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瞻出宫,李玄安和姑姑瑶华公主都来庆贺。
李瞻谈笑自如,心中却怅惘难言。
在梦中,他在冷宫辗转四年,皇后和太子双双被废后,他才终于在姜贵妃的帮助下,走出了逼仄的北苑。
那把废后的火,取得了姜贵妃信任,并策反了姜贵妃属下常统领……
可这一世,在宫中的日子,前后也不过两个月,皇后已废,他却仍孤立无援。
进宫……几乎没任何作用……
李瞻负手站在窗前,缓缓道:“孤要去沈府。”
侍卫卢浩奇道:“沈大人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文官,殿下何需专程前去?”
他想了想,又道:“殿下要去也可,我去打听沈家宅院在何处……”
李瞻缓缓道:“不必。”
不必打听,他也知晓沈家在何处。
上辈子,两人情正浓时,芍芍告诉过他入宫前的往事。
李瞻当时暗暗记在心中。
沈府已化为灰烬,但他会再还她一个家。
可惜,当时无力。
待到位高权重,两心也渐渐相疑。
他终究没来得及重建沈府。
这一世,李瞻还是挺想去看看,芍芍长大的地方。
沈其昌听到李瞻前来,倒甚是诧异。
李瞻如今身份敏感,为何来私会一个朝廷官员?
这不是把他驾在火上烤吗?!
如此想着,还是赶紧走出去相迎。
李瞻甚是客气,带了礼,拱手道:“早就该来看伯父的,当时伯父挺身而出,受我父子牵连,孤心中感念,只是为避非议,一直未曾来拜访。”
当时满朝缄默,只有几个清正之臣为东宫仗义执言,沈其昌就是带头的那一个。
“郡王殿下……”沈父干笑两声,额头冒汗:“说来惭愧,那都是从前的事了……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过往种种他不愿去想起,和他一起上书的同僚,流放后或死,或伤。
他也渐渐看清了李清潼并非明主。
他对如今的日子很知足感慨,李瞻来家中旧事重提,他心中难免惶恐。
李瞻长叹:“我并非想来叨扰,只是……那些义士都去了边境,留在京城的也唯有大人您一位。”
沈父也唏嘘道:“殿下客气了,看着您和几个殿下安安稳稳,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沈母亲自端茶进了房,笑着道:“若殿下赏光,不若留在家中一起吃个便饭?”
来都来了,若是一家一同吃饭,还能解释为私交甚好,两人在书房关起门来议论,传出去对沈家不利。
沈父笑着看向李瞻,他心中避嫌并不愿留他,想着李瞻也会拒绝,谁知李瞻却笑着道:“那就叨扰了。”
沈其昌出门吩咐道:“你去叫姑娘公子收拾收拾,就说有贵客前来。”
沈行懿眼睫轻颤,再抬起头时,眸中已平静:“未曾熏香的衣衫,你去拿出一件来。”
玉色忙点点头。
早在两月前,姑娘就特意分出了好些衣裙。
也不知为何,特意叮嘱,不让自己熏香。
沈行懿穿了鹅黄色的襦裙,一抹朱色披帛挽在臂间,定了定心神,随兄长一起前去花厅。
沈凌率先行礼道:“殿下。”
沈其昌道:“这是我儿子,如今在京营里当差。”
李瞻微微一笑,眸光已穿过沈凌,定定落在沈行懿身上。
李瞻许久未曾移动眼眸。
沈行懿隐隐后背发凉,她克制着颤抖,笑望李瞻。
李瞻气息冷肃,但和她对视时,硬朗眉宇泛起温度:“这位就是大人的千金吧,一直未曾得见。”
“小女沈行懿。”沈其昌觉得气氛有些古怪,轻咳一声,笑着道:“行懿,见过殿下……”
行懿。
李瞻在心中默念。
这是她入宫前的名字。
无人知晓她还有另一个名字,九芍。
行懿是旁人的,可九芍是他一个人的……
李瞻强自压抑,又忍不住一次次贪婪的望向她。
沈行懿低垂臻首,脖颈在李瞻眸光注视下微微泛红,再抬起头时,眸光也夹杂了几分恰到好处的好奇。
养在深闺的女子,瞧见陌生英俊男子,大约该是这个模样吧。
李瞻心中狠狠一痛。
他疯狂想要见她一面……
可此刻的她,却诸事不知……
那些纠缠在心间的爱意,折磨他无法入睡的思念,皆如同虚幻的臆想,不知从何说起……
侍女将餐盘一一端上,几个人围坐在桌畔用膳,沈行懿坐在兄长和母亲中间,望见红豆沙葡萄莲蓉青团,眼眸一亮。
李瞻不动声色的目光落在专心吃青团的沈行懿身上……
他忽然想起上一世,他和沈凌的对话。
那时沈凌已是名震天下的将军,从云南回京,特意带了云南玛瑙葡萄,南诏的牛羊肉等让妹妹尝鲜。
李瞻摇摇头笑道:“九芍向来不重口腹之欲,你千里迢迢带这些倒是媚眼给了瞎子。”
沈凌却是一怔:“是吗?妹妹在家时,向来爱吃炙肉和甜食,从前在家烤肉时还喜放胡椒……”
李瞻讶然,意外道:“有趣,她竟肯在吃上下功夫?”
在掖庭时,沈行懿总是匆匆用膳,狼吞虎咽。
从不见她贪图何种美味,就连金珠偶尔带来的吃食点心,她也浅浅尝几口,从不贪图。
沈凌所说,李瞻半信半疑。
可如今他终于相信,沈凌口中贪图甜食炙肉的芍芍,曾真实存在于世间。
那时,她还是沈家无忧无虑的幼女。
李瞻心中酸痛。
若是前世没有变故,她本该是如此,心怀天真,会因好吃的甜点眉眼弯弯……
*
李瞻用罢膳食,又和沈其昌寒暄了几句,便状若无意道:“我府中刚从尚衣局不小心多采买了一批物件,我看您这双儿女用恰恰好,过几日给您送来,您不必多虑。”
沈其昌连连摆手:“这万万不可……”
这郡王来家中一趟也就罢了,怎么还给他送礼……
“只是一些小玩意儿罢了……”李瞻眼眸落在沈行懿身上一瞬,又很快划走:“不必放在心上。”
“您真的要把俸禄都拿去……拿去尚衣局换成钗裙吗……”卢浩犹豫:“如今在宫外,各处花销都不小,殿下三思……”
“此事何用三思?”李瞻摆摆手:“我虽是挂名的郡王,没有封户,但俸禄却每月不少,先把这些积蓄都拿去换了,下个月也是有俸禄的。”
卢浩只能听命而行。
殿下向来谨慎,却非要一意孤行,将压箱底的几百两银子全换成上好的宫缎和钗环……
这笔钱……用得也太随意了吧?
李瞻望着远处的天色,想象着沈行懿收到钗裙的模样,唇角微微上扬。
上一世的沈行懿,在北苑冷宫一身灰裙木簪。
别的女子宫缎上绣满珍珠金线,而她的几个裙摆,却缀了大小不一的补丁。
正是爱美年纪的小姑娘,怎么会不喜珠宝裙衫?
他见过她暗中望向别人发簪的羡慕眼神,因此他在马球赛上拼命赢得了头名,赢下了彩头——一根白玉荷莲鸳鸯纹发簪。
回去的夜里,他忍着胳膊的伤痛,抬手,将赢来的鸳鸯发髻插在小姑娘的发髻上。
小姑娘红了脸,低声道谢。
李瞻特意隐瞒的伤口还是被发现,她为他胳膊上可怖的伤口上药,叹息:“一场马球赛而已,殿下不该不顾性命。”
烛光下,莹润的上好羊脂白玉簪衬得她清丽华贵,李瞻缓缓道:“那也要看彩头是什么。”
彩头是他喜欢的,自然值得。
这发簪成了小姑娘妆奁中唯一华贵的首饰,她一带,就是许多年……
回想起姜娆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发簪妆屉,李瞻缓缓闭眸。
上一世……继位后,他还没来得及好好宠宠她……她就走了……
上一世的桩桩件件,都是他的亏欠。
如今重来一世,总算再次遇到她,他看她衣衫并不出挑,发簪也甚是清简。
想来,沈家是清流文臣,并无多少积蓄。
李瞻想,上一世她不曾得到的宫裙宝珠,还有……大婚时的凤冠霞帔……
这一世,他都要补给她。
*
沈家收到钗裙时,甚是吃惊。
“这这这……”沈其昌望着光华闪烁的缎裙,震惊道:“殿下还真是大手笔,这等缎子钗环,竟也会不小心多采买?!”
沈母道:“就算是采买有误,也该送给公主或是殿下心仪的女子……送臣子家算是怎么回事儿?”
沈其昌望着那裙钗,笑道:“殿下如今没有王妃,既是买错了,送给亲近的大臣家中,倒也说得过去……”
沈行懿只觉胸口如被丝绸缠绕,无法呼吸。
这些宫缎,并非是夫人女眷的款式,而是年轻贵女喜欢的时兴样式。
甚至……沈行懿闭了闭眼眸……
这些衣裙的颜色花纹,也是她上一世曾经喜欢的……
沈行懿闭了闭眸。
她有可怕的猜想。
李瞻……莫不是重生了?!
可他若真的重生,又怎会拖到如今才来寻她?!
此事当晚就传入了崔府。
崔融眉心紧蹙。
英才低声道:“郎君,那些衣衫甚是华贵,并非像殿下所说不小心采买的,倒像是有意而为。”
崔融冷笑:“不管是有意为之,还是采买多了送去沈府,都是把沈家放在火上烧啊。”
崔融在大理寺当职,又是新任首辅的左膀右臂,想打听的事情,不过半日就有了消息。
崔融听了尚衣局的回话,眸光缓缓眯起。
这些衣裙宝珠并非无意,而是李瞻特意采购。
崔融大概算了算李瞻俸禄,心下了然。
这是把全部身家都抵上去了。
崔融去大理寺寻了张九德,张九德听罢,也甚是吃惊:“这小郡王,倒还是挺有银钱的。”
“因为俸禄来得太过容易,所以有恃无恐。”崔融沉思道:“百姓每人赋税不过百钱,郡王一月却有上百两银子……老师,仔细算算,十万人才能供养一个闲散宗室。”
张九德不由感慨。
“学生是想着,今年从京城到边境,都是连遭天灾,粮食吃紧……”崔融坦坦荡荡,清声道:“是该让这些闲散宗室,知晓黎民疾苦了。”
张九德欣然道:“你有这个心是好的……你先写个条陈,过些时日,我会向陛下提起。”
皇帝正为财政费心,但碍于面子,不好动宗室。
既然有人上书,且言之凿凿说到宗室拿俸禄大肆铺张,购买裙珠。
那就顺水推舟,将没有封户的宗室俸禄减半。
旨意一出,宗室都在骂骂咧咧,骂那个有眼无珠的铺张宗室!
李瞻忍气吞声,缓缓握紧双拳。
郡王的俸禄,竟然也能说改就改?!
他如今只是一个没有权势的皇孙,反而被当今炙手可热的新贵玩弄于股掌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