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她腕间蓦地一紧,方才抬眸撞进阿孽的眼底。
当时阿孽眼底投盯她颈侧来,细痕也似一个紫红硬碗。
“阿孽,”殷漱侧头淡淡道:“我没事,只管先找出口。”
那一个道:“这姑娘怎么了,”
这一个道:“她是不是受伤了啊?”
他近得她身来,扣她手腕,只言不发,绷紧唇边,见她颈侧溃大蠕动。
自相识以来, 她没见过他这样的容样,“我真的没事,”殷漱偏头欲走,却被他擒住脖子。
阿孽解下自己蓝色腕带,束了她的发梢,取出冰尜:“漱漱,你忍一忍。”
百里浪会意,不等阿孽开口,只手燃一道焰。
阿孽头也不抬,将冰尜向焰上烤,反手倾在她颈侧一划,口子渗出黑虫。
见他俯身咬住伤口,急忙偏头却来不及阻止:“不必!'掷钱鬼'剧毒,当心……嘶……”急缩得颤时,毒虫被啐出的颈面红肿了。
“该怎么说你!,扶摇的挝子荡着地上僵直的掷钱鬼,“受了伤,眼都不眨,要你逞英雄?”
殷漱抬手摆了摆:“不痛,死不了,没有关系。”
百里浪问:“怎么会不痛呢?我看那个贺老痛昏过去了,你不痛?”
“已经不痛了。”
阿孽吐出一只只虫子。
“嘶……”她意到那一股虫出窝的猛挣,望了望道:“好了,阿孽,我没事了。”
阿孽终抬起了头望着她,他唇边乌紫,眼底生着忧来。
她抬袖替他擦去乌紫,他微微后退了些:“脏,我自己来。”
不该他生受毒虫的脏,殷漱不知说什么,
直道:“谢谢你了。”
她体质招邪,常常十步遇妖五步撞煞,浑身早被啃得遍体是疮。偏生是块硬骨头,毒发时顶多昏些日,睁眼便若无其事能起身赶路。
更绝的是,连痛觉都比常仙迟钝三分,再厉害的毒,醒后就见好。像那次秃布奴的爪印,安澜村的刀伤,闻床怪的毒牙,不过昏醒片刻,伤口自行结痂,像这副身子早习惯自主收口。
“没事啦,我真没事啦,” 殷漱转脖:“诸位也速速自检,带伤的莫耽搁治疗。” 话音刚落,突然“嘣”的一声,那掷钱鬼猛地蜷缩爆裂,炸作一滩红糜。
众人皆惊,虽未被血污溅及,却都不知缘故,惶然无措。
“这位姑娘,你的脖子真的没事了?”贺峤问。
“我没事,”殷漱道。
“怎么会没事,你可真会逞强,那可是“掷钱鬼”的毒,最好…最好随我回家一趟,”百里浪道。
“且慢!诸位若去,我等当如何自处?”一个捕蝎人道。
那一个捕蝎人急步上前:“姑娘万不可弃我等而去!”
“我们不急返程,你们受伤了,我们中朋友也受伤了,我们这就去深目洲找代形虫。明日日落前,定找到代形虫。”
“好,我们去深目洲境内的俳优俑城,听说那里有代形虫, ”柴哥道。
“俳优俑城,可是急脚新郎的盘踞地,”贾正经和范迷糊纷纷道。
“那你们留下护墓穴安全,可好?”殷漱道。
贾正经和范迷糊摇了摇头。
“这样吧,我同你们一起去,我也会找虫子,” 章哑佛道:“封姑娘,可愿同行?”
“行,”封语嫣点头道。
殷漱揖谢:“烦请诸位引路,这路上小心一些。”
“好。兄弟们,我们出发吧,”柴哥爽快道。
百里浪将武杞杞敛进桃花酒坛里时,殷漱忽听得雹声停歇之意:“好,出口在那里,现在出发!”
柴哥等人携《亡食经》引殷漱等前行,火焰沙海迭起,渐觉热气蒸人,“这样就行了,” 柴哥抬手指向火焰沙地的野丛径:“沿此路直往,就是深目洲俳优俑城。"
殷漱等人点头。
一行人从,行了一阵,殷漱忽地开口,声音迎去:“柴哥,这一带可是掷钱鬼常出没之地?”
柴哥回头瞥她一眼:“掷钱鬼素来罕见,我行走此地多年,也是头一回见。”
殷漱听了,微微颔首。
百里浪凑近问:“妹妹,你没事吧,伤口还疼吗?”
“没事,”殷漱忽然侧首:"怎么?阿孽脸上有花?值得你这般盯着瞧?”
“可能是我多心了,我觉得他古怪,不过带他来了,我盯着他就好,” 百里浪目视前方:“怕他同行,耽误了你。”
殷漱知意,不再多言。
阿孽一言不发,只默默跟在末尾。
殷漱瞥见他这般模样,心中却又不知从何问起,只得埋头赶路。
一行人从,在这莽莽火焰沙海中行了一个时辰,幸得天公作美,未有雹拦路,路途顺快。
路直沙平里渐渐冒出一簇簇“醉人红,”扎根于石缝中,依旧挺立。
日头西沉,天边泛起一片昏黄。
殷漱望见前方隐约现出一座赤色夯土城,城脚深深嵌入火焰沙海之中,像自远古便屹立于此。
走近些,方觉这城墙之高,最高处约有十丈,虽经风沙侵蚀,仍可见昔日壮观。
殷漱驻足片刻,望了望高耸的城墙,心中隐隐不安:“此地诡异,我们须得小心行事。”
众人点头,握紧了手中的兵器。
阿孽望在殷漱的背影上,似有言语,却终未发言。
柴哥则在前方催促道:“天色已晚,快些进城吧,免得夜长梦多。”
众人点头,加快脚步,进到俳优俑城,踏入城门,扑来一阵阴风,风中夹杂着若有若无的低语声,像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视。
街道两侧的蚌状房屋覆着红瓦,屋顶的红刺旋花在风中"噗噗"颤动。红砖矮墙围着红油门扇,每扇蚌门前悬着辣椒,细看那"红窗"——原是晒干的骆驼肉,肉褶里嵌着贝币。
“这地方活像醉汉盖的。”百里浪凑近端详,蚌门突然走出个戴贝壳的老头,黄领红袍,脸上涂着朱砂,眼窝里嵌着两枚转动的贝壳当眼珠。
老者猛一抬头,见着百里浪先是一惊,随即堆笑:"客从何处来?可是要买糖?"
殷漱拱手:“老伯,我们是过路人,适至这里,见天气蒸热,不解缘故,非来买糖。”
不待说完,老头已推出花糖车:"尝一颗吧,蚌神保佑。"
百里浪突然伸手戳向老者眼眶里的贝壳。
老者突然灵光一闪,转身进屋熬糖。只见他手法翻飞,转眼间便推出一车造型奇诡的糖果。
"来瞧瞧!来尝尝!"他吆喝着。
百里浪盯着糖上潦草的字迹,与殷漱面面相觑——竟无人能识。老者接过细看,忽然瞪圆了贝壳眼:"你怎不早问?如今连我也不认得了!买是不买?"
话音未落,他突然手舞足蹈:"哎哟!我的眼睛开花了!"
柴哥目瞪口呆,裤脚却被什么东西扯住,低头一看,竟只矮小的会动的说唱俑,拿着一把扇子挡着额头,桃脸宽肩,翘着一只四指脚丫,正用脚丫踹着他,百里浪一惊,背了武杞杞,跟了众人往街角躲。
“这是哪里的怪人,卖什么糖,”百里浪嘀咕,沿途撞翻了一筐会尖叫的说唱俑。
众人行至街尾,忽见火焰沙地间矗立着数口红砖巨缸。
“快看,”众人惊呼。
缸前供奉着一尊诡异的三头蝎蚌像:左钳铜钱,右钳绣花鞋,中央蚌壳中嵌着生锈铁锁。
一名祭司石像跪伏像前,正用唢呐对着铁锁吹奏哀调。
众人凑近巨缸,仰首难见其顶,只觉一股寒意自脊背窜上心头。
殷漱抬头,望了一眼:“这是烧水缸?”
阿孽道:“这是紫磬难书缸。”
“紫磬难书缸?”百里浪光听这个名字就知道,它肯定不是什么好器物。
过了片刻,阿孽道:“你可以把它看作是一个焚书的炉子,也可以视为一个专门埋葬那些写下禁忌食谱的人的地方。”
百里浪道:“没有柴火,连火都烧不起来,如何焚书焚人?”
阿孽道:“把禁书与人扔下去的同时,水就成了熊熊燃烧的火。”
殷漱听他终于开口,心头微松,抬眼望去——阿孽与她目光一触,便偏开了头。
百里浪喘道:“好凶残的做法,为何禁书?”
殷漱道:“禁书之利,在于防邪说之蔓延,护国本之稳固;其弊则在于锢智者之思,塞士子之闻,使学问之道,渐趋狭隘…禁书能理解,可是禁食谱…”这时,她话头一顿,指了指:“你们看那残破的雉堞里挂的是什么?”
四野苍茫,远处残破的雉堞隐于暮色之中,难以辨清其上悬挂何物。
连山奈自兜中取出一望远镜来观,将远景拉至眼前。
那物轮廓渐显,不似骆驼肉干,倒似一些风干而瘪的野猫,皮毛破烂,随风摇晃,骇目生寒。
柴哥虽历经风霜,见那雉堞上悬吊猫尸,心中亦泛起阵阵寒意,难掩惊骇。
众人沿着断壁残垣,遍地瓦砾又行了一段路,忽见前方一座蚌神庙,孤零零矗立于沙丘间,石阶受风沙掩埋大半。
百里浪眯眼望了望,道:“这庙却似有些邪气,不如不进去歇脚。”
殷漱刚要上前,庙祝出来了,脖上缠巾,勾着块帕来擦汗,戴着蚌帽,头顶一丛蓬发:“你们迷路了吗?莫急,莫急,先来给蚌娘娘磕个头!”
众人缓步上前,意欲踏进庙舍,后方凉意扑来。
殷漱转头,眸色骤沉。
前方沙丘间,一队黑驼如幽灵浮现。驼队最前方,一个浑身血污的捕蝎人正被铁链拖行,沙地上蜿蜒着暗红血迹。
“姑娘何故扰亡者清眠?”为首黑衣郎,身形高挑,墨发披散,周身连炽热的风沙亦不敢靠近他。
他手中铁链突然收紧,捕蝎人发出闷哼,肩头血洞又涌出汩汩鲜血。
黑衣郎摆手,骑着骆驼向前:“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只是普通的过路人,绝不是阁下要找的人,” 殷漱道。
“主上,这些人擅闯禁地,当诛杀干净,” 左侧一名黑衣人低声道。
黑衣郎未语,只略一抬手,那人噤声退下。
“守墓人?”殷漱问道。
“主上,这些擅闯者当诛!”左侧黑衣人刀锋抵住捕蝎人咽喉。
黑衣郎抬手间:“不急,先看看他们偷了什么陪葬品。”
殷漱看见柴哥身后的捕蝎人腰间动了动,别着刀正渗出黑血。
黑衣郎顺着她的目光,忽然轻笑:“看来有人不信邪,非要试试赤沙的胃口。”
黑衣郎踩着仍在抽搐的捕蝎人,黑袍在热风作响,“该查查你们的行李了。”
众人背后沁出冷汗。
那名铁链捕蝎人突然暴起,半截断刃直取黑衣郎心口:“你们这些守墓的恶鬼,”话音未落,黑衣郎袖中飞出一道红线,捕蝎人的手掌陷进流沙。
黑衣郎袖袍一拂,嗓音轻缓,却字字如冰: “让他们……永远留在这赤沙之下。”
“是。”
“我们没有拿你们的东西,你们凭什么搜我们的行李。”
黑衣郎未言,身侧一名黑衣人却按捺不住,喝道:“放肆,你们也敢对主上不敬。”
当时身后蚌神庙内传来一阵异声。
庙祝脸色骤变:“不好,又地震了,快逃啊!”
只见庙内四壁骤然裂开,无数野猫自缝隙中涌出。
庙祝眼疾手快,一把拽住腿,奔走:“退!”他左手负于身后,右手一挥,袖中竟飞出一道银光,直击那些涌出的野猫。
化作漫天尘埃中,忽见一道道的猫影自地下蹿出,挟着一股灼热之气,直扑庙祝。
庙祝身形一转,右手一扬,掌心竟生出一股吸力,将那灼热之气尽数纳入掌中,他手腕一翻,将那热气反手掷回。
猫影如鬼魅般一闪,避过反击,几个起落,消失在滚滚沙尘之中。
庙祝身形一晃,已追了出去。
黑衣郎忽地冷笑,黑袍翻卷,“留你们的命,哪里来快滚回去。”
众黑影骑着骆驼前行,飘缕传音盘旋不散: “赤沙之下,亡者满地,好自为之。”
百里浪腰间秤符微动,连山奈脚下一点,两人紧随庙祝而去。
殷漱本欲唤住百里浪与连山奈,却见他们已远去,只得作罢。
踹开将扑上来的邪猫,殷漱急拉阿孽胳膊出去,回头一望:“你们没事吧,这庙里野猫乱咬,我们快离开。”
“我们没事,”不捕蝎人艰难爬出,拍着满身猫毛,柴哥淡淡道:“我没事,只是些皮抓伤,那位兄弟和姑娘怎么办?”
殷漱道:“他们身手不凡,亦有自保之力,自会寻来与我们汇合。眼下当务之急是寻得代形虫,否则耽搁下去,恐生变故。”
柴哥不知哪里翻出《亡食经》拍了拍沙,捕蝎人望向前方沙尘点头。
却说众人驻足,来至火焰沙海深处,直至门首观看,又见一座蚌神庙。层层金壁,选迭蚌房,沙丘隐现巍巍彩金;神庙四周,滚滚黄尘遮天日;神堂高处,艳艳白贝映月光。两行驼印,一道沙痕。两行驼印,时隐时现随风没;一道沙痕,忽深忽浅伴云消。又见那“醉人红”高,高阁斜插。只是鸟音啼叫苍凉,朔风呼啸寂寥,赤沙难测。
殷漱直至一座座巨大蚌像旁,高高蚌像裂开一脸孔,一只手托着草槽,手指裸露在外:“如今城里城外,火焰沙地,地震频发,代形虫的踪迹怕是难寻了。这代形虫当真生在这里?”
柴哥道:“据古籍记载,代形虫生于阴湿之地,喜食腐物,尤爱银沟河里的古木的根须。”
柴哥蹲身,检看巨大的指根,低声道:“据说这里曾是银沟河的位置,代形虫喜居古木根须之中。”
捕蝎人纷纷拨开神像指根间的泥土。
殷漱望着蚌像慈眉善目:“仔细找找,小心毒虫。”
众人将头来点,阿孽亦是一声“好,”就着埋头找虫。
不多一时,殷漱缓缓起身,意欲执锤铲沙,忽觉触感不对,低头一看,顿时一惊,竟是粗趾糙踝,脚背铜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