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覆灭得比想象更快。
证据确凿后,皇帝想要提审张道士,却传来张道士在监狱中自尽的消息。
皇帝明面并没再说什么,但立刻派兵圈住了杨宅和坤宁宫。
之后,杨相自尽,皇后和太子幽禁在宫中,不得外出。
旁人不知晓事情内幕,但皇帝身边亲近之人,却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
皇帝之所以震怒。
是因为贵妃进言,说张道士之死,出自太子之手。
皇帝正当鼎盛,自然不能容忍太子插手此事。
杨家倒台后,恐怕太子也要被废了。
此事最终得利者,恐怕还是姜家。
“姑娘,马上就要进士宴了呢。”玉色笑道:“想必不久就有人给崔郎君说亲了……”
沈行懿一怔,回过神。
上一世的崔融,权倾朝野之时,也未曾娶妻。
可这一世,他成了状元,榜下捉婿是自古的传统。
想来……进士宴上,大约就会有人提及此事吧
想到他很快就会娶妻……沈行懿顿了顿,忽然觉得心口发闷。
*
几日后,皇帝赐进士宴。
宫中夜宴,华灯初上。
按照惯例,陛下会赐进士宴,二三甲进士和官员在殿外用膳,一甲的三名进士,和三品以上的官员,在内殿用膳。
这次的夜宴,三位一甲进士自然成了名副其实的主角。
崔融身为状元,又刚破大案,得到刚升任首辅的张九德爱重。
谁都知晓,崔融定然是明日的朝堂新贵。
灯影阑珊,崔融前去敬酒时,几大尚书对这位神清骨秀的状元郎,都笑脸相迎。
李瞻在阴影中冷眼旁观崔融。
少年身影清贵颀长,月影和灯影在他衣袍上交织暗影流转的光华,他举止从容,不卑不亢,丝毫不曾有刚入官场的局促不安。
几个尚书显然都对年轻沉稳的状元郎起了爱才之心,觥筹交错,偶尔会说些朝堂之事。
李瞻侧过头。
他知晓,这些事都是他无法插手,甚至连听闻都敏感的。
但朝堂上手握实权的宰执大员,皆是很温和平静的对崔融讲述传授,坐在上首的帝王,也只是笑看着。
李瞻缓缓握紧手中杯盏,只觉得胸口发堵。
今日这场宴会,他来有何用?
就算他是郡王,也只不过是崔融的陪衬罢了。
他就如同一个杯盏,一个器物,来彰显新科进士的体面。
无人在意,更无人尊重。
烛光下,崔融身姿挺拔如柏,缓缓饮酒。
那日面圣,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唯一有些意外的是陛下的反应。
陛下虽查了案子,但最终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道:“崔卿以算学考入进士,在备考期间竟还有心思帮朝廷查案,难得……”
这话听起来似是夸奖,但崔融却品出了一丝陛下的不悦。
陛下对他,似乎有几分平淡冷漠……
正思索之际,有太监捧着托盘前来,温声道:“状元郎,请选簪花。”
崔融顿了顿,拿起紫色的玉兰。
脑海掠过的,是沈行懿紫色的裙衫。
若是她在就好了,他簪花,和她裙衫相配……
外厅,三品之下的官员们围坐一处饮酒,此处都是同僚,明显比里头放松热闹。
偶尔还有家仆丫鬟或是亲人前来,送来醒酒汤。
沈其昌看到沈行懿前来,皱了皱眉:“你怎么亲自过来了?”
她并不愿待字闺中的女儿轻易露面。
沈行懿眨眨眼道:“娘亲怕爹爹见了酒旁人劝不住,特意让我来盯着。”
周围人都笑了:“沈大人惧内啊……”
几人笑着说到婚事,有人便道:“你可知晓,吏部尚书正准备给状元郎说亲事呢。”
吏部是六部中极为吃香的部门,掌管官员升迁,能和吏部尚书联姻,自然非同小可……
“听说吏部尚书的女儿也极为貌美,之前四皇子曾经求娶,但尚书说姑娘年纪小,拒了……”
“尚书是不愿卷入天家争斗,提心吊胆,状元郎出身侯府,年少清姿,举止端方,日后必是顺遂……”
有人顿了顿,提起道:“之前我听闻,说是状元郎有疯症,不介意啊?”
“不是辟谣了吗,再说,侯门嘛,懂的都懂……”
大家都没再继续说。
大家族中的阴谋,众人都了然于胸。
沈其昌也笑道:“吏部尚书女儿年龄也和状元郎相仿,高官显贵门当户对,是门好婚事。”
看到父亲的笑意,沈行懿心头愈发沉了沉。
既然是门好婚事,爹爹怎么不想着自己女儿……
这念头刚浮现,沈行懿心头登时一颤……
救命……
她是未曾出阁的清流家的姑娘,怎能如此想……
上一世,崔融是清隽端方的老师,这一世她搭救他,也从来未曾有过非分之想……
再说,父亲如今的四品官,还是自己硬扶上去的,父亲在朝中只是清流,坐冷板凳毫无实权。
就算崔融真的要娶妻,长安贵女甚多,他又怎么看得上自己的家世?
正心头纷乱,偶一抬眸,恰好看到从宫院夜色中走出的少年郎,崔融一身状元绯袍,腰配玉带,灯火流转在他眉眼之间,矜贵清雅。
沈行懿呼吸停滞了一瞬,她忽然想起,她和崔融,也曾在相似的夜晚并肩而立。
那是大火后的第一次宫宴,沈行懿看到崔融离座,忙跟了上去。
崔融似是醒酒,身影融在清冷的月光之下,夜风吹起他的衣角,显得寥落孤高。
“多谢老师。”沈行懿走到崔融身后,轻声道:“前日火场,多亏您救了我。”
她不知为何忍不住跟上他。
也许是为了亲口说声谢谢,也许是她也说不清的原因。
崔融侧眸:“姑娘那日,为何要去皇后宫中?”
沈行懿和崔融对视,心头猛然一震。
崔融……知晓她的心思。
他知晓她是去放火,也知晓她犹豫半晌,最终放弃。
夜风吹动裙衫,沈行懿忽然涌起无限委屈:“我是准备去放火的,但我并未曾真的放火。”
“老师,我已经无路可走了。”在崔融的眸光下,沈行懿不知为何突然控制不住眼泪,哭得抽抽噎噎:“只有放这把火,我们才能活着……”
她断断续续说了许多,说进宫后的忐忑恐惧,朝不保夕……
崔融始终沉默听着。
末了,沈行懿平静下来,想着以崔融的持正古板的性子,定然要说一番守宫规的大道理,谁知下一秒,头顶被一双温暖的大手轻轻揉了揉:“这些年,辛苦你了。”
崔融轻揉她的发,又很快收回手。
沈行懿愣住,虽然一触即分,但她仍能察觉崔融和李瞻揉发的不同。
李瞻掌心沉沉,揉她的发时,有一股冰冷的压迫感。
而崔融,手心温暖宽厚,宛若春日暖辉,带了人间的温暖。
只是因为动作太过迅速,时日久了之后,她一次次回想,却不确定揉发的动作是真实发生了,还是她的臆想。
毕竟崔融处处守礼,举止克制。
那夜崔融叹息道:“可这一次,你不是自保,没有人想害你,是你,想要别人的性命。”
“那些宫女都是无辜的,和从前的你一样无辜。”
沈行懿在夜风中吸吸鼻子:“所以你想救她们……”
“可是救不成的,你看,我没放火……”沈行懿喃喃道:“也会有旁人放火……”
崔融似乎沉默了一瞬,仰头道:“宫廷险恶如同天色,但今夜……天边有星。”
沈行懿顺着崔融的视线望去,天尽头,果然有一两颗几乎看不到的星子在闪烁,两星相隔甚远,但它们周遭的夜空不再如墨般漆黑,依稀能看到明亮的微芒。
沈行懿心中一动。
崔融轻声道:“虽是孤星,亦能万丈。”
耳畔觥筹交错之声,沈行懿回过神。
金榜题名,名列一甲。
这是天下所有读书人艳羡的,在梦中都不敢去想的前程,但这,只是崔融的起点罢了。
崔融走出来,飞速看了沈行懿一眼,便对几个国子监的老师拱手敬酒。
他做事永远滴水不漏,中了状元坐在内殿,却想着要来敬国子监老师们一杯酒。
国子监的几个官员对崔融都有几分愧疚,尤其是张谨,他想起当日去崔家拜访,颇有几分后悔。
只有沈其昌,和崔融最是相熟,看着他一身绯袍,眉梢眼角都染了笑意。
“沈姑娘也来了。”崔融望向沈行懿,轻声道:“夜色深了,我送姑娘。”
沈其昌忙道:“不会耽搁里头的事儿吧?”
“无妨。”崔融道:“伯父莫要担心。”
他知道他要敬酒,因此特意等到她要走时出来,装作不经意,送她一段路。
崔融接过小太监举着的灯笼,在沈行懿一侧迈步,灯笼的光影投在宫砖上,将两人的身影拉长。
夜色寂静,能听到虫鸣。
“醒酒汤爹爹那里有多的,你若要,就去他那里拿。”沈行懿缓缓看向他:“你还未痊愈,喝酒……无碍吧……”
崔融如竹挺拔的身姿笼在长袍里,眉宇淡淡,气质清贵。
没人能想象到他重伤未愈。
在外人面前,他从来不曾泄露丝毫情绪,没有任何弱点。
可他……也会有亲密之人。
他会有妻子,他会褪下衣衫,将身躯,连同脆弱,一同展现在她面前……
沈行懿回过神,摇摇头。
将这些奇怪的联想摒除掉脑海……
她以为凭借崔融的性子,定然会淡淡说一句无碍,谁知少年却摇摇晃晃站在她面前,低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有碍,我醉了……”
崔融抬眸望着沈行懿的面颊,夜风萦绕,送来她身上的清甜果香……
月色轻薄如纱幔,他忽然很想说出自己的心思。
他装作薄醉,终于可以靠近她,可有些话,有些事,不该趁醉遮掩。
沈行懿屏住呼吸。
崔融的气息将她全身都笼住了。
他离她很近,近到能看到他清俊额头上的薄汗。
他穿了厚重的礼服,该是很热,沈行懿手里恰好捏着小手绢,一个不留神,将手绢按在了他额上。
沈行懿:“!!!”
她刚想收回手,便看到崔融醉意朦胧的往前探了探脑袋,宛如低声絮语道:“好热……”
沈行懿顺势用手帕碰了碰他的额头。
灯影晦暗的角落,李瞻眸光顿住。
宫夜,月光轻柔拂落,莲花桐漏和虫鸣声清晰可闻。
海棠树冠下的廊檐角落,他梦中的女子轻举皓腕,白皙柔嫩的指尖捏着帕子,为一身绯袍的状元郎擦汗。
树影婆娑,向来沉稳清冷,进退有据的状元郎,耳根飞速变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