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赛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寂静的实验室里激起层层涟漪。

    奥斯卡脸上有一闪而过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紧绷。安东尼奥敏锐地捕捉到了。他哥哥的眼神，像在看一件出了差错的实验仪器，带着一种审视般的疏离。

    果然。奥斯卡是讨厌林赛的，就像他们的父亲一样。

    扣下艾伦，与其说是为了情报，不如说更像是一种精准的惩罚，针对的是这个竟敢质疑他、并恰好是那个家族私生女的林赛。

    安东尼奥的目光快速扫过林赛。她站得笔直，下颌紧绷，此刻正毫不退缩地迎向奥斯卡。身上的作战服沾满血污和尘土，她的棕发也十分凌乱，呼吸节奏却控制得很好。

    凭借向导的感知力，他能感觉到，她已经进入了应战状态。

    安东尼奥的视线又落回兄长身上。

    他原以为，以奥斯卡那惯常的、傲慢的态度，会不屑于计较这种陈年旧账。毕竟，林赛是塞拉菲娜的私生女，这份血缘是他们父亲埃徳蒙毕生试图抹去的耻辱标记，但奥斯卡……他向来以赛默飞世尔家族的真正头脑、科研新星自居，理应超越这种狭隘的憎恶。

    可现在，安东尼奥清晰地意识到，自己错了。

    奥斯卡并非不计较，他在乎得很——就像他曾经在乎继承权一样，像他曾经渴望卓越的向导力一样，像他儿时渴望成为家族新一代的“塞拉菲娜”一样。

    “有趣的猜想。”奥斯卡淡淡地看着林赛，“那么，妹妹，你怀疑谁是Tamer 1号，谁是Tamer 2号呢？”

    林赛欲言又止。脑海里很快闪过一个名字，但话到嘴边，她又咽了回去。

    奥斯卡笑了：“我猜，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却不说——是不肯说，还是不敢说？你看看你，原来也会害怕这个人，也有敬畏之心。很好，看来你比安东尼奥识趣。”

    艾伦的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不需要林赛说出口，那个名字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窜入他的意识——埃徳蒙·赛默飞世尔。

    活跃在二十年前的赛默飞世尔家族领袖，拥有足够权势与资源操纵如此庞大计划的人，实际上只有两位：一位是惊才绝艳却最终倒戈的塞拉菲娜，另一位便是时任家主——埃徳蒙·赛默飞世尔。

    然而，塞拉菲娜自背叛家族、转投诺克家之后，其影响力与立场早已与赛默飞世尔割裂。因此，真正可能自始至终掌控全局、手眼通天的人物，只剩下埃徳蒙。

    而奥斯卡，作为埃徳蒙的嫡子，若说他日后子承父业，接手并延续了其父的野心与计划——这听起来，岂不是顺理成章？

    记忆不受控制地涌现。

    艾伦和林赛曾在彼此的精神场融合态里见过他——对没有真人实战经验的他们来说，那是个极其恐怖的男人。

    在那个诡异的融合态中，一座耸入天空、不断剥落的黑塔里，他们一次次对抗他，落败，躲避他的追杀，一次次从塔顶一跃而下。

    被迫直面过那个男人的精神力量，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确实是一场绝望的逃亡。埃徳蒙的存在本身，似乎是无法对抗的，只能躲避。

    艾伦很好奇，曾被冠以“宇宙最强向导”的塞拉菲娜，是否比埃徳蒙更胜一筹呢？如果是那样的话，也太恐怖了。压倒性的、不合逻辑的向导力，到底为什么存在于世？

    这份清醒的认知，让他心中的恐惧沉淀为更深沉的担忧。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如果幕后黑手真的是埃徳蒙，那么他们将要面对的，就不再是奥斯卡那种虽狠毒、但尚会权衡利弊的人。

    众所周知，曾经为了找回塞拉菲娜，他浪费了太多的资源，以至于民心相背。

    那个年代，对星际小报的管控远没有现在严格，宇宙八卦杂志可谓是百家争鸣。父母辈的人都知道，在当时边境星域频遭袭扰的时期，埃德蒙以“执行特殊安全任务”为名，强行抽调了第三、第七舰队，将其投入茫茫星海，用于追踪塞拉菲娜可能存在的线索。

    这直接导致L星殖民地防御空虚，在一次突如其来的袭击中沦陷，造成了重大伤亡和财产损失。阵亡官兵家属和流离失所的殖民者，对家族的愤怒一度达到了顶点。

    而安东尼奥身为本家人，还知道更多的内幕。

    当时，偏执的埃德蒙怀疑塞拉菲娜的倒戈有内应，甚至她可能就藏在家族内部。他授权安全部门大规模、无差别地对中层官员乃至部分底层雇员进行强制性政治审查，美其名曰“年度考核”。

    这种粗暴侵犯个人意志的行为在集团内部制造了巨大的信任危机，人人自危。许多有能力的科学家，因无法忍受这种高压环境而选择离开，极大损耗了家族的人才储备。

    比如，梅尔夫人就是因为那次审查，自愿离开C星，永驻A星。

    面对埃德蒙这样的对手，实在是一件极其棘手且令人沮丧的事。

    林赛心中不禁涌起一阵强烈的后悔。

    如果当初没有接下那份实习工作，没有古道心肠地决定进入地下城，没有意外掉进废弃层，更没有从8号手中救下神父……那她现在应该正和孙萌天她们一起，轻松地收拾行李，准备离开Q星了。

    安东尼奥同样感到十分懊恼。他第一次觉得，或许摆烂和逃避才是明智之举，做人有时真不该太认真。

    然而，一股与生俱来的逆反心理又在暗中涌动——不就是埃德蒙吗？不就是那个老头子吗？就算自己真的插手了，又能怎样？

    他索性替林赛开口：“是埃德蒙，对吗？只有他才有充分的动机和手段，愿意花费这么多心思，动用这种偷天换日的手法。”

    奥斯卡却依旧避而不答，语焉不详。

    安东尼奥不耐烦地说道：“我今天没心情跟你打哑谜。如果你没什么想说的，那就到此为止。我要把林赛和艾伦带走。”

    “不行。”

    “为什么？”

    奥斯卡终于不再回避关于Tamer真实身份的问题：“我一个人可没有这样的权利。就算你说的都对，如果这一切都是父亲的旨意，你又能怎么样？你敢违抗他吗？你可以违逆母亲，可以违逆梅尔夫人，但唯独父亲——亲爱的弟弟，就算你胆子再大，再无知，也该清楚，违抗他只有死路一条。”

    安东尼奥反驳：“我倒要看看是怎么个死路一条！”

    他说着，就荡开了自己的精神场——一股极其强势的威压在空间内所有哨兵身上奏效，奥斯卡身后的机动队员中，不少哨兵开始骚动，进入了应激状态。

    奥斯卡视而不见，仍然兀自说：“我没空陪你闹了，你也不想真打起来吧？你们不会有胜算。想走的话可以，先告诉我实验品的下落。”

    似乎是对他的回应，一股无形的精神冲击如同冰锥，骤然刺向奥斯卡的意识屏障——这是安东尼奥作为向导最直接、也最危险的攻击方式。

    然而，那足以让普通哨兵瞬间昏迷的力量，在触及奥斯卡的精神壁垒时，却如同海浪撞上坚不可摧的悬崖，未能撼动分毫。

    安东尼奥闷哼一声，太阳穴处的血管突突直跳，精神图景剧烈震颤。

    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奥斯卡一定是作弊了。

    他不可能做到与自己抗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