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弥岁变得很安静,不哭不闹,像个没有生机的木偶娃娃。
如温幸所说,弥岁坦白后的第三天他们一家返程回临江市。
机票是下午三点的,午饭后弥岁带着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和潘潮生站在一楼大门前。
消失了几天的温靖出现了,和妹妹温幸一起走向弥岁所在的位置。
弥岁僵着身子,小心地往潘潮生身后躲。
“岁岁,你摔坏的小提琴舅舅让人修好了,还给你,下次可要小心啊。”温靖看上去镇定自若,那件事对他没有造成任何影响。
弥岁没有接,低垂着头看自己的鞋尖,右手死死地攥着,指甲陷入掌心带来疼痛以维持表面的冷静。
温靖举了半晌,但没有人接更没有人说话。
潘潮生看着温靖的脸色,伸手拍了拍女儿的肩膀:“舅舅的好意,还不快接?”
弥岁因为父亲的触碰吓得抖了一下,后退一步,什么都不说。
温幸见状,尴尬地笑着接过小提琴的包带:“我来拿吧。”
弥岁不知道温幸是否和潘潮生说了,但她猜得到,即使父亲知道了,温靖也不会遭受惩罚——因为他们都需要温靖的钱。
弥岁不是没想过自己跑去报警,可是证据呢?
就如温幸所说,温靖没有真的得手,她身上的那点痕迹早就伴随着时间和流水消散了。
弥岁第一次这么无力,甚至痛恨地想:要是温靖成功就好了,她一定会去警察局报案。
但下一秒她就会想到,即使报警又怎样?这两天她查了很多东西,许多和她一样无权无势的女孩,就算报警了也会被冷处理,更何况弥岁的父母是不会站在她这边的。
潘潮生和温幸只在临江市待了一晚,第二天就搭乘飞机回了广州。
回到熟悉的地方,弥岁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回临江市的当晚就病倒发起了高烧。
但潘潮生和温幸依旧没有停留,和以往许多次一样。
万晴旦被弥岁突如其来的生病吓了一跳,忙上忙下的。可病如山倒,去如抽丝,一直到临近开学弥岁才好转起来。
大病一场后弥岁显得病恹恹的,面色苍白,以前就很安静,如今更是连一句话都不想说,林野年故意逗她,她也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像是疲惫得调动不了一点情绪。
除了死寂,弥岁也变得受不了一点肢体接触,一旦被碰到,女孩就会像只受惊的兔子躲起来,弄得万晴旦和林野年都手足无措。
两人一再询问弥岁到底发生了什么,毕竟不可能无缘无故就变成这样。
可弥岁什么都不说,只是摇头,被逼急了也顶多说一句:“没事,我只是累了而已。”
弥岁不敢再相信谁,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都会背叛自己,她不敢再相信任何人了。
以前弥岁在林家是不会锁卧室门的,林野年也时常跑来找她玩。
但如今即使高烧到意识不清,临睡前她也一定会挣扎地爬起来锁门。
万晴旦担心弥岁的病情,就算锁门了她也会用备用钥匙打开房门,检查弥岁有没有半夜又发起高烧。
开学的前几天,弥岁的病好了大半,主动找万晴旦说道:“妈,我想搬回自己家住。”
“岁岁,住在这里不好吗?你在对面一个人,妈妈也不放心。”万晴旦小心翼翼地挽留。
弥岁很坚持:“我只有周末才放假回家,而且吃饭学习也还在这里,只是回去睡觉而已。”
万晴旦再三挽留,弥岁却固执地一定要回去,万晴旦只好妥协。
比起万晴旦,林野年才是最激动的那一个,大吵大闹道:“不行不行不行!岁岁留在这里,好不好,求你了岁岁岁岁!”
林野年不敢抓弥岁的手臂,于是拽着弥岁的衣角不松手。
“要么你帮我一起收拾东西搬过去,要么我等你哪天不在家自己搬。”
简而言之,没有商量。
林野年不同意,更加用力地抓住衣角不松手。
弥岁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就往房间走,林野年怕把她拽倒,一边念念叨叨一边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回房间,像个赖皮的小狗。
“岁岁,岁岁,求你了,别走啊!”林野年要急哭了。
弥岁嫌他吵的实在烦心,皱着眉:“看来你是选择第二种了,”她指着门,“出去。”
“岁岁……”
“出去。”弥岁声音不大,但林野年不敢不听她的话,只好委屈地退出去。
弥岁的速度很快,和万晴旦说完的第二天就大包小包地往自己家搬。
万晴旦和林父都已经复工上班了,家里只有两个孩子。
林野年看弥岁病也没完全好,一会儿就累得大汗淋漓,所以即使再不情愿也只能帮着弥岁一起搬了。
弥岁固执地要搬回自己家有两个原因,第一是因为林父是个成年男性,即使他对自己友善和蔼且照顾有加,她也不放心;第二是因为毕竟在别人家里,他们拥有所有房间的所有钥匙,弥岁更加没有安全感了。
潘家很安静,像个孤岛,但弥岁一点也不害怕,只觉得安心。
她如今明白了,人远比鬼魂可怕的多。
那把小提琴弥岁再也没拿出来过,放置在主卧衣柜的最角落,暗无天日。
弥岁没有再去上小提琴课,开学后改报了散打课,每周末去上课。
力量才是一个女孩最重要的东西,至少能在危机时刻抵抗一会。
上散打课免不了肢体接触,但弥岁想着学习这个是为了自保,硬生生忍住了本能反应,强迫着自己去适应。
所以后来只要隔着衣服,弥岁大抵能镇定地不因为触碰而发抖。
搬回家的第二天,弥岁去理发店剪短了头发,快到腰际的长发最后只到了下巴,从此以后很多年,只要头发长度到肩膀她就会去剪回到下巴。
她记得温靖抓住她时,抓的就是她的头发,因此她不敢再留长发。
除此之外,弥岁去超市买了把水果刀,和当时刺温靖的那把一模一样,她随身带着,即使洗澡也要放在肉眼可见的地方,那是她的安全感。
回到学校,没有人发现弥岁的异常,只是觉得她更沉默了一点,不大喜欢别人碰她而已。
直到课间操的时候弥岁被人不小心撞了下,从口袋里掉出把水果刀。
这种水果刀每隔几个人都有一把,用来削水果皮,一般就放在寝室,像弥岁这样随身携带的几乎没有。
虽然是日常生活用品,但毕竟是有杀伤力的管制刀具,大家私底下使用没人管,可摆到台面上班主任就必须没收和说教了。
课间操结束后班主任把弥岁叫到办公室,问道:“为什么随身带着刀,很危险的知不知道?”
弥岁有些发愣地盯着班主任桌子上的那把水果刀,几秒后才像是反应过来地回答道:“我削完水果皮洗干净后就放进口袋了,想中午带回寝室放着。”
假的。那把水果刀从买来到现在都没有使用过。
班主任显然没有怀疑弥岁的说辞,这是很合理的回答。只是学校规定不允许管制刀具,班主任只好说:“这次就算了,下次别带着水果刀当处乱晃。但是这刀我不能还给你,学校有规定的。”
弥岁乖巧地点点头:“我知道了,谢谢老师。”
弥岁另买了把长柄美工刀,手掌长度。因为学生经常要裁剪试卷做错题本,美工刀是很常见的工具,所以摆到明面上也没事,很适合弥岁放在口袋里随身携带。
即便学了散打,身上带了刀,她却依旧惴惴不安,时常陷入莫名的恐慌里,偶尔半夜还会被噩梦惊醒,冷汗浸湿了睡衣。
短短一个月她瘦了很多。
“弥岁?”
陆琨敛喊她时,弥岁正坐在操场主席台边的观众席发呆。
晚饭后很多学生都会三三两两去操场散步消食,弥岁却更喜欢坐在观众席看着他们。
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旁观者视角,能让弥岁短暂地脱离现实,放空自己。
听见声音的弥岁低头看去,眼前是高挑俊秀的少年。
弥岁有些恍惚,觉得年前的元旦晚会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学长好。”弥岁出声应道。
陆琨敛温和地笑了下,从阶梯很快地到达弥岁身边坐下。
“自从元旦晚会之后好久没见你了。”陆琨敛随意地道。
弥岁勾了勾唇。
恰巧相反,弥岁经常看见他,在篮球场,在前往食堂的路途,在初一楼和初三楼之间的走廊天台。
只是多数时候弥岁都在暗处或者他的身后默默看着,没有上前打扰过。
但弥岁没有说这些陆琨敛不知道的遇见:“学长快要中考了,学习那么忙,遇不到我很正常。”
陆琨敛认真地盯着弥岁的脸看了会:“我刚刚老远就看见你了,你瘦了很多。看你脸色也不是很好,是发生了什么吗?考试没考好?”
弥岁下意识地抬手摸自己的脸,但很快又放了下来。
弥岁迟疑地开口:“学长,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嗯,你说。”
“如果……如果你遇到了一件你感到又生气又难过却又无可奈何的事,你会怎么办?”
陆琨敛没有立刻给出答案,想了许久,又像是在回忆什么,片刻后才回答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先向前走吧,别回头看它。”
“如果一味的沉溺于这件事,反而会被蒙蔽了双眼,看不清路,自然也走不动。可是弥岁,我们才十多岁呢,人生才刚刚开始,未来有那么多的可能性,如果被困在原地就没有未来了。既然无可奈何,不如先把它放到一边,然后向前走,去做你必须做的、应该做的和想要做的事情,等你长大了,有能力了,说不定就能面对和解决曾经无可奈何的事情了。”
弥岁侧头看向他,夕阳恰好在他身后,于是昏黄的光芒向他笼罩下来,看上去就像他本人在发光一样。
弥岁鼻头一酸,但是不想在学长面前哭,只好努力忍耐,闷声闷气地道:“嗯,我知道了,我会努力的。”
陆琨敛温柔地笑了,伸手揉了下弥岁柔软的头发。
弥岁没有躲。
她是那样恐惧肢体接触,可是这一刻她心甘情愿地克制本能反应,想要时间能停留地再久一点。
“弥岁!快要上晚自习了,赶紧回教室吧!”林野年站在原先陆琨敛的位置,双手放在嘴边喊道。
弥岁应声好,又对陆琨敛说:“走吧,学长。”
三人并肩一起回教学楼,直到达到一楼大厅才分开——初三部走左边楼梯上去,初一初二部走右边楼梯。
弥岁和陆琨敛告别后,林野年既好奇又吃味地问:“岁岁,他是谁啊?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初三的学长,叫陆琨敛,我也是元旦晚会的时候认识的。”弥岁没多说,更不可能说自己的喜欢了。
弥岁能感知到,陆琨敛对她更多的是对熟人,对妹妹的关照,不缠杂一丝情欲。
更何况还有几个月就要中考了,弥岁不想耽误他。
可这份懵懂美好的感情是真的,即使不说出口,弥岁也没办法当做它不存在,只是现在这份感情最好的归宿是缄默,于是弥岁也安静地选择了默默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