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正悬当空,毒辣的阳光喷灌过来,照得人醺醺欲醉。可城西的行会里,比日头还要红火。
连续几日,孙嬷嬷的车队雷打不动地送来上等“生丝”,一车车码得规整极了,刚卸进库房就被领货的商户们围了个水泄不通。行会正堂里,老张的算盘珠子拨拉得噼啪脆响,银两入袋的声音更是接连不断。
“越州来的商船靠岸了,新订单!”小厮朝院坝里喊了一嗓子。
王二小擦着额角的汗珠应和:“知道了!前头还有十万担在装车呢!”
“欸,二小!卢记绸缎庄加订了五万担,要特级白丝!”
“还有孙娘子那边,”另一个伙计拎着账本跑过来,“孙掌柜说咱们的生丝色泽好,把越州的老货都退了,以后只认咱们行会的!”
“美哉,美哉!”杨柯扇着折扇,目光扫过院中码放的丝包,又落回案头的账本上,“老张,这几日的生意如何?”
老张搓着手嘿嘿笑:“截止今日,统共进了一百二十万两呢!头茬签约的二十万生丝,咱们以三两一担的加码卖出,眼瞅着行情走俏,后头商户们跟抢似的又订了二十万。大人,您猜猜,如今生丝的市价是多少?”
杨柯思索道:“难不成降到了十两?”
老张得意摇头:“哪里是十两,只有四两啦!按原先的契约,咱们仅需四十万两便可收回丝户手头囤积的生丝,除去库房这俩月的租银、漕运的损耗,给伙计们发的赏钱……”老张说着满意大笑,“这趟下来,净赚六十万两是稳当的。”
杨柯折扇“啪”地一收:“美哉,美哉!”如此一来,不仅伯喻的三十万银子能连本带利归还,行会这摊子生意也算在他们手里支棱起来了。
此刻的沈府书房内,气氛却是截然不同。
沈裕之僵坐在书案边,灼热的阳光直刺在账册上,像是无数细针扎在他的心头肉上。
前日里亲自查库,他才发现偌大库房里只剩十万担生丝,其余四十万担早已被他抵押给钱庄,而换出的银子又悉数投进了收丝的窟窿。
沙漏里的细沙簌簌坠落,三日后便是波斯人取货的最后期限,那十万丝绸若无法交出,契约上的百万两违约金能把沈府所有宅邸全都啃噬殆尽。
破船又遇顶头风,他囤货时每担十两银子吃进的生丝,如今因为行会生丝走俏,市价竟连续几日连连跌到四两,此时沈府的账面上浮亏已经多达百万。
正思忖着,沈府的下人慌慌张张地赶来:“老爷!不好了!钱庄抛售生丝的消息传开,市价又跌了三钱,现在三两多就能买一担……”
这人话还未说完,另一个小厮也奔了进来:“老爷!钱庄的人刚刚来信说,按当票规矩该追缴二十万两保证金了!再凑不齐,咱们可就要开箱抛售抵账了!”
沈裕之问道:“行会那边如何?”
“听码头卸货的脚夫说,今儿个又有商船靠岸,说是新增了十万担订单。”下人脸色已是煞白,“不对呀,行会拢共就三十万担生丝,怎会有新订单?”
沈裕之将账本猛地一甩,气急道:“那仓储清单上的数目,是假的!”
顿时,屋内一片死寂,唯有后院老槐树上的蝉仍在不知死活地聒叫。
良久,沈裕之朝侍立的二人挥了挥手:“你们先下去吧,办法我来想。”
“是。”那二人偷瞄了眼老爷铁青的脸色,垂着头退了下去。
“唉——”沈裕之整个人瘫坐在太师椅里,眉头拧成了解不开的死结。
“老爷,大堂有位客人来访。”管家沈福的声音在书房外响起,打破了沉闷的寂静。
沈裕之当即便反应过来,此刻已至戌时,能在这个节点、这个时辰来访沈府的,除了那位先生,便再也无旁人。
他迅速合上账册,迈步走了出去。行至大厅,还未踏过门槛,便双手一拱,朗声作揖道:“易先生,别来无恙。先生大驾光临,裕之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易望林一身素色常服,靠在椅背,听到声音,手撑着扶手,作势要起身:“多年不见,裕之啊,已不再是吴下阿蒙喽。”
沈裕之赶紧上前扶住老人:“先生折煞裕之了,您快请坐。当年先生提点之恩,裕之时刻铭记于心,唯恐行差踏错,败坏了先生门下名声。”
说完,他亲自接过侍女奉上的热茶,放在易望林手边的小几上,顺势在对方下首的椅子坐了半边,形容恭谨。见易老端起茶盏,状似无意地开口:“说起来,前几日令爱也曾莅临,一同聊了聊近况。”
易望林轻轻吹开浮沫,热气刚好掩盖住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精光,“哦?小女顽劣,没给你添麻烦就好。”
见对方轻描淡写地略过女儿的话题,沈裕之也识相地没有再提。
易望林又道:“老夫近来在府中将养,耳目闭塞,却也听说,沈老板最近手笔不小,吃进了大批生丝?”
沈裕之心头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拱手道:“确有此事。只是……”他苦笑摇头,“如今大半都已抵入钱庄,流水吃紧,便那波斯商人的订单催得又急,唉,弟子这几日着实捉襟见肘。”
易望林先是沉默片刻,随即闷笑了出来:“裕之啊裕之,都说你是个商界好手,怎么这回聪明反被聪明误?”
沈裕之顺势低头谦恭道:“先生教训的是。裕之一时贪进,只顾吃下订单,却忘了算尽后路,如今深陷泥潭。还望先生看在往日情分,指点一二。”
易望林道:“老夫前日得了些上好的龙井,滋味清甜,裕之不妨品尝一二?”
见他避而不答,沈裕之不禁心生疑窦。狐疑不决间,又见易望林身旁的小厮端上一个盖着锦缎的托盘,轻放在两人之间的茶几上。
锦缎揭开,躺在托盘上的并非意料之中的茶叶,而是一叠青灰色的生丝。
沈裕之目光瞬间被吸引,他拿起一缕细看捻摩,这生丝柔韧光泽,确属上品,但触感较之市面上的江南生丝更为粗粝,他心中疑惑丛生,面上却不动声色,只赞叹道:“先生好眼光,不知此丝,产自何方宝地?”
易望林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呷了一口,才缓缓道:“产地么,非苏杭,非川蜀,也非岭南。”
沈裕之不禁更加疑惑,只盯着易望林。
易望林放下茶盏,吐出了两个字:“辽东。”
“辽东?”这答案出乎沈裕之的意料。此地向来苦寒,并非桑蚕之乡,他心头不禁生出警惕,面上却故作困惑道:“辽东也产如此上好的生丝,我倒是闻所未闻。”
易望林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平静道:“你猜的不错,此非辽东所产桑蚕丝,而是军需库中之物,专供弓弦、甲胄内衬之用。非常时期,老夫动用些旧日关系,特为你调遣过来,解你燃眉之急。”
听他轻描淡写地讲出“军需”二字,沈裕之后背却沁出一身冷汗。挪用军资,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但他旋即又冷静下来,易望林敢这么做,必有万全的后手。只不过背后的代价,又要谁来承担?
沈裕之道:“先生深谋远虑,裕之佩服。但是百密一疏,若……若东窗事发?”
“你且安心。”易望林早已看穿了他的心思,旋即不慌不忙地从袖中取出一份盖着鲜红印鉴的文书,缓缓推到沈裕之面前,“此乃公主府出具的保契。”
沈裕之拿起保契,凝眸细看起来:“兹保沈裕之昭明二十四年所购辽东生丝三十万担,系公主府采办高丽贡品之余料,手续完备。若有司查问,所有档册,皆归内务府档。”
公主府、内务府!这两个名头,足以挡住所有盘查。保契还特意将生丝数量翻了三倍,留足了腾挪空间。看着纸上拓着的公主府印,沈裕之心中最后一块石头落了地。
“船运已在渭河之上,十万担生丝在三日内抵达京城。这批生丝,老夫以市价七折售予你庆云号。”易望林顿了顿,又抛出一个更重的筹码,“工部特批的通关帖,沿途关卡,一路畅行无阻。”
沈裕之眼中精光一闪,抬起头时已满是感激和敬畏:“先生大恩,思虑周全至此,弟子不知该何以为报。您智计无双,如今暂离朝堂,朝廷没了这般肱骨之臣,岂不是大大的损失?”
这句奉承得恰到好处,既表达了感激,又恭维了易望林,更点明了他此刻最在意、也最急于改变的——回朝复职。
果然,易望林闻言抚掌大笑:“好个‘一点就通’!”随着笑容渐敛,他的眼神也阴冷了下去,“至于回报,老夫只需你帮一个忙,演一场戏。”
沈裕之躬身道:“还请先生指教。”
易望林道:“该收的丝,照单全收。该织就织,该染就染。如期交付波斯订单,这是你庆云号的信誉,更是我朝商贾的脸面!”
沈裕之接道:“先生说的是。”
易望林望着窗外黑云,沉声轻叹:“等辽东生丝一到,这京城的水,就要浑起来了。届时,无论坊间有何流言蜚语,朝堂上有何风吹草动,但凡涉及生丝来源,乃至军需风闻,你都一概不知,一概不晓!若有人明里暗里将矛头指向你庆云号,你也不必急于反驳,更不可自乱阵脚。”
说着,他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语气推心置腹却又不容置疑,“裕之,你是个聪明人。这场戏,成败全在一个‘势’字。老夫会在朝中造‘势’,让该乱的地方乱起来,让该急的人急起来。而你,在商界稳‘势’,做好你该做的生意,守好你该守的口风。待到时机成熟,水浑到连圣上都坐不住时,自有老夫出面。”
话毕,他靠回椅背,神态悠然,好似拉家常一般,“你所要做的,就是相信老夫的安排,做个本分的生意人。内务府的档底,公主府的保契,都是你的靠山。届时,不仅你的清白会被洗清,庆云号维护国体商誉之功,也必将上达天听!那‘皇商世袭’的恩典,自然手到擒来。”
皇商世袭!这四字的分量,足以让任何商人疯狂。一旦成真,沈家便能跻身顶级商门,富贵延绵,荣荫万代。
沈裕之激动得心跳如鼓,连忙撩袍下跪:“先生大恩大德,裕之没齿难忘!”
易望林露出憨笑,语气温和:“裕之啊,你我师徒一场,不必见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