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西郊后山不远,两人脚程快,不出一个时辰便赶到山脚。
明月攀天,夜幕下沉。
山体在月色笼罩下蒙白雾纱衣,放眼望去,银灰一片。
横七竖八枝丛勾起裙摆面料上的丝线,树林深处时不时传来几声飞鸟走兽鸣叫。
踩着枯枝烂泥往里走,伸手不见五指,梵音跟在三七声后,倒是有别样的安心。
“姑娘小心,这段路被药农挖出不少坑,小心踩...”话音未落,后方“哎呦”一声,梵音左脚已经陷入泥坑之中,裙摆早已染上黄泥枯叶。
山中潮湿,树荫成盖,下一场雨,饶是数日也不见得干爽,泥沙混着雨水,土质松软,这一脚下去便没至膝盖。
冰凉彻骨的泥沙不见挤压小腿,梵音只觉着底下一张婴儿的嘴,正不断吸允,要将自个这条腿都给沦肌浃髓。
“姑娘,您别使劲,担心这腿断在里头。”
梵音闻言,心头瞬间凉了半截,随后停止挣扎。
三七蹲下身子,吹燃火折子,俯下身,双手扶着梵音大腿,一点点,缓慢地将其拔出。
“碧螺,你瞧着年纪不大,懂得还挺多,要不是你,我怕是要留下一条腿在这。”这番话说得隐约其词,可惜听者却没体会出一番深意。
“姑娘过誉了。”三七低下头,未曾瞧见梵音眸中冷意。
“走吧。” 她拧干裙摆,找了附近小溪,将手洗净,背上篓筐就往山中走去。
三七瞧着她背影发呆,她本以为经历刚才这时候,她总该退怯,可竟不想也是一个倔脾气。
要她说,这些个刁民管他们做甚,和殿下回洛阳,好好当个王妃不好么,受万人敬仰,也好过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
梵音唤她一声,后者才醒悟过来,脚下迈步,忙跟上去。
山中常年被树丛遮盖,本就比平原冷些,她们未考虑周全,敲定主意便往这奔来,衣裳湿漉漉贴在肌肤,被冷风一吹,眼下是被冻得瑟瑟发抖。
每走一步,裙摆边淅淅沥沥往下滴水,梵音手指被冻得发烫,扭头看看碧螺,她倒像是个没事人,瞧不出半点不适。
心中一旦埋下疑虑,那这颗种子便会疯狂生长,回想初到兖州,这些时日相处下来,她能觉察出碧螺对自个无加害之意。
只是不知她费尽心机潜伏在身侧,到底有何目的。
梵音思量着,脚步放慢,落后于碧螺身后。
三七早些年生过一场大病,影响了耳朵,这会子在前头开路,一手拿着割草药弯刀斩断横出的树杈,也没发觉到梵音有何动作。
渐渐地,两人隔了好一段距离,梵音便闪身,往另一条山路前行。
行出百步,忽闻半空中有磔磔叫唤。抬头一看,只瞧见两双明黄发亮眼珠,将火折子凑近一瞧,是只几乎有半人高,毛色斑花的鸋鴂。
瞬间,梵音从头皮麻到脊柱,捂着嘴才没叫唤出声。
鸋鴂被火光晃眼,将头调转,展开翅膀扑腾。
她拔腿就往山林深处跑,耳旁风声呼啸,头顶又传来几声鸟叫,梵音咬着牙,几乎是用平生最快速度,只盼逃离这地。
一头扎进黑幕,鼻尖已然闻不到草木芬芳,取而代之是喉头泛起丝丝缕缕血腥气。
黑暗会加深人的恐惧,脚下步伐愈来愈快,这周遭隐藏的危险也就不易觉察,大榕树在泥土下盘根错节,便有不听话的伸出地面,一不留神就给梵音绊倒在地。
她失去重心,猛然向前扑去,在地上翻滚好几圈,拦腰撞到榕树主干才堪堪停下。
梵音蜷缩身体,虾子一般弓起,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好不容易缓过劲,扶着树慢慢起身,就听闻右侧下首传来阵阵低吠。
视线随着望去。灰褐色的鬃毛在月色下竖立,耳处尚且凝着血痂,双瞳狭长冒着绿光,森白厉齿外露,不断垂落涎水,一阵腥臭热气扑鼻。
灰狼身躯低俯,背部如弓弦绷起,双爪埋进泥土,喉头不断滚出呜呜嘶叫,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兖州通往青州官道上,尘烟漫天,蹄声四起。
马车四平八稳,在碾过石子后,车舆略微一颤。
李承胤醒来只觉得头疼欲裂,当下便反应贾无忌送来的药有问题,正待要发作,发觉自个四肢酸软无力,好一会才可以动弹。
贾无忌自然是不敢,给他壮胆的靠山,自然是娴妃。
他本就做好打算,留在兖州坐镇好让梵音心安,却不料想人生头一次给暗算,还是被近身之人。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思及至此,心生怒意,朗声道,“贾无忌给我滚进来!”
贾无忌早知如此,光听声还是蓦然一抖,心中已然凉了一半。
听里头又唤一声,他知晓躲不过,只好梗着脖子,硬着头皮,掀开帘子爬进车厢内,“殿下,您...您醒了?”
他不敢抬头,蜷着身子缩在车舆一角,晾了许久,给他气都吓短了几分。
才听得上首道,“你很有本事,都开始替本王拿主意了?”
“殿下!奴才也是不得已啊,娴妃娘娘在宫内心急如焚,只盼您能早日回洛阳,又听闻您得此疫症,这...这才出此下策!”贾无忌以额抵地,打拍子似的往上撞,饶是车外虎贲护卫也能从群马蹄踏声中听见。
将行将夜不晓得其中款曲,昨夜启程时,殿下与贾无忌先行一步,兄弟两人安插好暗哨,这才星夜赶来,本想着殿下身体不适,这一路上才没露面,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贾无忌向来是个怂小子,这次居然胆大包天,做出这等犯上背主事来。
两人相视一眼,纷纷不敢入内。左右贾总管吉人自有天相,这小子自求多福吧。
李承胤见他这副窝囊样,顿时怒不可遏,起身上前,一脚踹在他肩头,“蠢货,知不知道你坏了大事!”
当即生起钝痛,他险些一骨碌滚下马车,这才知晓殿下是真动怒了。
他余光偷瞥,见上首眸色阴沉,语气愠怒。
“领着豫王府的俸禄,奉得却是嘉福殿的命。好得很,这差你也别当了,回洛阳后洗干净脖子等着,砍了头自个给娴妃娘娘送去。”
此话一出,贾无忌霍地抬头,见李承胤眸光冷冷谛视着他,想必是动真格。他顾不得身上疼痛,跪着朝他爬去,“奴才在王府侍奉十余载,事事躬亲,纳忠效信!殿下自小性子恬漠疏索,不爱诗词雅集,赴宴交际,每日不是在崇文馆温书,就是待在上林苑练习射。就连对前朝之事不问不闻的先皇太后,瞧着也是无不称赞。殿下德才兼备,文武双全,亦有龙凤之姿,哪是那些个皇子所能比拟?眼下朝中不乏臣子拜倒豫王府门下,如此大好前途...不能折在女人身上。宋娘子与殿下相识不过期月,如今为了她,连身子骨都不顾。兖州一事,殿下染病,奴才也是瞧在眼里,痛在心里。如此行事,冒犯殿下,属实该死!俗话说‘儿行千里母担忧’,娴妃娘娘对殿下舐犊之爱,倚闾望切,望殿下莫要为了奴才与娴妃娘娘生出嫌隙!”说罢,长长拜倒,以额触地。
片时,车舆内响起哂笑,李承胤摩挲着小叶紫檀串,目光审视,“看来我对手下人还是太和善,纵得你们一个一个不知天高地厚,妄想来插手我的事!”
“将夜进来。”
帘子掀开,挤进一线光亮,车舆内清明片刻,随后又暗下。
“殿下。”将夜抱拳单膝下跪。
贾无忌低着头,等待上位者对自己命运的审判。
车内顿时陷入一片寂静,只剩珠串来回碰撞轻响。
良久,李承胤开口,语调平平,甚无起伏,“手太长,那砍掉吧 。”
贾无忌一口气没提上,身子一软,就要瘫倒。
“殿...殿下...”将夜迟疑。
后者无视,“魏铮在哪?”
将夜怔愣片刻,回道,“鹰嘴崖的土匪东躲西藏,就是不肯现身。”
“剿匪剿到西天了。”
李承胤掀开帘子,走出马车,见官道上,浩浩荡荡行军队伍一直延伸出十来丈远。
一眼望去,见天地之间被黄沙晕染,没了边界。远处乌云滚滚而来,如墨翻涌。雷声低鸣,天地之间都在震颤。
日头下山,阴幕低垂,天黑了。
山下军营之中生起篝火,甲冑有远及近,魁梧身影映在中军大帐上。
帐帘掀开,男人卸下头盔,交给侍从兵,随后在左手位坐下。
“人都齐了?”
众将朝主位看去,“随时听候督帅调配!”
男人指尖微挑,虎符在半空悠悠荡过半圈,掉下时落在手心。
魏铮目光扫过众人,“诸将最近辛苦,浪费这些时日,只为剿灭这些个不入流山匪。可谁让兖州军防无用,只能让我们给他们打个样。”
众人闻言哄堂大笑,“辛苦个啥!回头督帅多给月钱就成。”
章钊座下一将士耍宝,被他重创一拳,便瘪着嘴不敢说话了。
魏铮轻咳一声,场上瞬间肃静。
“带回的人呢?”他朝王寒声挑了挑下颌。
王寒声起身叉手,“在军帐之外。”
“去看看。” 魏铮从主位起身,往账外走去,众将紧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