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柏亦庄总会想起某天晚上,那时沈其明刚和交往六年的初恋分手,两人坐在街边的烧烤摊前,喝酒谈心,对方扶着酒瓶,撒气似的拷问他和杨峤的感情发展,然后话题不知怎么就扯到了对对方的第一印象上。
柏亦庄当时仍是清醒的状态,沉默了好一会,才说:“挺白净的姑娘,五官算不上出挑,但总体给人的感觉很舒服,像春风。”
沈其明像是被他答话中的形容词惊到了,呆愣了几秒,然后抱着个空酒瓶开始嘿嘿地笑,笑够了才说:“敢情你是一见钟情啊!”
那句话里的揶揄意味,柏亦庄记了好久。
或许因为,一见钟情其实并不像听起来那样浪漫,它更像枷锁,既在无形中肯定了对方应当具备的表观特质,又将自己事先置于一段感情弱势的位置。
一见钟情吗?
应该不是的。
那天晚上,柏亦庄走在回家的路上,回想第一次看到杨峤时的场景,好多画面都已经模糊,只有一抹红色记忆犹深。
从她的耳侧蔓延到半边的脸颊,鲜艳得像那晚她身后开得正盛的蔷薇花。
他那时无心赏花。
*
苏宛赶来的时候,柏亦庄和杨峤正像两个被罚站的小学生,垂眉耷眼地立在路边。
杨峤看到苏宛从出租车上下来时,如蒙大赦般快步迎了上去:“你终于来啦!”
苏宛回了她一个平淡的“嗯”,继而注意到她身后的男人。
隔着几米的距离,柏亦庄也望向他。
苏宛没有走过去,站在出租车旁,冲他点了点头,然后对杨峤说:“上车吧。”
“好。”
杨峤站在原地等了几秒,回头朝柏亦庄很轻地挥了挥手,说:“再见。”
她看到柏亦庄对自己笑了一下,她应该也回了他一个同样的微笑,然后才走进车里。
夜晚的路面很空旷,出租车一路畅通。
车内,苏宛坐在副驾驶,脸背到后排问杨峤:“你手机今天怎么关机了?”
杨峤想了想,告诉他:“没电了。”
苏宛: “……”
他就多余问。
“刚那人谁啊?”
杨峤没有回答。
“是借你手机的人?”
“嗯。”
“那他怎么还没走?”
杨峤歪头倚着车窗,看高楼被夜色压成一条混沌的直线。
过了几秒,一个很低的声音落到苏宛的耳中:“嗯……我困了,我要睡一会。”
“行行行,等会到了叫你。”苏宛只当她真的累了,便也不再自讨没趣,身子扳正,戴上耳机听起了音乐。
车子很快抵达他们居住的小区附近,苏宛摘下耳机,转头看到杨峤正睁着一双眼睛失神地望着窗外,不由得心间一颤,顿了下,才出声提醒她:
“到家了。”
杨峤像惊醒似的,回了个带了点颤音的“好”字,推开车门下了车。
杨峤租住的这栋小区是公司附近年代相对久远的楼盘,但是因为靠近地铁站,所以租金并不算便宜。
此刻两人并肩走在小区有些昏暗的路上,苏宛能感觉到身边的人很着急,但是步速仍是和自己相近的频率。
直到来到电梯口,杨峤泄愤似的用力敲下两台电梯的上行键,苏宛才开口:“你那么着急干什么?”
杨峤眼中倏地闪过一丝慌乱,像自知犯错的小朋友紧抿双唇望着苏宛,说:“我看到保安室的钟,已经过了十二点了。”
“那又怎样?”苏宛耸耸肩,“你十二点不回家第二天就会消失?”
“你十一点不睡觉就会触发暴躁开关吗?”
苏宛闻言,先是一怔,掐腰看着她笑:“峤峤,你没良心啊,是谁大晚上从床上爬起来打车跑那么老远过去接你的?”
杨峤沉默着别开了脸。
苏宛歪着脑袋追问:“还能怼我,这么有精神,又不困了?”
杨峤后退半步,表情认真同他解释:“我夜晚入睡的生物钟是十二点半到一点之间。”
话毕,又补充道:“我不喜欢在出租车上讲话。”
苏宛愣了几秒,似乎是在寻找两句话之间的逻辑关联,然后他像恍然大悟又像阴阳怪气似的“哦”了一声。
电梯到达一层,两人走了进去。
“那现在不是你的睡觉时间,也不在出租车上,总能回答我的问题了吧。”苏宛抱臂打量她,想了想问,“你今天……玩得不开心?”
杨峤缄默片刻,摇了摇头:“没有不开心。”
苏宛安静地注视着她,突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嘴巴虚空地张了张。
杨峤疑惑地皱了下眉头。
苏宛抬手,碰了碰杨峤耳边的空气,轻笑着说:“才发现你今天没戴口罩啊。”
“那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他说,其实可以不用戴,夜晚空气很流通。”
“他?”
“柏亦庄。”
“是刚才那个男的?你们认识?”
“……我认识他。”
电梯缓缓停下,到达18楼。
苏宛没再就着刚才的话题问下去,从兜里掏出钥匙,开了门。
杨峤跟着走了进去。
房间是双人合租的套间,半年前其中一个室友谈恋爱后搬了出去,房东委托她帮忙在朋友圈打打广告,她不太愿意又不好意思拒绝,便在勾选朋友圈可见范围时设置了仅亲戚可见,没想到广告发出去不到一个小时,她就收到了来自苏宛的微信:
『我最近在找房子,可以和你合租吗?』
杨峤当时正躺在床上看手机,被他突如其来的消息吓得手一抖,手机摔在了脸上,她猛地弹坐起来,第一时间先检查了分组人员名单,发现不知何时苏宛被塞进了亲戚的分组里,她连忙把人从分组里删除,又返回聊天界面去看他的消息,思索片刻,回复他:
『一般情况,合租最好是同性,比较安全方便。』
顿了顿,杨峤又把安全两个字删掉,点击发送。
杨峤盯着界面等了几分钟,没有新的聊天跳出,杨峤想,他应该已经明白自己的意思,便安心退出了微信。
半小时后,苏宛的消息再次发过来,杨峤惊诧点开,映入眼帘的是一长串文字,逐条列举了他井然有序的生活习惯,并在结尾附上和他合租的额外优点。
杨峤认真看完,竟然有些被他说服。
犹豫不决时,对方再次发来消息,很简短的文字,带着强词夺理的傲娇姿态:
『怎么,性别歧视啊?』
杨峤盯着他那句话,突然笑了。
她都能想象出他打下这句话时的表情和语气,这才是她认识的苏宛。
常常傲慢,却不讨厌。
聊天的结尾是杨峤发过去的一个“好”字,然后他们就开启了意外和谐的双人合租生活。
苏宛把钥匙丢在玄关的鞋柜上,趿拉着拖鞋向卧室走去,走到门口,忽然停下了脚步,扭头看了眼正弯着腰换鞋的杨峤:
“杨峤。”
杨峤闻声抬头。
“生日快乐。”苏宛看着她,不紧不慢地说,“蛋糕在冰箱,明天再吃,早点休息。”
说完,便开门进了屋。
几秒钟之后,杨峤听到了门上锁的声音。
“……好。”杨峤对着空气怔怔地回,“谢谢。”
杨峤到卫生间简单洗了把脸,又抽出几张面巾纸盖在脸上把水擦干,拿掉纸巾的时候她看到了镜子里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在她长大成人的这些年里,除了毕业照和证件照,她几乎不主动拍照,她对这张脸的熟悉源于别人或惊愕,或讥讽,或惋惜的话语里。
此刻,她心血来潮打量起镜中人,忽然感到陌生,和窒息。
她对颜色并不敏感,无法分辨具体的颜色,现在呢,或许是玫红,或许更深,蚕食着她一侧脸颊白皙的皮肤,看起来违和又残忍。
她厌恶这样的自己。
杨峤盯着镜中人看了许久,心中升腾出一种仿如自虐的快感,这种快感很快变得具象,在她胃里翻起一阵酸苦。
杨峤打开水龙头,接了几捧水用力拍打在脸上,清凉的触觉让她内心慢慢归于平静,回想起数分钟前在地铁口晚风中的对话。
“没事吧?”柏亦庄微微欠身问。
杨峤低头胡乱抹了抹脸,声音闷闷的:“没事,刚有个虫子,应该……应该飞走了。”
话落,她感觉周围突然变得异常安静。
她若无其事地戴好口罩,然后才抬头去看柏亦庄的反应。
柏亦庄维持着就事论事的口吻:“夏天到了晚上是会有虫子,别飞进眼里就行。”
杨峤凝望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站立,短暂沉默,柏亦庄突然对着面前的空气开口:
“其实,晚上风吹得挺舒服的,空气也很流通,可以不用一直戴着口罩,不闷吗?”
“嗯?”杨峤试图去寻他说这话时的表情。
柏亦庄忽然把头转过来,四目相接的那刻,他轻笑出声:
“当然,我也很健康。”
杨峤微怔,在眼角自然牵起的笑意里取下了口罩,然后她感受到了夏夜晚风的清凉。
那份清凉在她心里久久不散,现在又重新跑到了她的脸上,疗愈了她的痛苦。
杨峤走出卫生间,感觉有点口渴,就去到冰箱旁,取出一瓶冰水,拧开对着灌了几口,余光落到了蛋糕上方立着的卡片。
她将卡片取下,上面用黑色的中性笔赫然写着一行字:
『二十七岁的小怪兽,也请安稳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