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子里刚刚冒出这个念头,风似乎就更急了些。
“关窗吧。”华纾低头道,“该睡下了。”
孟嘉摇摇头:“太闷了,我想多吹一会儿风。”
又停了一炷香,却连风都渐渐小了。
孟嘉失望道:“算了,还是关上吧。”
她赌气似的探手去摸窗子,陡然却有一滴冰凉砸在虎口处。手心向上,一滴接着一滴,凉丝丝的。窗前响起了哒哒声,像是雨打芭蕉的响动。
“下雨了吗?”孟嘉急切道,“是下雨了吗?!”
华纾笑道:“是,下雨了……这么高兴?怎么了?哭什么?”
孟嘉笑着,脸上却分不清是刮进来的雨滴还是泪滴,闪电一晃而过,照亮她苍白的面颊和无光的双眼。
她突然转过身来,抱着身边人的颈子,颤声道:“真的、真的下雨了……”
真的还有路吗?
华纾似乎明白了什么,脸上现出一抹伤痛,他拥紧了怀里的女子,柔声道:“是……下雨了……”
他合上窗子,隔绝了雨声。那雨声却于瓦檐叶上愈发明朗起来。
雨似乎更大了,淋淋漓漓拍打着青嫩的芭蕉树叶。那团团碧绿在风雨中随势浮沉上下,一刻也不得安静。细长的叶面上承受不住风雨时急时慢的交替砸落,弯成一弧绿牙月,纯澈而混杂着芳草气息的夜雨打在叶面上,顺着弧度丝丝缕缕地从叶尖坠落下来,映着融融灯火,亮成一段淡黄琉璃。风雨急时这段旖旎风光就格外显眼,雨歇时,便只剩了洗得青翠的一截碧叶,懒懒地听着檐下的草虫叫唤,似乎已经被夜雨磨干了力气。
孟嘉听着雨声昏昏入睡,她身边人却精神百倍,犹自揽着妻子,食指隔空描摹她精致的眉眼。
他喃喃道:“要是有一个女儿,眉眼像你,性子像我,那该多好……你总是对我那么狠心,若是你的骨肉,大概要好许多吧。”顿了顿,他却又笑了,“你我的骨血。”
第二日孟嘉醒时,雨还稀稀拉拉地没停。她唤了一声,辛雨立刻进了来,服侍她起身洗漱,又笑道:“您可觉饿了?世子吩咐,鸡汤撇了两遍油,还在火上温着,让厨房煮碗小馄饨来垫一垫可好?”
孟嘉坐在廊下,笑道:“世子呢?”
“世子他——”辛雨有点儿迟疑,“世子许是在前堂会客,可要婢子去请世子过来?”
“不用了,正好我闷了,想出去走走,去前堂吧。”
“是。”
雨时的空气总是格外清新,带着新鲜的泥土和草木香,孟嘉扶着辛雨的手,步子虽然缓慢,却还算稳。
估摸着过的门差不多了,孟嘉问道:“还没到吗?”
辛雨道:“过了前头的月洞门就是了。”
孟嘉顿住了步子:“知不知道世子见的是什么人?”
辛雨道:“这倒不知,可要婢子前去瞧瞧?”
这会儿雨势不急,孟嘉点点头:“步子放轻些。”
辛雨把伞递在孟嘉手里,轻步进去,不多时回报:“大人,是前些日子来见过大人的那位姑娘,似乎是侍中大人府上的近人。”
阿璨?
孟嘉收了伞,伸手道:“我们进去,悄悄地,吩咐人莫惊动。”
自游廊转至窗前,孟嘉住了步子,里间传来男女交谈声。
“……世子以为,你真有三头六臂?”
“枉本世子从前高看了公祖珛,真是没想到,他的手段,也就仅限于靠一个见不得光的妹妹出面周旋。”
阿璨的声音冷了下来:“世子,慎言。”
“便是不慎,你能如何?”华纾冷笑一声,“我三番两次地忍了你,你当是我怕你?公祖珛一个侍妾,要不是和她有一分交情,连和我说话,我都嫌你太低贱了些。”
这个评价未免刻薄,想来阿璨从没有听过。
果然,女声染上了一层薄怒:“原本我也并非来见世子的,既然话不投机,请世子让个路,我要见孟姐姐。”
华纾不紧不慢道:“你以为,我会有这个闲情逸致听你在这里废话?你不配见她,滚。”
阿璨怔了一下,接着拔高了声音:“你凭什么不让我见她?!”
“凭我是她夫君。”
“所以你就捆住她、锁住她,欺负她没了一双眼睛,就要斩断她一切自由,把她养成一只用来逗弄的雀鸟!”阿璨嘲弄道,“要是她知道你是这么想的,你猜她会怎么样?”
华纾寒声道:“你的舌头很漂亮,要是拔下来洗净熏香送还公祖珛,他定会视若珍宝……你想一试?”
“哈哈哈哈哈……华纾,你以为我怕?是你在怕!你怕她离开你是不是?你怕事情脱离掌控,你怕你护不住她!你从到京城那一天就心怀不轨,可惜啊可惜,在京城等死是死,兵败势倾也是死!可是我哥哥不同,无论是谁即君位,我哥都会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做不到的事他做得到,你护不住的人他护得住!”
华纾摇头叹息:“这就是你下毒的理由?笃定我要舍她而去,好让你那好哥哥坐收渔利?”
孟嘉身子一僵。
阿璨冷笑道:“你说……毒是我下的?”
“绵香毒,以奇药埋之,以异香挑之。听说你在蜀中药王处学过几天医道,制这东西应该并非难事。”华纾打开了手边的檀木盒子,露出里面一朵木雕花,眉眼锐利,“异香在此,奇药呢?”
“你怎么会有这个?”阿璨扑上去夺了那花在手里,“我哥哥呢?”
“阿璨。”屏风后转出一个眉眼疲倦的男子,“真的是你?”
“哥哥……我……”
“七岁时你打碎了祖传的琉璃鼎,你不敢告诉父亲和母亲,我替你顶罪,在祠堂跪了两天一夜,那时你说过,这辈子也不和哥哥说谎的。”公祖珛沉声道,“是不是你?”
见阿璨低着头不说话,公祖珛又逼问道:“是不是那颗治疫病的丸药?”
“是。”阿璨忽然道,“是我在那颗丸药里埋了毒。哥哥啊哥哥……你为什么要把那颗丸药给她?又为什么把亲手雕琢的木香坠子也给了她?既然有意,你为何不去争去夺,你怎么这么傻!难道你相信只要一心付出,终有一天老天会被你感动,主动把她送到你身边吗?不会的……哥哥!不会的!”
公祖珛握紧拳,淡淡道:“你误会了,那颗木香花坠子是我怕自己回不来,托她转交给你的。”
阿璨睁大了眼睛,看了公祖珛一阵,又转头看华纾。
华纾冷冷道:“你们有什么话,出了我世子府的大门随意去谈。现下我只问一句,解药呢?”
“什么解药!”阿璨突然笑了两声,状似疯魔,“你既然查得出绵香毒,难道不知道这毒是没有解药的吗?”
华纾的目光在两人间流连一回,慢慢道:“你最好说有,否则你哥哥这双眼睛可就保不住了。”
阿璨逼视着他,眼中爬上血丝,唇角却勾起一个没有温度的笑:“你敢?除非你再也不想走出京城。”
华纾目色骤厉,抬手甩了她一个巴掌。女子受力,头脑嗡嗡,重重地摔在地面。
“公祖珛,管好你们家的蠢货。我要是再看见她,就命人把她活烹喂狗!”
公祖珛扶起地上的女子,留下一句“三日为限”,就扶着阿璨出了门。
待辛雨提醒两人的背影也消失后,孟嘉才从侧面花树后走出来,她说不明白难过还是不难过,总之是有点儿酸楚的。
竟然是阿璨。
由辛雨扶着进了前堂正门,才发现华纾已经从后门向内院去了。她只能顺着又一路过去,不知走到什么地方,有一阵脚步由远而近,终于到了她面前。
华纾抱着她,温声道:“醒了怎么不让人来回我?用饭了吗?腰腿还酸不酸?”
听见最后一句,孟嘉忍不住咳嗽了一下,小声道:“别乱说!”
华纾笑着贴她耳朵道:“好,那我小声一点——究竟还酸不酸?”
“……”
孟嘉不答这个,但道:“饿了,想和你一起用饭。”
华纾笑道:“好。”接着支走了辛雨吩咐人摆饭,两人在廊下坐了下来。
孟嘉摸索着,摸到了他的脸:“你这些日子都不大好好吃饭,是不是瘦了?”
华纾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道:“我们两个,究竟是谁更瘦?”
孟嘉笑笑,慢慢靠近他胸膛,低声道:“我是不是太任性了?脾气好大,不够坚韧,也不听你的话。”
华纾抱紧了她,脸颊贴着她额头:“是啊……好不听话。从前我常想,何事卿不肯依我,如水依山峦?”
“因为我听过一句话呀,‘靠山山倒,靠水水流’,又有一句人心易变,要是把心肺肝肠全掏了出来,寄在人家身上,也随人家一起变了,那自己还怎么活得成?”孟嘉说着,忍不住笑了。
“歪理。”华纾垂眼瞧着她,淡淡笑道,“你总有一套自己的歪理,专门说给我听!”
“是呀!我真的有很多歪理,只说给你一个人听过。”孟嘉双手环住他劲瘦的腰,垂下眼睫,“华纾。”
“嗯?”
“我爱你。”
“……再说一遍?”
“我爱你。”
“再说一遍。”
“我爱你,一生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