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束砥信笨拙的跟在年长的研究员身后,走在医院的长廊上。
她和这位研究员并不熟悉。她叫芳川桔梗,似乎是实验的执行负责人。总之,她们过去没有过接触,研究领域不重合,本来未来也不会有更多交集。
她对医院也不熟悉。
Though,十几岁的中学生本来就不该和医院打太多交道,她更熟悉研究所、实验室,那些能够让她发挥自己的天才的地方。但有些东西是相似的,例如冷白色的灯光,消毒水的味道和机械的声音,很多的伤痛和很多的死亡。
就像她本来不会和芳川打交道,但她们有一个共同之处。
门被推开。
走进来的是一位穿着白大褂微胖的中年医生。他和芳川打招呼,听上去他们原本就认识。
她注意到跟在中年医生身后的女孩子。
她看上去很年轻。或者更武断些,她看上去是个高中生。作为医生来说有些太过年轻了。但作为从幼年开始加入学习装置研究团队的他人口中的“天才少女”,布束没有立场对他人做出这样的评价。
“啊,这是我的学生,”中年医生摆摆手,“不用在意。”
大人们还在闲聊。尽管理论上她知道这是人际交往之中必不可少的润滑,但仍然对这种没有实际内容的对话缺乏耐心。布束分心地翻阅手中的报告。她不能完全看懂,这也是一件让人沮丧的事情。
And then,她注意到落在身上的视线。
那个女孩,在看着她。
Why?布束看回去。她一向会受到许多质疑,所以她从来不在他人的目光面前退缩。但是一位医生——一位实习医生,没有任何理由和她针锋相对,不是吗?所以她有些迟疑。
那个女孩有一双透亮漂亮的棕色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敌意、怀疑、厌恶、烦燥。只是一双干净的眼睛。稍微带着点好奇。
“长点上机?”女孩开口。
哦,这就是为什么,因为她穿着长点上机的校服。
“Right。”
她们的对话就此结束。
“那么,”中年医生开口,他才是这个诊室里的中心,“说说‘妹妹们’的检查结果吧。”
没错,这是她和芳川在这里的原因。
实验结束了。但有10132名妹妹没有在实验中消耗。也就是说,有10132名妹妹活了下来。这是一件好事,非常好的事情。不过这还不是能够安心微笑的结局。
她们该怎么办?如何生活,能否生活?
今天是第一步——确认她们的健康情况。
这名似乎在医疗领域颇有名望的医生的结论是,由于培养过程中过度使用的各类激素,妹妹们的剩余寿命不足两年。
但是,万幸,这种影响是可逆的。通过一系列复杂的药物、激素等手段,理论上可以将身体状态重新调整与正常人无异。为此需要大量的设施和人员——这位医生、芳川的旧识,承诺会提供一部分帮助。布束在一旁听,一边努力地想是否有什么自己的关系可以求助的研究机构。
“具体的方案还需要进一步的检查。我这边再根据检查结果指定方案。”和蔼的中年医生以此为结语,重新开了一堆单子。
布束把那些单子送到刚从MRI检查室出来的御坂妹妹手中。
面无表情的少女只是点点头,顺从地拿着单子去抽血处排队。
不知怎么地,她觉得有点挫败。
过了一会儿,芳川也来到这边,在她身边坐下。
“那孩子去检查了吗?”她看了看旁边的方向。
“是的。”
“真是辛苦她了。”
“Luckily,这些都是过程,很高兴知道这一切都有办法解决。实验结束了,一切都还有时间。我也会努力的。”
芳川微笑地看着她,就像在看一个年幼的孩子。尽管生理上的事实就是如此。片刻之后,她开口,轻声说:“暂停。”
她纠正了一个词。
不是结束,而是暂停。
布束愣愣地看着她。
有什么阴暗的、悲伤的、无力的东西从心底一点一点地向上蔓延。
“实验……会重启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问。
“不知道呢。这只是我单方面的猜想,树状图设计者应该出了什么问题,所以异常数据无法排查。投资方大量撤资——他们应该比我们清楚背后的事情。所以说不定没有重启的希望了。”芳川说着,靠在椅子上。她的脸上仍然带着和善的笑意,“但也说不定。”
这就是成年人的沉稳吗。尽管芳川看起来对妹妹们十分关心。但到底是希望实验中止,还是希望实验继续,她的话语里并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倾向。又或者是因为无论哪边都不是她可以左右的事情。
布束感到十分沮丧。
尽管沮丧也无济于事。
过了一会儿,芳川到楼梯间打电话。显然这位年长的研究员有更多可以拜托的朋友。至于她,可能需要为一些设施工作才能换取帮助。这让她更加沮丧。
阴影落在她面前。
布束抬起头,眼熟的少女捧着一杯红茶,向她递过来。锡兰红茶的香气飘在空气里。
啊,是刚才那个女孩。
“你看起来十分烦恼。研究不顺利吗?”她带着微笑问。
那个微笑看起来和芳川很像。
“……Deny,一句研究不顺利无法概括我正在烦恼的事情。”布束接过红茶。
“不管那是什么,我想你担心的事是不会发生的,放轻松。”
“although,感谢你的宽慰,但你又知道什么呢?”她愿意接受他人的好意,但并不觉得自己就需要好声好气地回应这种轻飘飘的安慰,也不觉得能够指望他人什么。
“好吧。”
少女一点也没生气,她看起来还是心情很好,从善如流地离开了。
医院的冷气开得有点低。布束低头抿了一口红茶,Unexpectedly,这是加了牛奶的红茶,醇厚而让人安心的味道。她喝红茶也是这样的口味。
她没有把这个插曲放在心上。她得想办法,她得做点什么。她并不介意为了换取帮助为一些设施服务。但说实话,她对学习装置的研究有些心理阴影,不太愿意轻率地投入另一个项目。
心烦意乱。
芳川在打下一个电话。
心烦意乱。
做些什么。她打开手机,试着联系曾经合作的机构。也许转型到医疗领域。生物研究和医疗本来就有范围重合。
想把喝完的红茶放到一边。但医院配置的是联排的座椅,将物品放在他人可能使用的座椅上显然是不合适的。这样的停顿打断了她的思绪。对了,这是他人给予的东西,应该还给那个少女。她想起来。
她还记得诊室的位置。放在那里应该是合适的。
心烦意乱。
这件事并不困难。但有什么在她的心里张牙舞爪。她一时还不理解。诊室里空无一人,一打开门就能明白。
于是布束理解了,她想和那个女孩说话。想要抓着她的手,质问她:你知道什么。
——你为什么那么说?为什么能用那样平静的表情说话?
Indeed,她不可能知道什么,但如果,如果她知道什么呢?
手机振动,收到信息。是芳川。
芳川:「检查结束了。那位医生会自己从系统里查资料,不用等结果。我先把妹妹送回去。今天就到这里吧。」
心烦意乱。
布束在医院里到处走来走去,漫无目的地游荡。或许是身上的白大褂让她没有受到任何阻拦,或许是因为医院本身就对所有人敞开。终于在一个转角,她听到刚才听过的声音。
那个女孩在打电话。
社交礼仪让她没办法在这个时候打断对方,她不得不停下来等待。
所以也并非自愿地听到了女孩说话的声音。
“在上班……是哦,我每两天会在医院上白班。”
“啊,等下等下,我很快过去,就等一会儿,拜托拜托。”她着急又可爱地小声说。是故意用这种声音的。这很明显。But still,仍然讨人喜欢。
然后电话挂断。没有等布束找到开口的时机,她像一阵风一样快步越过她走进办公室。
“……记录就可以了,病历我之后写……谢谢你!优子。”隔着门传来模糊的声音。
几乎是行云流水,又一次,她没有拦住她,甚至没有拦住她的机会,少女滑进刚要关闭的电梯。
就算不知道前因后果,也能知道那个女孩现在要走了。
布束匆匆地从楼梯跑下。
久违的剧烈运动让她喘息,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执着,那完全可以只是一句随口说出的安慰。也许就像溺水之人抓住每一根稻草一样。她拦下出租车。
“请跟上去。”她对司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