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嘉回得房来,向华纾把宓洮的来意说得清楚,末了叹道:“难为他如此用心,只是……我究竟不大明白,陆琦是否果真再无翻身之望了。”
华纾笑道:“他的性命牵扯到重缪和重谳的争斗,重缪是个极谨慎的女人,若无大半把握,她不会拿陆琦开刀。我瞧着,陆琦这条狗命保不住了,若想问什么,不必你亲自去,我派人办妥,如何?”
孟嘉摇头:“不好。你现在正该韬光养晦,不宜多所动作。有什么事,我还办得了。”
华纾摩挲着她颈侧,爱怜道:“你做和我做有什么分别?现下什么也比不过你养好身子要紧,朝廷的差事干不干都罢了。”
孟嘉一笑,并未反驳,转念之间想起了另一件事,瞥向内间方向,含糊道:“我绣给你的那条绢子……”
外间忽然传来一声急报:“世子、夫人,吴王世子差人送东西过来,请世子亲启。”
华纾携起孟嘉的手,笑道:“走,我们一同去看看。”
孟嘉点点头,随他一同往前厅去。
来者一行四人,两男两女,男子一高一瘦,女子作平民妇人打扮,低垂着眉眼。四人态极谦恭,在一口躺箱四角站定。
华纾坐下,向站在前角那高些的男子抬抬手,示意他打开。
高男子磕了头,掀开箱盖,露出一团发颤的人影。孟嘉一眼瞧去,登时大惊失色,上前取出塞在那人嘴里的粗布,问道:“可受了伤?”
那箱中女子,正是一直藏身在观禅寺中的时瑆。
高男子不理会她们动作,但向华纾恭敬道:“我家世子说,定王府那边起了疑心,时姑娘行迹将露,再待在观禅寺中恐怕难以万全,怕您和孟大人担心,特意着人把时姑娘提了出来。事出仓促,不及向时姑娘细细解释,为了姑娘的安全着想,只能出此下策,请世子和夫人莫怪。”
华纾淡淡道:“什么人都往我这里送,以为这儿是什么地方?”抬手一拂,茶盏向那人疾飞而去。
高男子伸手一接,滚烫的茶水泼了大半在手上,他浑如未觉一般,双手托着那只小小的瓷盏,从容地放在一旁的桌子上,笑道:“小人皮肉粗贱,不配碰坏了世子府上如此精细的瓷器。要是世子实在生气,请提一只陶壶来也就是了。”
华纾倒也没发作,只是道:“事情办得不错,回去交差罢。”
四人又行了一道礼,退了出去。
此时孟嘉已然替时瑆松了绳索,命辛雨将她妥善安置,她见四人来者不善,心生提防,却也没没有琢磨出代罗此举的用意,便向华纾问道:“代世子此举何意?你可有头绪?”
华纾看着她,笑得略为勉强:“我还以为,你会先问时瑆的下落是不是我泄露出去了。”
孟嘉摇摇头,神情有些懊丧:“于你而言,这并没有什么好处。现在时瑆被弄到我们这里,要是此事泄露出去……唉,是我不好,我早该安排送她出城的。就只是犹豫不决,怕定王的耳目厉害,时机不到,提前露了行迹反而不利,却没想到一拖到现下,反而连累了你。”
“这怎么能怪你呢?”华纾拍了拍她的手背,笑道,“人是我安置的,出了意外自然我担着。何况我与表兄自小兄弟情笃,他便是知道了,也只会尽力遮掩,不会把我怎样的。”
孟嘉道:“既如此,他把人径直送到这里来是什么意思?”
华纾想了想,叹道:“许是给我提个醒……”说了一句,却又止住不说了,向她笑道,“今晚你已经劳了神,别想这些事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孟嘉知道,既然他如此态度,便是成竹在胸,事情还在他掌握之中。而他既不愿意说,再逼问也是无益,遂点头答应。两人相携,说些别的闲话,慢慢走回主院。
第二天,孟嘉嫌府里发闷,突发异想,要去白雁河畔放水灯。
华纾看看灰云密布的长天,笑道:“你听外头的风声,不怕挨冻了?”
孟嘉坐在太师椅中,抚摸着肚子,惆怅道:“我昨夜有一梦,梦见一个雪团样的小娃娃,在咱们后园子梅花树下堆雪人,指着树梢上一盏彩纱灯跟我说:‘阿娘,阿娘,亮!亮!’当时我心里一动,恍然就觉得当日正是上元,就说:‘乖宝,外头更亮呢!阿娘带你去河边看灯好不好?’正要出门时,偏你唤醒了我!你说,你该不该赔我这一场好梦!”
“那怎是怪我?你额上一阵阵出汗,皱着眉头只是不醒,我当是魇住了,把我吓得也出冷汗!”华纾哭笑不得,搬把椅子挨着她坐了,只在这几个动作之间,已然想好说辞,故意板着脸道:“何况,我以为,该是你赔我才是!”
孟嘉一愕,不解道:“我何曾要赔你什么?”
华纾握着她手,笑道:“依你说来,梦里就只你们娘儿两个,却把我丢到了哪里?你弄丢了我妻子,难道还不该赔我?”
孟嘉“扑哧”一笑,轻轻拍了他手掌一下,道:“强词夺理!我不和你这满嘴歪理的人争辩!从前你什么不是依着我?只是为了这个小东西,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若生气起来,跑个没影儿,才叫你知道什么叫弄丢呢!”
华纾吻了吻她脸颊,笑道:“好,还是你比我厉害。我纵有一个歪理,你有十个百个等着我!再等一个时辰,若无雪下,我们便去。若有雪呢,只好等明日了!”
有此一言,孟嘉果然时时到门前去望天色,不想未到半个时辰,果然飘飘洒洒落下雪粒来,虽不甚大,也覆了地面薄薄一层。孟嘉好生失望,对着细雪发怔。
华纾笑道:“哟……这可见是老天都站在我这一边了?”
孟嘉轻轻哼了一声,别过脸不去理他。
华纾也不再来哄她,反是出去吩咐穆如立刻着人清扫。这种小事本不需要他亲自吩咐,龙彦自会办得妥妥当当,怎奈华纾不知是否近日清闲更胜从前,穆如便得凭空多跑许多闲腿。
其实华纾考虑周详,若依孟嘉往日心情,她必能谅解。却不知是否是孕中缘故,她性子肆意娇纵犹胜从前,再加上华纾要星星不给月亮的宠惯,孟嘉就是想收敛,也觉得实在没有那个必要。
虽能想明白,犹觉得不高兴,孟嘉站起身来,径直向外面走去,丢下一句:“我去趟兰华阁。”
兰华阁是时瑆的住所,自她昨夜入府来,孟嘉只嘱她好生休息,却还没去看过。华纾知她不喜跟随,也未拦阻,仅嘱托辛雨、丁茵好生跟着照看。
此时微雪乍停,雪气凉清,府中路径清扫得干净,便是即刻落雪,也只更增风雅,不必担心会滑倒人。
时瑆抱膝坐在床上,仿佛全然没有听见有人进房的动静。她自昨夜到此处就一直如此,也不睡觉也不说话,不吃茶不饮食,孟嘉听了下人叙述,摆手叫她们都出去了。
她看着时瑆侧影,见她纤身清瘦,柔发婉垂,不免起了怜惜之念,遂柔声问道:“时小姐,可是衣食住所有什么不习惯?”
时瑆迟疑了一下,轻轻道:“没有。”
孟嘉笑道:“我与令兄素有旧谊,若有什么觉得不妥帖,只管明言就是,不必客气。”
听见她说到时晙,时瑆才有动容,向她道:“我哥哥还好么?”
“好,时兄自然极好。”孟嘉先安了她的心,又解释道,“只是岭南路远,他又身份殊异,实在不宜来京城与你相见。你们兄妹情深,他对你的关系爱护,你自然明白的,是不是?”
时瑆忽而眼眶发红,垂下泪来,哽咽着摇头道:“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哥哥怎么会把我一个人抛下!他……他说过……永远也不丢下我一个人的!”
孟嘉掏出手帕给她擦泪,安慰道:“他并不曾抛弃你……他日前还来信,要我想法子送你到岭南去,去和他团聚呢!我原说是要着人去寺里将你挪出来,这下倒也正好……你身子单弱,又受了惊,安心在这儿调养个三五日,我这便安排送你去,可好?”
时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另一手胡乱抹去眼睫上的泪珠,带着鼻音道:“真的?我哥哥他……他说,可以让我到岭南去?”
孟嘉点点头,随即看着时瑆惊讶的模样,她心里又有些犯疑:送时瑆到岭南去,这事毋庸置疑,她早嘱咐过华纾,要他设法告知时瑆始末,怎么时瑆却好似全然不知。难道华纾他……他并未告知时瑆?这怎么会呢?
然说到底,孟嘉究竟是不愿意对华纾多作猜疑,适时打住这个念头,又安慰时瑆两句,便离开了。她没回前面去,偏到了后园,满庭草木早已凋零,松柏倒青,只是被这雪一盖,倒更显得寂寥了。
她走到那棵梦中的梅树下,伸手比量那盏彩纱灯的位置。眼睛却向下,想象着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却怎么想,都觉得模样不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