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受了重礼,甚是不安。
这些时日,沈父在沈母的督促下,总是派人向郡王府传话,想着退还衣裙珠宝,但都是被郡王府的人一口回绝。
谁知这些时日再去,接待的仆人却犹豫着松了口,沈府立刻将重礼还回。
沈父回家,看着空荡荡的院落,不由感叹:“郡王和老夫交好,偶然送些好礼也无妨……真要避嫌,以后不收也就是了……”
“伯父向来稳重,怎说出这等糊涂之言?”背后响起年轻男子的朗朗声线,沈父回头,忙道:“崔大人……”
如今崔融高中状元,又因曲江一案深得皇帝器重,虽暂时是个六品官,但前程广阔。
沈其昌对他也甚是尊敬。
崔融面上仍含着一丝笑意,对着沈父让了让:“这礼不止是裙衫,更是一份往来的证据,众口悠悠,帝心难测,有朝一日,你不怕和郡王私相授受的消息传入陛下耳中?”
沈行懿站在一侧,听罢崔融所言,忍不住将暗含钦佩的眸光落在他身上。
自己沉浮多年领悟到的弯弯绕绕,却被初入官场的少年一眼看透。
沈行懿越发感慨,上一世崔融能成为盛极一世的权相,自是有缘由的。
崔融又道:“就算无妨,那这些重礼要几百两银子,这恩情,伯父打算如何去还?是从官场还,还是从私情还?”
沈父登时一凛。
几百两银子,对无权无势的郡王府,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郡王出此大手笔,定然不是表达感激那般简单……
这些示好,落在陛下眼中,甚至有可能为沈家带来灭顶之灾。
于公于私,沈府都不愿和郡王府有丝毫牵扯。
若非崔融提点,他差点被李瞻的亲近,迷花了眼。
沈父笑着道:“还好大人您及时相助,老夫才不至于犯错啊。”
崔融只觉得沈父太过客气,轻声道:“若非伯父,阿融生死未卜。伯父的家事,就是阿融的家事。”
崔融未着官袍,且用了旧称,沈父望着崔融的眸光愈发欣慰,忙让沈母备饭:“融儿,你和凌儿是同窗,以后一文一武,互相扶持的地方多着是呢……”
几人笑谈几句,唯有沈凌望着崔融,若有所思。
崔兄总是来家中,听说为搭救自己又出了不少力气,如今又说自己的家事,就是他的家事……
如今朝廷上时兴结认兄弟。
崔兄……是想和他更进一步,结为兄弟吗?
用膳时,沈父望着女儿,笑着道:“那些衣裙都运走了……懿懿,莫要心疼,改日让你母亲带你去裁剪几套。”
沈行懿巴不得把这些东西运走,但作为一个小姑娘,对漂亮衣裙不舍,才是人之常情。
她眨眨眼睛,委屈巴巴:“真的都送走了吗?我看那裙衫上绣的蝴蝶比江柔穿得要好看许多呢……”
崔融举着食筷的手轻顿。
立刻捕捉到细节,沈行懿喜欢好看的裙衫,尤其是绣蝴蝶的裙衫。
也是,她本就是最爱美的年纪,如何不被那等华丽裙衫珠宝迷倒?
小姑娘低垂着脑袋,有几分失落和遗憾。
他只顾为她避祸,却未曾照看好她的心情……
让小姑娘的情绪忽上忽下,得到又失去,这是他的疏忽。
崔融低声道:“无妨,民间也可买到宫缎,长安平康坊的那几个阁上,发钗珠翠也都是最好的。”
沈父忙笑着应道:“是啊是啊,改明儿让你母亲带你去逛逛,长安好东西多的是呢!”
心里却道,长安好东西虽多,为父的俸禄却不见涨,国子监这等清水衙门,让一家子过得体面那是绰绰有余,若是要去贵女莅临的平康坊首饰阁,那可是处处捉襟见肘!
好在沈行懿年纪尚小,过几日,也就忘了。
*
崔融思索着,身为官员的稚女,沈行懿大约月钱不丰。
回到家,对英才开门见山道:“我已找到人管账,你让他们整理好账本,悉数交予我便好。”
翌日,崔融就将药铺的账本带着,径直去了沈家。
崔融将账本交予沈行懿,笑着道:“我家中最近倒是有一桩麻烦事儿,几个管家婆子年纪大了,回乡了一批,姑娘素来聪敏,这几个月可否帮我理理账册?”
大家门户的账册向来不会交予外人,若是径直给沈行懿,定然不妥。
因此,崔融才找了个理由。
饶是如此,沈行懿仍大惊,推拒:“郎君说笑了,崔府定然有不少聪敏小娘子,怎会轮到我……”
崔融缓缓垂下手,模样有几分落寞:“崔府的情形你们也知晓,就算有聪敏的丫鬟,我又如何敢用……”
“姑娘就算帮我一个忙吧。”
沈行懿鬼使神差接过账本:“我平日得闲时看看,只是……我毕竟是外人……”
崔融还没说什么,沈凌便笑道:“我和崔兄是兄弟,你也是他的半个妹子,也不算外人。”
此话一出,周遭氛围寂静了一瞬。
崔融心里一沉,下意识就想反驳,但仔细一思量,也并无反驳的理由。
借助沈凌,一切都顺理成章。
可为何沈凌的那句话,却让他说不出的失落。
“叨扰了。”崔融递给玉色一个红封,道:“这是按规矩给姑娘的酬劳。每月一日,都会给姑娘送来。”
待到崔融离开,兄妹两个才拆开红封。
拆开后却登时傻了眼。
里头竟装了上百两银子啊!
还只是一个月的报酬!
沈凌感叹:“崔家还真是财大气粗啊……管账竟然能给这么多银子……”
因了崔融说是报酬,还给了沈行懿账本,沈行懿可丝毫没觉得受之有愧,反而愈发坦然兴奋:“那也是你妹妹聪慧,值得这笔报酬。”
*
崔融将账本交给沈行懿后,没几日就被崔夫人知晓。
崔夫人向崔书京抱怨:“你说融儿也真是,那账本不交给我倒无妨,但也不能将自家的账交由一个外人啊。”
崔书京听罢,一甩袍袖去找崔融:“你要管账,我也不拦,但这账要不然交由你的妻妾,或是家中得力的丫鬟婆子,沈家无亲无故,怎么可能让她来管账?”
崔融搁笔,淡淡抬眸道:“管的是母亲的账,并非崔家的账,侯爷说话还是要客气几分,免得我一个不慎,侯府一损俱损。”
崔书京手指颤抖:“你!!”
管不了,干脆眼不见心不烦。
崔书京一甩袍袖走了出去。
明净的夜空悬着一轮月,崔融净手后,直身跪在牌位前,低声道:“母亲,我已把药铺的账本交给沈姑娘,她……她聪慧过人,且对儿子有恩,儿子相信她……”
有恩……
有恩是最好的遮掩,似乎他所做,只是为了还恩……
可她若知晓,他所做并非因有恩……而是因……有情……
她可还会坦然接受?
崔融轻轻闭眸,把心中纷乱念头压下去。
日子还长,不必急于一时。
如今,她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他愿意守着她,等她长大,等她知晓男女之事,能分辨心中之情的那一天。
灯下,沈行懿兴致勃勃翻着账本,丝毫不觉疲惫。
玉色端着茶过来,叹息道:“姑娘这活儿可不好做呢……大概瞧瞧也就是了……”
沈行懿眸光仍专注在账本上:“那怎么行?!账本可是旁人的信任。”
再说,她还有一大笔银子可以赚。
“您还想桩桩件件都要理清楚啊——崔家郎君早晚要成婚,您手里的账本子也都会给到新妇,新妇要是找茬,那您就是做得到错的多,岂不是给自己挖坑,因此咱们顺顺当当记账,把每一笔都记清楚也就是了……”
沈行懿闻言,在烛火下怔忡良久。
她差点忘了,他也会娶妻,如今他年少未定亲,又是朝廷新贵,想来……婚事也会很快定下吧……
沈行懿心中涌起茫然,在空茫之中,缓缓渗出一丝酸涩。
她没有想过,他也会有娶妻的那一日。
也从来想不到,他的妻……该会是何等模样……
*
李瞻因送礼一事吃了教训,被宗室阴阳怪气了几日,行事愈发谨慎。
他知晓,此刻身份所限,不能轻举妄动,但不妨碍,他接近沈行懿。
李瞻以探讨学问为名,探访国子监祭酒沈大人,刚走进后院,眸光却陡然顿住。
湖畔,一只猫灵活跃过山石,躺在被日头晒到温热的石板上,专注舔着前爪。
全身雪白的猫,双瞳水蓝,唯有背上和眉心有几道金色斑纹。
和他梦中的猫几乎一模一样。
李瞻心跳怦然,举步朝着山石走去。
猫察觉到陌生人的靠近,登时弓起背。
李瞻望着猫,低声唤道:“汤圆……”
他记得他们曾经养过的猫叫汤圆……
这个和汤圆如出一辙的猫,此刻就在沈家院落中,毛发水滑,一看便知被她养得很好……
难道……她也曾记得前世……
李瞻心跳不由加速,此时,一道清冷平静,不带任何情绪的声线从背后响起:“殿下。”
李瞻抬头,上扬的唇角登时僵住。
是崔融。
他怎么会在此地?!
崔融熟稔抱起猫,揉了揉猫儿圆滚滚的脑袋,猫儿在他手掌心格外温顺,崔融望着李瞻,状若无意道:“这只猫性格孤僻,不近生人,殿下还是莫要靠近,以免受伤……”
李瞻缓缓握拳,压抑心头带着酸涩的怒意。
他是生人?!
那他崔融身为外男,却为何能在沈宅长驱直入?!甚至连沈宅的猫,都和他相熟?!
李瞻克制情绪,笑着问道:“我看这猫甚是少见,大人可知晓此猫的来历?”
“自然知晓。”崔融修长有力的手腕稳稳抱着猫,望着李瞻,唇角上扬:“是我,买来的。”
崔融温润如玉,笑容却有一丝挑衅,宛若凛冽的春风。
李瞻的笑意瞬间凝固,眸光森森:“你?买的?!”
崔融顾忌闺房声誉,轻笑着移开眸光道:“是啊,沈家院子中常有鼠出没,这猫本是买来捉鼠的,只是这猫瞧着机灵,脾性却惫懒……”
崔融之后所说,李瞻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看来……此猫并非沈行懿特意所选……
崔融选这只猫,大约也只是凑巧……
李瞻能看出猫咪对崔融很熟悉,对自己一脸警惕疏远的猫,却对他袒露出柔软的腹部……
李瞻面色沉下来,匆匆聊了几句,转身离去。
*
崔融望着李瞻离去的背影,眸光微顿。
那日在南山,梁恩所说的话,缓缓浮现在脑海。
“冰砚,你可认得中山郡王?他此番特意找上我,说我才是命中的状元,也是他,让我协助你弟弟除掉你……”
“他让我相信他,还说不必担心,一切皆是命定,我既是命定状元,除掉你不过是顺天意而为……”
“郡王年级轻轻,说的话却甚是古怪,你不可不防……”
崔融缓缓垂下眸,漫不经心的哄着猫儿,眸底却是一片冷锐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