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阿斯特尔缓慢起身,将手中的书叠放在了那“书山”的最高处。
她将看过的书本一样一样按照原本的摆放方式,将其归于身后的竖柜里。
尽管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的神色来,真理也没有与少年长时间的对视。
一面将那些书籍还原,她一面开口道:“我可没有说谎。”
“动物语言和生物特性本就存在,这是客观事实。而那个叫法兰的孩子对此也没有产生任何质疑。”
把话说到留有余地以至于产生能让对方自洽的逻辑,只需要隐瞒那一部分不需要让人知道的事实就可以了。她想。
饶是如此预想着,现在看起来就只有法兰·恰奇上了她的当。
眼下,利威尔很显然不是什么好打发的对象。
“所以,当时你确实在那里,借助这只猫来看着一切。”他用上了肯定句。
真理不动声色地侧眼打量着一旁显得冷静而镇定的黑发少年。
他的语调沉稳而快速,眼睛紧紧盯着她,甚至捕捉到了她逐渐转移过来的视线。
......他是真的完全发现了,还是在故意诈她?
——看不出来。
她找不出什么太大破绽来。
尽管眼前人年纪尚小,可他却似乎精妙地运用上了某种对情绪的伪装。这大概是只身在地下街求生的这些年里,对方为了融入环境自然而然学会的那些技巧?
“你现在多大?也就十来岁的年纪,对吧?”她说,“不得不说,心理素质比起过去未免也强太多了。”
少年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像是因她这番话而生气一样:“不要岔开话题。”
说出这句话后,似乎是察觉到自身的强硬,他又沉默了一会儿。
“五年前,那个时候你在。”他说,“已经死亡的动物被你复活过。那只猫也是,明明被带回来的时候已经无法动弹了。”
“而你现在回到这里,见到我却问我什么时候拥有的力量。你......”
“我有没有在看着这回事,不需要你们知道。”
将柜门关好,真理转身迎上他的目光,在确认工房的结界能够正常运转之后快速回应道。
听闻他的话语后,她原本岿然不动的表情有了那么些变化,语调也一瞬间低了下去。
直到利威尔直截了当将过去的回忆翻出来时,真理·阿斯特尔这才感觉到了某些棘手的地方。
她没想到,眼前人会把那段幼年记忆给记得这么清楚。
而更麻烦的是,她明白用【暗示】魔术歪曲认知或是记忆这点对他无效。
——敷衍战术彻底失败,既然如此,眼下最优解只能是坦白。
“......好吧。”她叹了口气,“某种程度上,你可以将那只猫等同于我。但这件事知情者不能有第三人。”
“对某些事实刨根问底不仅没有好处,反而会招致麻烦。对于这里的人们所持有的常识而言,过于离奇的事物会让他们感到威胁。到那个时候,处于不安全境地的人是我。所以,我不想暴露它。”
她并未直截了当提及魔术,而是将自己的思考动机向对方如此陈述。
对于她突然的诚实,利威尔似乎显得有些诧异。
他的瞳孔在灯光下微微缩小,在怔了一会儿后才反应过来。
不知道对方想到了什么,真理只看见眼前人缓缓垂下了眼睑。
“......算了。”她听见对方低低地说了这么一句,“我知道了。”
说完之后,他便不再就之前的话题提出任何追问。
将少年的反应看在眼里,真理·阿斯特尔也暗自松了一口气。
感受到再次陷入沉默的气氛,她笑了笑,在对方的默许下彻底岔开了话题。
“对了,这几年里,你看的书倒是不少。”她调笑道,“它们能在这里躺着,也算是一种幸运吧。”
——就她过去在地下街所见,这样的书报大概率会被人当厕纸。
而在这里,少年却将它们整齐而精心放在了柜子内侧,像是对待贵重物品那般爱护着。
这一点,倒是与她在末世时看到的男人有了更多重合。
那些书的种类并不多,大多数都是极为基础读物。比如说,三流的故事合集和学生上课会用到的课本。能带到地下街来的书籍,基本上都是被地面淘汰下来的东西,也因此不可能有更多其它题材。
最初她带来的那两本书放在最里侧,往后利威尔似乎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添置了其它更高一级的课本读物,除开语言类,竟然还有算数。
她在那本算数书上滞留目光太久,以至于被一旁的少年注意到了。
“这是法兰弄来的。”她听见利威尔说,“他对那些数字更感兴趣。”
“诶,是吗?那你呢?你喜欢哪本?”她随口问道。
“......”
眼见对方不再回答,真理也不再多言。
“这段时间,你就当我不存在。”良久,她再度开了口,“你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嘛,反正不会妨碍到任何人。”
——印象里,和小时候的他同处一室时便是如此。只要还是维持之前那副状态就好。她想。
解决了孩子们的问题之后,她该抓紧时间和精力研究加固工房了。
而饶是她这么想,对方似乎并没有表现得像她那样轻松。
观察了一阵之后真理意识到了原因所在。
她看了看房间里唯一的床铺,又看了看不说话的利威尔·阿克曼。
“还是和过去一样。我背对着你也看不见什么。这个小桌给我。”她说,“小孩子就该睡床。”
对于她这番话,少年似乎显得有些不快:“......我不是什么狗屁的小孩。”
“年纪可没办法造假。”真理耸耸肩祭出杀手锏,“况且,晚睡对大脑发育不好,甚至可能长不高。”
利威尔:“......”
大概没想到她会如此回复,少年瞪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只是这一次,就算有诸多不满,他也反驳不出什么了。
过了数秒,她看着对方转过身,不再和自己说话。
真理:“......”
这家伙,莫不是真在害怕不能再长个子?
无知无觉间,真理的嘴角微微扭曲了一个弧度。
“还说不是小孩。”她嘟囔道。
在那之后,沉默一直延续到夜晚来临。
小屋内,昏暗的煤油灯下,真理完成了一只新使魔的制作。
被猫抓咬至半死的鸟儿僵硬地从桌面站起,在诡异移动间缓慢进行着魔力的同步。
在使魔逐渐适应后,她当即便对其发出指示,指挥它从窗间飞了出去。
完成这些工作之后,时间似乎已经到了后半夜。
结束了一个阶段要做的事,真理趴在桌上小憩了一阵。
原本只是想着过一会儿就醒来,可当她再睁开眼时,却意识到自己进入了熟睡状态才会产生的梦境。
—
—
——与她当初穿越到末世的那个世界时一样。
只是这一次的梦境,似乎比以往要显得更平稳而温和。
至少在真理·阿斯特尔睁眼看到那双与自己相同的蓝色眸子时,这样的想法扎根一样定格在她的意识里。
与她有着相似长相的女孩正温柔地与她对视,双手捧着一本书。
【真理,要是觉得冷的话,就靠过来。】她说。
前方是无边无际的雪原,头顶是没有一颗星星存在的夜空。
她和弥塞拉在这座孤独宅邸的庭院里忍受着刺骨的寒冷,相互抱团取暖。
这段记忆并非空穴来风。
那是她为数不多,回想起来还算“美好”的回忆。
那是她们在经历高强度的魔术训练和刻印适应训练后,仅有的轻松时光。
尽管身体遭受严寒的凌迟,手指也因为僵硬而没有任何知觉,但只要听着弥塞拉的声音,她也知道自己不是独自一人。
自有知觉意识起,她所接受的唯一一个温暖的怀抱便是来自弥塞拉。
她知道的姐姐会伸出手将她保护起来,带着她一起阅读那本被家族视为“无用之物”的书籍,在她因为疼痛和折磨而哭泣的时候想办法止住她的眼泪。
弥塞拉总是会在家族眼皮子底下找到些新的有趣的东西。就比如说,讲述“故事”和“传奇”的书籍。
和她不同,弥塞拉无论什么时候都很活跃,甚至有好几回瞒着家人跑去了距离宅邸数千米远的地方。在这一切都十分乏味、与外界彻底隔绝的四方天地,弥塞拉从外界带来的“故事”也成了自己当时对外界的唯一了解。
【姐姐,要继续读下一篇吗?】她扯着弥塞拉的衣袖说。【是‘普罗米修斯’的故事。】
【好啊。诶,那是什么?】
姐姐惊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她们同时抬起头,看着头顶一瞬间变得五光十色的天空。
这一瞬间,大地与天空的能量碰撞化作有形之物,诞生了名为极光的“魔力风暴”。
那是在这晦暗的宅邸间,她们唯一可见的绚烂之物。
只是那个瞬间,她产生了想要去触碰它的想法。
【......真理,要是能离开这里,我们就一起去书上说的那些地方吧。】
她听见姐姐说。
【能够亲身体验,总比呆在这里要好。】
【父亲说,要是表现得好,我们会有去外面的机会。听说......是个叫时钟塔的地方。】
下一秒,那满载着憧憬的话语停滞了。
眼前的弥塞拉开始迅速腐化,原本充满朝气的面庞逐渐被死亡的阴影覆盖,皮肤露出被刻印所焚烧的焦黑。
温馨的场景骤然消失,真理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发现自己正处在冰冷的、属于‘死者’的怀抱。
那双原本灵动的眼睛已彻底枯槁,眼球干瘪掉出眼眶来,可即使如此弥塞拉还是死死注视着她。
雪原被流动着的血河笼罩,极光消失在黑夜里。
数百只手从四面八方而来,试图将她拉下这片粘稠的深渊。
死者口吐人言,空气中属于弥塞拉的声音被压缩至极度扭曲。
书籍被焚烧殆尽,灰烬融进了血中。
【无用之物、无意义之物、皆可抛弃】
【回归才是我们的愿望。】
——不要。我拒绝。
【无法逃避、无法拒绝】
——走开、不要再来到我的梦里!
真理·阿斯特尔强忍着恐惧,努力挣脱出这片沼泽,在无边际的平原上拼命奔跑,躲避着从身后逐渐再度逼近的血海。
黑夜笼罩在头顶,被血色映照出红光,而她此刻仿佛身处地狱。
【.......误入歧途之物】
那声音再度响起,眼前出现了一个熟悉的黑影。
这一次,肯尼·阿克曼竟然也出现在了她的梦境里。
一身黑衣的男人用手中的尖锐之物迎面刺穿了她的胸口。
[哎呀。]他按下帽檐来,夸张的语气中带着某种凉意。[原来你是个没有心的家伙啊。]
[没有心的家伙,还能是人吗?]
真理低下头,看着自己不曾留出一滴血的伤处。
那里留下的不过是个纯粹的空洞。
不对、不对。她有那样的东西。
她有的。怎么会没有?
更多从血河中伸出的手臂推搡、拉拽着她,将她再度拉入沼泽中。
就在她即将因恐惧而崩溃大喊时,头顶那片黑夜却突然破开一条细微的缝隙。
光线从那里迸发,刺痛了她的眼睛。
从那空洞无一物的地方,隐约传来了声响。
“...真....真理。”
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是“真理”,而不是“阿斯特尔”。
那是属于某个少年特有的,清冷而干净的声音。
那个声音现在似乎还带上了些焦急的意味。
“——醒醒。真理!”
她睁开眼,目光没有焦距。
等到反应过来感受到身体的疼痛时,真理这才发现自己早已从原先坐着的椅子上自由落地,倒在了地面。
煤油灯掉落在一边,玻璃碎片有好一部分散落在她手边。
身体因为极度恐慌和惊惧而无法顺利动弹,就连呼吸也显得有些艰难。
她聚焦视线,对上了黑发少年的眼睛。
利威尔正低头看着她,一手按着她肩膀将其固定在地面。他没什么光的眸子隐没在黑暗里,眉毛拧成一团,似乎对她的行为感到不解。
这样的状况让她不由得再度回想到梦境中的肯尼·阿克曼。
那一度被单方面压着打毫无反抗之力的感受又来了。
真理·阿斯特尔下意识想要挣脱对方。
而在她想要这么做的时候,对方加重了力气。
这下,少年的声音彻底严肃了起来。
他说:“你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