃邪教之首,且常以天下第一宗自居,与他们勾结相当于与虎谋皮,除非有巨大的诱惑,不然南疆为何同意联手?”
慕离风若有所思的点头。
实际上他一直有一个直觉,他觉得沈锋的身上有一个惊天秘密,或许沈庄的灭门并非因为那个所谓的藏宝图,而是与沈锋这个人有关。
他顿了一下,抬眸看向沈相思因病未愈而有点苍白的脸,咽下自己的猜测。
罢了,等找到证据再说也不迟。
晃晃荡荡行了几日,道路越发偏僻,时常需要穿越无人的树林和荒地。
沈相思运起轻功跃上树梢,仔细辨认半晌,跳下来落在慕离风身前。
“并未走错,沿着路线再走上半月便可到南疆。”
慕离风将水壶递给他,庆幸道,“所幸粮食足够。”
沈万里坐在一块石头上啃饼,模糊道,“那是,这荒郊野岭的,连野兔子都没遇到几只。”
沈相思正喝着水,听到这话眼神一震,猛的转头和慕离风对视。
此时慕离风也反应过来,这一路走来岂止是野兔子,连活物都没怎么碰见,实在反常。
他按住腰间的剑,语气严肃,“沈叔,拿好你的剑。”
沈万里早已将饼放下,身形戒备地朝他们靠拢。
树叶无风而动,摩擦在一起簌簌作响,三人的内力悄悄铺开,马儿不安的踢踏两下腿。
忽然一丝风吹来。
警戒到极致的慕离风如闪电般抽出剑朝一个方向刺去。
草丛中突然窜出几个人向着沈万里和沈相思攻来。
与慕离风缠斗在一起的中年男子挥舞着手臂迅速抵挡他的进攻,嘴里吹着奇怪腔调的口哨。
那几个人一顿,攻势以肉眼可见的姿态猛烈起来,沈相思尚能应对,沈万里却有些不敌。
慕离风剑走偏锋挑开面前的剑,跃到沈万里身旁,刺进一人胸口。
“不愧是他的儿子,只攻不守的疯劲有他几分影子。”中年男子哈哈大笑一声,转头劈向胸口中剑那人,将他杀死,大喝一声“走”,带着剩下几人四散消失了。
沈相思蹲下身查看尸体,从衣服里搜出一个令牌。
“这是苏家的通传令,只有内门弟子才有,苏家果然与南疆有所勾结。”
慕离风拿过令牌,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未看出什么破绽,便把令牌塞回沈相思手里。
“对了,那人可是认识你爹?”沈相思想起那人大笑时怀念又憎恨的眼神,不解道,“你爹来过南疆?”
“不知。”慕离风摇头,他没有以前的记忆,对这个便宜爹没有任何印象。
沈万里给自己简单包扎完,对慕离风道了声感谢,走到远处将受惊的马牵回来。
“不好少主!我们的吃食不见了!”
沈相思疾步走过去掀开车帘,里面其他的东西都分毫未动,唯独装吃食的包裹空空如也。
“仅仅是为了消耗我们?那么透露盟友身份的目的又是什么呢?”慕离风靠着树干低头沉思。
沈相思神色未变,抚摸着剑穗,揣摩道,“未阻止我们去南疆,却又不想让我们那么快到南疆;未截杀我们,却又拿走了我们的粮食...他们在等待我们去南疆吗?”
沈万里终于安抚住马,感叹道,“如果是真的,这个人该多么恐怖,连我们会去南疆,会走这条路都算到了。”
若说之前显露南疆的招式是故意,那么路线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沈相思心里一沉,对方若非城府极深,那便是一个熟悉他的人。
无论是哪种,都不是他想看到的。
剩下的几个时辰,再无意外发生。三人寻到一个洞穴打算今夜在此休整。
沈相思铺开地图,脸上带着愁绪,“或许我们不能再走这条路了。”
他在白纸上写写画画,良久一拍掌,“我们可以从山谷边穿进城镇,向西走是何家支系,而我了解何家,我们可以混进去随何家的商队离开。”
他手指在地图上点过,指出一条危险但能够快速到达的路线。
沈万里拿起地图左看右看,摸着下巴,“好像可行,何家支系还未曾见过少主。”
“我的建议是,原路前进。”慕离风拨弄了下火堆里的树枝,火光倒映在他的眼底,融进他笃定的眼神。
“如果背后那人真的了解你,那便有几分可能猜到你的动向,就算猜不到十成十,却一定能想到你会换路,是吗?”
沈相思接过话头,“然而那人熟悉我,却未必能参透你的想法。灭门之后我如惊弓之鸟,他必能想到我的谨慎,可他不了解你的行事风格,所以,按你说的来。”
一夜休息过后,沈慕三人决定弃车骑马。
因沈相思的身体还未完全好,而沈万里时常要去探路,慕离风便和他同乘。
“可有难受?”一段路后,慕离风扶住沈相思的后背,递给他水。
沈相思摇摇头,“无事,赶路吧。”
这样走了五日,沈万里勒住马,朝沈相思拱手道,“少主,我要停下了。”
“沈叔?怎么了?”沈相思托起沈万里的手臂,微微诧异。
“这五日来我们平安无事,说明我们的计划奏效了,但他们也不是蠢的,找不到我们可能会回来搜寻。我们已经奔波数日,精神和体力远不及当初,所以少主,让我去引开他们,我们在南疆汇合。”
沈万里下了马,单膝跪地,行的是接令礼。
慕离风并不意外沈万里的请求。早在头一天夜里,沈万里就来找他商量过这件事。他心里感叹沈万里的忠义,因为一旦他暴露,江湖人便会听到风声,他将面临数不尽的追杀和拦截。
那时他没有表态,只是说,“您不要擅作主张,让沈相思定夺吧。”
气氛一时凝滞,沈相思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跪在地上的沈万里,眼底含着怒气,紧抿嘴唇,淡声道,“我不同意。”
“少主!”沈万里抬头,极力劝说,“进入了南疆才能找到线索,我们在路上花费的时间够多了,若是那些南疆人找到我们,我们都凶多吉少,不如让我去拖住他们,同时也能使个障眼法,让江湖人摸不准我们的行踪。”
“不行。”
“少主不用担心我,我有保命的法子还没使,还有过命的兄弟接应我。你们只管快马加鞭赶到南疆,尽快为沈庄报仇!”
“我说我不同意!”沈相思忽地怒吼,眼眶渐渐红了,“沈叔,沈庄灭门,我爹和我哥死了,我娘失踪,如果你也出事,那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慕离风握住沈相思的肩,支撑起他颤抖的身体,开口问道,“你的把握有几成?”
沈万里眼睛微亮,赶紧道,“七成。”
尽管沈万里认为自己有把握,沈相思最终还是没有松口。
天将亮未亮时,慕离风听着外面小心翼翼的动静,安静地睁开眼。
不一会,草地摩擦的脚步声夹杂着马儿呼气的喘息,愈行愈远,在某一刻变成跑马的“嘚嘚”声,然后彻底消失不见。
“沈叔走了。”慕离风轻声道。
沈相思坐起来,眼里是彻夜未眠后的疲惫,神色却平淡。
“我知道。”
沈万里追随着沈锋长大,沈相思早就知道,他和自己的爹爹一样,是个有了决定会去做、会为了别人牺牲的人。
他凝望着远处飞翔的鸟,语气怅然,“以后你也会离开吗?”
慕离风也坐起来,闭上眼感受晨间清列的风,“我会陪着你的。”
二人无话,太阳渐渐从朝幕升起,有一抹光透进来,似是给晦暗的前路一丝希望。
不知是不是沈万里引开了人,慕离风和沈相思一路顺利进入了南疆境地。
南疆土地辽阔,城门口聚集了各路商队和兵官。
沈相思没有带着慕离风走官道,而是拉着他拐到一家卖衣服的店铺。
店老板是个眼窝深邃眼睛泛灰的中年人,坐在摇椅里手上拿着一本书,打扮得像个教书先生。
沈相思上前在桌子上敲了四下,低声快速道,“开门寻道,闭门问路。”
老板的视线从书上划到沈相思和慕离风身上,看了良久,站起来走到里间,从里面拿出两个过路牌递给他们。
慕离风接过来,木牌上背面写着南疆的特殊文字,正面雕刻了一条盘踞的蛇。
沈相思给了钱后带着慕离风走进一个小巷子,那里坐着好几个小乞丐,直勾勾盯着他们。
他把过路牌递给其中一个小乞丐,那男孩翻来覆去检查了一遍木牌,蹭的站起来,朝他们招招手。
“跟着我。”
二人跟在小乞丐身后,一路七拐八绕,进了一家客栈。
“去后厨找赵大厨,告诉他你们要收货,他会带你们进城。”小乞丐喊住一个小二小声说了些什么,回头对他们嘱咐道,“但你们不要多说别的,别暴露自己的身份。”
慕离风点头,掏出几个铜板递给小乞丐。
小乞丐眉开眼笑地塞进怀里走了。
慕离风和沈相思依言走进后厨,唤了声赵大厨。
赵大厨是个背有些佝偻的瘦小男人,听完他们的话后沉默地点头,伸出手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不要出声。
赵大厨支开其他人,来到后厨角落搬开食材柜子,敲了两下墙壁,一扇石门骤然打开,露出一个暗道。
他转头指了指慕离风和沈相思,又点了点暗道。
“我们顺着走便能出去?”慕离风确认。
赵大厨面无表情点头,摆手催促。
慕离风和沈相思对视了一眼,弯腰进了暗道。
暗道本就漆黑一片,身后石门轰隆关闭,周围更是伸手不见五指。
“你觉得可信吗?”慕离风问。
“我认为可信,多年前我娘便是这样带我进来的,只不过那时还没有如此谨慎。”沈相思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透着些低哑。
慕离风伸手摸索着拍拍沈相思的手臂无声安慰,还未来得及收回来就被握住了。
沈相思的手骨感修长,干燥的指腹贴在手背传出一指温热,他手指轻轻搭在慕离风的手腕,没怎么使力,却让慕离风一下顿住收回手的动作。
“怎么了?”慕离风停下脚步,关切询问。
沈相思轻声道,“我拉着你,避免走散。”
“好。”
慕离风一只手扶着墙壁,一只手被人轻柔的握在手中,他放出内力探查前方的道路,却不可避免被手上的触感影响心神。
“许是要走出去了。”沈相思敲了敲墙,比之前要清脆一点。
果然,没走多久就到了尽头,沈相思推开门,光争先恐后挤进来,让慕离风不受控制地闭了闭眼。
那只温热的手松开,慕离风蜷缩了下僵硬的手指,在衣侧来回摩挲。
暗道连通的是一个荒弃的宅子,出口在一个偏僻的房间。
二人从宅子中走出来,发现宅子处在荒郊野外,四周没有什么住户。
此处似是一个村落,远处依稀能看到农田和庄稼。慕离风和沈相思走了很远,才遇到一个满载而归的猎户。
交谈后他们得知,这个村子叫王村,地处偏远,但因为村里种植着一味罕见的药材,所以常有中原商人来收购。
“我们偷跑出来玩,与商队走散了,还请王大哥为我们指路,出村后我们愿予以重谢。”慕离风对猎户做了个揖,语气陈恳。
“不用。”王大哥爽快摆手,“这里路不好走,本地人都少来,只有蟲人爱往山上跑,你们迷路也正常。”
“蟲人?”沈相思跟在王大哥身后,好奇重复。
“就是那些到处找虫卖的人,要不卖给游医做药,要不卖给巫者做蛊。卖一次能得几十两,但找虫容易丢命,所以干这个的少。”王大哥颠了颠背后的竹篓子,“平常人家打猎就足够了。”
沈相思又随意问了两个不相关的问题,得到回答后便不再做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