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长安有了一丝凉意,江柔甚有兴致,约沈行懿去买窄袖裙衫:“行懿,立秋后,我们要一起去看马球赛啊。”
沈行懿疑惑:“哪场马球赛?”
“还有哪场?如今朝廷最热议的,就是突厥王子来京的马球赛啊……”
突厥王子……马球赛……
沈行懿眼波微动。
她记得这场马球赛。
上一世,突厥赴长安时,李瞻尚在冷宫。
李瞻极为在意这场马球赛。
毕竟,若是在马球赛上展露头角,就能被皇帝看到。
然而,北苑连马匹都无。
李瞻做小伏低,侍奉姜贵妃之子李潜骑射,才换来几次骑马驰骋的机会。
不过,李瞻确是天赋秉异。
在这场马球赛上,李瞻凭借高超的马球技艺和突厥王子结交。
李瞻性子爽朗,和突厥王子相谈甚欢。
突厥境内有火药和生铁,李瞻暗托突厥打造兵器,盔甲长矛等皆是从突厥运送到云南,再运来京城。
沈缓缓闭上眼眸。
说起来,李瞻和突厥结交的起源,就是这次立秋后的马球赛。
李瞻如今对她已颇多关注,若是得权……
沈行懿望着长安飒爽的秋色长空,缓缓抬起眸。
江山如画,不该再次被玩弄阴谋之人收入囊中……
沈凌如今在京卫营任职,待兄长归家后,沈行懿迎上前道:“沈凌,你不是向来喜欢马球吗?”
沈凌挑眉,宣战:“你可别打算让我教你,我没那闲工夫。”
“我就算要学,也不会为难自己啊。”沈行懿一噎,道:“何必找你?!”
沈凌气结:“你……”
沈行懿不由暗中吐舌。
她重生以来,做事遇人都甚是稳妥,唯有沈凌,总能让她一秒破功。
沈行懿轻咳一声,认真道:“你可知突厥要来长安?到时会有一场马球赛……”
“自然知晓……”沈凌道:“不过应该没我的事儿,有专门的马球队和他们打啊……”
沈行懿记得,上一世,突厥王子看了几场两国马球队的表演,便觉无趣,非要自己下场,还让在场的男儿自荐……
沈行懿认真道:“这场马球赛甚是重要,你平日训练时可多多练习,万一……这场马球赛就是你的机缘呢?”
沈凌心中一动,点头道:“我明白了。”
沈凌虽偶尔和妹妹玩闹拌嘴,但从心里钦佩妹妹的敏锐,因此沈行懿认真说过的事,他从不问缘由,只是一一照办。
沈行懿告知沈凌用鹿骨所做的球杖练习,鹿骨球杖甚是光滑,不易碰到球。
上一世,突厥和李瞻交好后,二人一起研习出用鹿骨击球。
鹿骨考验操控性,只要习惯了鹿骨,再用木制球杆,便不费吹灰之力。
沈凌托人做了鹿骨球杖,早晚练习,球技突飞猛进,挥杆自如。
京营的几个同伴挑眉道:“你是兄长……怎么能听你妹话啊?”
沈凌不屑道:“你们懂什么?我妹妹所说定然有她的道理,她虽年幼,见识却比我强百倍,再说……这鹿骨倒是比木杖多几分趣味。”
沈行懿恰好听到,弯唇轻笑,眸光闪闪。
竟然听到沈凌承认自己比他强了,还是强百倍……
虽然是背着她说得,但沈行懿大感欣慰。
和金吾卫的几个少年相伴击球,半月之后,沈凌球技飞速增长。
春光下,沈行懿望着英姿飒爽,长身玉立的兄长,面容显出恬静的笑意。
这一次,从马球场再到朝堂……
她要无声无息,夺走李瞻的主场……
突厥使团来访长安后的第三日,帝后便在长安举办了盛大的马球会。
马球场倚山而建,三周绿树环绕,最北侧的浓阴下分布着十几座亭台,中间的亭台是帝后和两朝重臣,两侧的亭台长廊也坐满了人,皆是官宦家眷。
突厥和本朝的马球队开始下场比试,五局过后,各有胜负,突厥王子今年不过十八岁,年轻气盛,看着健儿们在马场上驰骋,早已按捺不住:“策马奔腾,人间快事啊!本王不愿袖手旁观,在座的大雍儿郎可有人想随我比试一番?”
一言既出,众人沉默。
毕竟这可是国朝典礼,谁站出来,那就是代表朝廷的颜面。
不知突厥王子马球实力,冒然进场,若是胜了倒也罢,若是败了……
众人鸦雀无声,却有一少年策马站出,金声玉振:“臣愿前往。”
众人扭头看去,灼灼烈阳下,李瞻一身窄袖袍,腰系蹀躞带,英姿勃发。
众人还未来得及赞叹,便看到京营几个少年纷纷挺身而出:“臣亦愿前往。”
李瞻一怔,上辈子,主动站出来的唯有他一个,旁人仍是马球队球员。
他早已成竹在胸,没曾想却被这几个少年抢了风头。
李瞻迅速调整好情绪,笑意盈盈,和众人一同进入马场。
锣鼓响,马戏开场。
几人在马背上纵横闪躲,球杆每次击球过洞,都能掀起一片赞叹声。
皇帝看着李瞻在马球上纵横的身影,心中倒甚是喜欢:“同辈的儿郎里,唯有阿瞻喜欢马球——年轻儿郎就是有活力啊,想当年朕也曾在马球场上驰骋啊……”
话音未落,只听众人惊呼声中,为首的少年身影如风,将马球从突厥王子杆下巧妙抢夺,纵马驰骋,衣袍猎猎。
皇帝注目少年良久,笑道:“这是谁家儿郎?”
立刻有人道:“这是国子监祭酒沈其昌大人家的儿子沈凌,如今在京营任职千总。”
少年纵马,巧妙躲过突厥的拦追堵截。
一路上,马球宛若黏在了他的杆上,足见球技之妙。
沈凌抬肘,挥杆,马球飞速进洞。
众人喝彩声一片。
突厥王子非但没有嫉恨,反而热情问道:“沈公子,你的球技怎如此高妙?”
沈凌彬彬有礼,并无隐瞒:“我平日是用鹿骨球杖练习,换木杖之后反而更好控制。”
突厥王子竖起拇指:“这倒是个好法子,改日我们切磋切磋。”
李瞻盯着沈凌,挑眉。
这一世,这小子为何会突然冒出来?
他又怎知……用鹿骨制球杆?!
李瞻摩挲手上扳指,眼眸望向官眷家属的亭台方向。
沈凌是沈行懿的兄长,若是沈行懿重生……
李瞻心中一凛,当下最紧要之事,便是要试探她是否记得前世。
李瞻思绪飞速转动,已想到一计。
马球中场休息时,李瞻低声吩咐下人。
下人面露难色:“芍药……根?殿下要这做甚?”
李瞻佩戴好香囊,淡淡道:“孤吩咐了,你就去办。”
李瞻再次上场时,仍是面带笑意,主动邀请沈凌:“沈公子的球技令孤佩服,不若你我二人切磋一番?”
他知晓沈凌只是短时间突击马球,球技还算精湛,但马术薄弱。
李瞻重生一世,深谙马术,东奔西跑,看似为了打球,实则是扩散腰间香囊之味,让沈凌的马情绪失控。
马儿渐渐呼吸急促,焦躁不安,一个急转弯,沈凌被甩离马背,众人登时惊呼。
沈凌半挂在马上,飞速控缰,吹起哨音安抚,马儿渐渐停下。
沈凌力挽狂澜,未曾摔下马来,胳膊却被马鞍刮伤。
突厥王子对李瞻也甚是刮目相看。
虽说球技差几分,但李瞻骑马甚是出众。
李瞻翻身下马,关怀沈凌道:“沈公子无事吧?”
沈凌面色苍白,摇摇头。
李瞻面色沉重,瞧着格外担忧:“沈公子,孤不知你的马竟会受惊,对不住……”
沈凌咧嘴笑道:“无妨,是我技不如人,未曾控好马。”
李瞻亲自将沈凌搀扶入就近的偏殿暖阁内。
此刻,看台已经有些喧哗,沈行懿正在焦灼中,看到一宫女前来:“沈家家眷何在?和我一起去看看你兄长的伤势吧……”
沈行懿听到兄长受伤,未曾多想,提裙紧跟而去。
沈行懿跨入门槛,焦灼道:“我兄长如何了?”
房中书架前有一男子负手而立,此刻回过头,含笑道:“太医就在来的路上,沈姑娘不必急,坐下喝口茶。”
沈行懿眸光一顿。
竟然又是李瞻。
沈行懿深吸一口气,对李瞻屈膝行礼:“多谢殿下……”
李瞻道:“令兄的伤耽搁不得,还是要先止血化瘀为好,孤有一良药,可治令兄之伤。”
李瞻摆摆手,立刻有人端着药材走进来。
李瞻拿起碾好的芍药根,一步一步走近沈行懿,轻笑道:“沈姑娘可知晓?此药为芍药根茎,可止血化瘀,缓解疼痛,这是孤趁新鲜特意挖出研磨好的。”
李瞻缓缓靠近,声线暗哑。
沈行懿屏住呼吸,缓缓握拳。
芍药根……止血化瘀……
上一世,李瞻在冷宫时受伤,因她养芍药,便总是用芍药根为李瞻包扎……
甚至那些话,也都是她曾经对李瞻说的……
沈行懿表情未变,心头却翻涌万千情绪……
李瞻……是在试探她……是不是记得前世之事……
沈行懿全身僵直,周身发冷,正思索如何回复,忽听一道少年温润少年音在身后响起,如玉石相击:“芍药根虽好,但那是无可选择之时,太医已经来了,想来不必用芍药根。”
崔融振袖伸臂,示意太医去内室,状若无意笑道:“也不知是哪个宫中没眼色的宫女,竟带太医走错了路,幸好本官偶遇——太医,快为沈公子诊治吧。”
崔融和几个太医进来后,内室的压迫气息一扫而空。
李瞻恨得直咬牙:“崔大人真是辛苦,不过此事,和你无关吧?!”
崔融仍是波澜不惊,微微躬身,公事公办:“此次马球赛,刑部,大理寺协助礼部,光禄寺一起督办,在下职责所在,倒也谈不上辛苦。”
他一身青色官袍,若松若竹,周身萦绕清正疏离之感。
虽口称下官,官位不显,却自有端方沉稳的雍容气度。
崔融望向沈行懿,点头示意:“沈姑娘,此处有本官照看,姑娘还是尽快回去吧。”
崔融出现,沈行懿的心登时安定。
她唇角忍不住轻扬,点头行礼道:“多谢大人。”
两人擦肩而过时,崔融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气音低声道:“我已让英才玉屏在外头等你,到球场后,让英才来报个口信,我才好放心。”
沈行懿心中怦然轻动,指尖捏了捏手帕,会意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