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父结束了他的自白。

    安东尼奥、宁宁、林赛在他自白期间频频皱眉、欲言又止。而当他结束整个故事后，他们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们个个和回响者计划脱不了干系。宁宁自不必说，身为回响者计划1.0的首个成功者，她，也是第一次听到自己的真名——蕾娅·索姆。

    这感觉并不很好。尽管真相大白会给人一时的快感，但遗留下的却是不真实的割裂感、后悔、患得患失、空虚。

    安东尼奥和林赛与回响者计划的关联则更为微妙。

    Tamer，即驯兽师，本就是赛默飞世尔家族自封的称号。

    安东尼奥大可以狡辩，现在世上有很多赛默飞世尔的崇拜者，爱冒用这个称号。但，种种迹象表明，这个人手段了得，只能是出自家族高层。

    Tamer有可能是他那个该死的独裁老爹，埃徳蒙·赛默飞世尔本人吗？安东尼奥甚至开始怀疑。

    至于塞拉菲娜，和回响者计划本身就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计划成于她，也败于她。身为她生物学意义上的女儿，林赛离开家的这些年，越发觉得，这个生母在整个星际都恶名在外。各个星球上的各种坏事，她都能掺上一脚。

    “真是父债子偿啊。”安东尼奥感叹。

    “也算是母债女偿吧。”林赛叹气，“我算是知道，这一路上倒霉透顶的原因了。冥冥中都是报应。”

    神父却已经听不见他们的怨言了，说话太久耗费了太多体力，他的状态又开始变差。

    他望向幽深的隧道，仿佛在凝视着无形的亡灵，自言自语：“我只是……不想再当帮凶了。”

    宁宁没有指责他，也没有继续追问。实际上，刚刚这段时间，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墓碑。

    神父闭上眼睛，仿佛被回忆的重量压垮，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前的十字架。

    可那冰冷的无机物再也不能给他救赎。

    “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找到了一份本部研究员的体面工作。”他低声道，“他们告诉我，我大有前途，必将在这里施展出自己的才华，大放异彩。而暂时的牺牲，是为了更伟大的目标……可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过去，我的家人一直以为我在战争中失踪了，或许早就死了。我没能看他们最后一眼。这些孩子们虽然活下来了，却再也没法好好做人……”

    神父的头缓缓垂落，呼吸突然变得极轻，胸口不再起伏，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生气。那双浑浊的眼睛半睁着，却已经失去了焦距，仿佛仍在凝视着某个只有他能看见的终点。

    一滴浑浊的泪水从他眼角滑落，在布满皱纹的脸上留下一道痕迹，最终滴落在染血的衣襟上。他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再也没能发出声音。

    他靠在监狱的铁门边，死去了。

    林赛伸手合上神父半睁的双眼，动作干脆利落，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绪。

    “我也没办法，”她直起身，“他伤得太重，能撑到把这些事说完已经不容易了。”

    她的目光在神父身上停留了一秒，随即转向监狱的另一头，眼神重新变得锐利：“一会儿再处理他吧，现在得先和艾伦他们汇合。8号也得带着撤离，回去这趟压力可不小。”

    宁宁嘴角扯出一个苦笑：“8号他可没我乖。这个狂暴状态，只能先打到半死，才能老老实实被我们转运。”

    他们赶回融合实验室，却发现那里空无一人。

    原本应该守在原地的艾伦、布拉德、卡勒布，此刻都消失了。

    8号也不知所踪。

    地上散落着被挣断的束缚带，几枚带血的人类切齿滚落在墙角。

    显然这里曾发生过激烈的搏斗。

    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和烧灼后的焦糊气息，令人不安的寂静笼罩着整个空间。

    “人呢？”林赛大惊失色，“是让8号跑了吗？他们三个人都看不住？”

    “不太可能，我们转移神父前，艾伦说要给8号灌更多的镇静剂。这种状态下，8号有能力反抗的概率很小……不对……怎么会有硝烟味？”安东尼奥不安地皱眉，“我们这些人都没配枪啊？”

    突然，应急照明灯全打开了。在惨白的灯光下，他们清楚地看到——地上有一道长长的血迹，一直往基地深处蔓延。

    “我去。”宁宁不禁惊呼，“这是谁的血？”

    没人回应。没人知道。

    那血迹并非滴落，而是拖拽形成的——暗红色的痕迹在地面上蜿蜒，断断续续地延伸向黑暗的走廊深处。

    血迹的边缘已经微微发黑，但中心仍湿润黏稠，显然留下不久。

    林赛蹲下身，指尖擦过地面，指腹上立刻沾染了尚未完全干涸的猩红。她的心脏猛地一沉——是谁的血？8号的？卡勒布的？还是……艾伦的？

    不能是艾伦。他不能再受伤了，手上的伤口还没能治好。

    宁宁的声音微微发颤：“我提个醒吧。不要小看刚融合成功的实验品，这个阶段对我们来说，可是bonus time。不但对精神体的控制能力处于最佳状态，而且对天然向导的攻击也几乎是绝缘的。”

    林赛的呼吸变得急促，她死死盯着那道血迹，脑海里闪过最坏的可能性——8号暴走，杀死了艾伦，然后拖着残破的身体逃向更深处。

    “赶紧跟着血迹走啊！”林赛急得喊出声。

    安东尼奥一边跟上已经开始疾驰的林赛，一边打量她的神情。

    看得出来，他们三个多少都慌极了，林赛看上去尤其慌乱。

    安东尼奥自己也想不通——艾伦按能力肯定够得上A级。卡勒布擅长群攻，实战也不算差。至于布拉德，虽不没跟他交过手，但既然是诺克家的候选继承人，肯定不会是菲利普·马尔桑那样的废物。

    就算有融合新手期福利，8号也不该是他们的对手。除非……他们遭遇了远超预想的敌人。

    林赛一直追随着血迹狂奔。

    安东尼奥和宁宁紧随其后，三人的脚步声在走廊里急促回荡。

    血迹时而断续，时而密集，应是该伤者在某个位置停留过，又挣扎着继续前进。走廊的灯光忽明忽暗。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潜伏在暗处窥视着他们。

    灯光越来越暗，最后，林赛发现血迹一直拖到最底层的螺旋梯。

    那是一处向下延伸的螺旋楼梯——通往基地最深处的通道，也是神父临死前提到的，曾经属于塞拉菲娜的研究基地。

    螺旋梯的金属扶手上沾满了干涸的血手印，仿佛有人曾扶着栏杆，艰难地一步步向下移动。

    就在几分钟前，神父说过，那是无人敢涉足的禁区，早在多年前就被水泥封死。

    “就是这里……”宁宁的声音带着某种压抑的恐惧，“神父不是说了吗？塞拉菲娜在这里进行过疯狂的实验。”

    “不是被封死了吗？怎么看上去有人刚进去过？”安东尼奥艺高人胆大，首先靠近螺旋梯，开始探查。

    果然有被水泥封死的痕迹，但是似乎刚被人强行凿开。

    螺旋梯的入口处，被人用暴力手段硬生生破开了一个勉强能容一人通过的缺口。碎裂的水泥块散落一地，钢筋扭曲变形，像是被某种巨大的力量撕裂。缺口边缘残留着新鲜的血迹和几缕深色的纤维——像是战斗服的布料。

    林赛感到一阵剧烈的偏头痛，但很快强迫自己忽略了这种疼痛。

    “进去吧！还能有什么办法？”她顾不上潜在的危险，首先钻入那个缺口。

    没有犹豫，安东尼奥和宁宁紧随其后。

    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某种陈腐的、实验室特有的化学药剂气味。螺旋梯下方的黑暗像一张巨口，等待着吞噬一切闯入者。

    三人的呼吸在寂静中清晰可闻。

    随着他们一步步向下，终于看到了阶梯的尽头。

    螺旋梯的那一边，是一扇半开的金属门，门缝里渗出刺眼的光。

    林赛的脚步猛地顿住，心脏在胸腔里剧烈撞击，像是要冲破肋骨。她推开那扇门——

    然后，仿佛噩梦呈现在眼前一般。

    一个十几人的黑衣机动队，簇拥着一个人——

    “奥斯卡！！！”安东尼奥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你在这里干什么！”

    全副武装的士兵呈扇形散开，漆黑装甲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他们沉默地站立着，而在他们中央，那个男人背对着入口，瘦削的身形被灯光拉出一道鬼一般的剪影。

    奥斯卡·赛默飞世尔。

    安东尼奥的兄长。

    就算只是一个背影，安东尼奥也不会认错。

    对方似乎听到了动静，缓缓转过身。

    那是林赛和宁宁第一次看到奥斯卡。

    他的面容优雅而锋利，眼睛却像两枚毫无温度的玻璃珠，嘴角挂着微笑，仿佛在他眼里，一切不过是场无聊的游戏。

    但老实说，如果不是安东尼奥先喊了他的名字，她们压根想不到，那人会是安东尼奥的兄长。

    除了白金色的头发和绿色的眼睛，这两兄弟长得并不相似。

    但这都不是重点了，林赛根本没空思考这些细节，她的注意力全在奥斯卡的身侧。

    他身侧禁锢着三个人——艾伦，布拉德，卡勒布。

    艾伦被两名士兵反剪双臂，额头似乎添了新伤，鲜血顺着脸颊滑落。

    布拉德更为狼狈一些，衣服被人撕开了一道大口子，左眼被锤青了。他还在挣扎、叫嚣：“知道我是谁吗？你们这些乡下人！不知道就敢绑我？！”

    卡勒布的情况最糟——他的右臂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脸色惨白如纸，呼吸粗重而艰难。

    也难怪，三个人的队伍，一定是哨兵最先被针对。他毕竟是主要战斗力。

    林赛的视线下移，随即瞳孔骤缩。

    奥斯卡脚边有个巨大的阴影——走进一看，才发现，那是8号。

    8号的躯体如同一具被丢弃的残破玩偶，横陈在奥斯卡脚边。他的胸口被某种热武器贯穿，暗红色的血液早已凝固成一片黑褐色的污渍。更骇人的是——他的右臂被齐肩斩断，断口处血肉模糊。

    他死透了。那满地的血迹就是他的。

    8号的眼睛仍然半睁着，浑浊的瞳孔里凝固着最后的痛苦与不甘。

    奥斯卡轻轻开口：“真遗憾。我看他比较特别，本想带回去治疗研究的……可惜，他太不听话了。”

    一股恶寒从胃底翻涌而上，让林赛几乎要干呕——这是她今天第二次看到尸体，也是她这辈子看到的第二具尸体。

    她曾在实战演习中无数次想象真实的战争画面。但都不及今天，亲眼看到被人虐杀得支离破碎的人类躯体。

    那种刻在基因里的求生欲，让她的哨兵本能瞬间应激。

    她无法直视8号毫无生机的脸。那些与他交谈的记忆碎片，历历在目。就在昨日，他还是个有点天真有点中二、有点黏糊有点傻的活人。

    那些画面在脑内爆裂，每一片都扎得神经生疼。她只能感到痛苦、愤怒像尖刀般搅动着内脏，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奥斯卡注意到了林赛，视线锁定在她身上。他似乎对她的脸很感兴趣。

    那是一张和塞拉菲娜十分相似的脸。他几乎是瞬间明白了——她就是那个叛徒的女儿。

    林赛很快捕捉到了奥斯卡危险的审视。

    她本能地厌恶他。一股冰冷的怒火从脊椎窜上大脑，她的指尖开始因亢奋和杀意而颤抖。

    「杀了他。我想杀了他。」

    她的脑海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强烈的渴望让她几乎忘了自己身处何地——忘了安东尼奥就在身边，忘了奥斯卡身后还有许多全副武装的士兵。

    艾伦突然抬起头，尽管双臂被反绑，士兵的枪管重重抵住他的后脑勺，他还是快速眨了眨眼，无声地传递着警告。

    「呼吸。」

    他用唇形提醒林赛。

    林赛感受到一股温凉的精神力正小心翼翼地缠绕着她狂暴的精神图景。艾伦此刻正将微弱的镇静剂般的情绪顺着精神链接输送过去。

    “哦？”奥斯卡抬了抬眉毛，面向艾伦，又看了看林赛，最后质问身边的手下，“你没给他戴上抑制项圈吗？他为什么还能使用精神力？”

    手下惊慌地摇头，似是为了证明自己，赶紧粗暴地扯开艾伦的上衣领子，露出了一个黑色的项圈。

    “哦……好吧，”奥斯卡撇了撇嘴，看向艾伦，“向导和哨兵的精神连接，即使在被控制的情况下依然存在……你也不简单。”

    安东尼奥急眼了，语气不善地问：“奥斯卡，你想干什么？这些人都是我的队友，把他们放了。”

    “放了，可以。但据我调查，这其中有两个诺克家族的人，直接放了他们，我无法保证你的安全。记住我教过你的，在这样的局面下，要先发制人。”

    “看看现在的局面，不是你给我上课的时候！他们没有威胁到我，我们是合作关系，只是想一起把两个队友带回地上而已。”

    “两个队友？我不是让陈特助转达你了吗？不需要你插手，我会派人带他们安全返回的。”

    “安全返回？”安东尼奥轻蔑一笑，“你派的人，现在正在虐待我的队友。另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带来的人一个个都是A级的哨兵，这是正经的救援队吗？我不是不知道卡勒布·诺克和布拉德·诺克的实力，能被一支灾害救援队轻易控制住，是不可能的！你又耍什么阴招了？”

    “你又耍什么脾气了？是他们刚刚先攻击我的。你也看到了，地上这个完全是暴走状态，随时可能要了大家的命。我将他清除后，诺克家的两小子和这个黑头发的小子，就想对我下手。所以，如你所见，现在的局面，只是我正当防卫的结果而已。”

    “放——你胡说！”布拉德忍不了了，也开口辩驳，“凭我的实力，单挑任何人，都不在话下！但阁下上来就投放向导抑制剂，是几个意思？还有这些，个个都是练家子，全副武装。根本就是来暗算我们的！”

    安东尼奥眯起眼睛看向奥斯卡：“如果他说的是对的，这些人和装备是哪来的？…难道，你又问老爸借他的人了？这么大阵仗，看来，这个基地有你稀罕的东西啊。”

    “这基地里最珍贵的事物，不就是你吗？我接到母亲的指令，需要把你全须全尾地带回去。”奥斯卡面不改色地解释，“好了，时间有限，我不想废话。你快到我这边来——”

    “你先放人。”安东尼奥纹丝不动。

    两兄弟就这样僵硬地对峙着。

    相似的皮囊，金发碧眼，却有什么东西蕴藏在各自的神情里，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奥斯卡看上去更气定神闲，难以捉摸。那一头的安东尼奥则眉头紧锁，爱恨分明。要说那一点细微的差异在哪里，应当是，有人用城府换了年轻人的血性。

    他们之间相隔不到五米，相差也不过数岁，却像是横亘着整个赛默飞世尔家族的发家史——那不是什么坦途或正道，只是一道深渊——乏味老套又如毒蛇般令人生厌。

    这时，所有人的头顶上方，隐约传来机械运转的嗡鸣。

    奥斯卡的脸色微变，眼神越过他们，飘向远方。

    “啧……他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