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扶楹。”
顾宴晞跟随着声音的主人，踉跄地跨越高高的门槛。
“苏扶楹……”他下意识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不过须臾间又改口道，“苏姐姐……”
“何事？”
苏扶楹回眸，与一旁被大雨淋湿的少年交换了视线，靛蓝色的上衣紧紧贴在他身上，勾勒出少年单薄的肩线，湿透的布料颜色深得发黑，水珠正顺着衣角和裤腿往下滴落。
“那个……苏姐姐……”顾宴晞吸了吸鼻子，声音比在外面时低了不少，带着显而易见的窘迫和不易察觉的恳求，“我……我有点冷……这里，有没有……能烤火的地方？”
她的视线落回到顾宴晞冻得有些发青的嘴唇上，那双明亮的眼睛此刻也因为寒冷和恳求而蒙上了一层水汽，像某种无助的小兽。
“烤火？”苏扶楹平静地说道，语气淡淡，“此地，无可燃之物。”
言下之意，直白而冷硬，没有柴，没有炭，甚至连引火之物都欠奉。
这间茅屋的存在，仅仅是为了提供一个聊胜于无的遮挡风雨的顶棚，仅此而已。
不过，即便屋外大雨滂沱，雨声不停，她也能清晰地听到身后少年抑制不住的抽气声和牙齿磕碰的细响。
虽然神格被剥夺，大部分力量流失殆尽，但作为曾经执掌丰饶与生机的神祇，她的躯体本源到底与凡人不同。
这点湿寒，对她而言更多的是一种不适和对落魄境遇的提醒，远未到无法忍受的地步。
可对这个突然闯入的、看起来脆弱不堪的凡人少年来说，再这样下去，恐怕真的会生出大病。
她并非心存怜悯，至少她自己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只是，如果这个人冻死了，这片荒原上，就真的只剩下她一个了。
而那个复苏灵田的任务，她一个人，做不到。
真是麻烦。
“你，过来些。”
苏扶楹再次开口，语气少了几分方才的疏离。
而听闻她话语的少年呆呆的抬起头，冻得有些迟钝的大脑并没有完全理解刚刚那几个字。
“我……” 他下意识想问“过来做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毕竟，在刚刚短短几分钟内，他用他那仅存的智商推理了一下，自己大抵是遇上了小说中提及的穿越。
并且，别人穿越都是各地捡机缘走上人生巅峰，而他则开局穿越到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且面临着冻死的危险。
果然，小说中的爽文开展模式都是骗人的。
顾宴晞再次偷偷瞥了一眼还在注视着他的苏扶楹，像只试探着挪动爪子的小狗，几乎是蹭着往前面挪了一小步。
“噗簌——”
一声轻微却清晰的泥土松动声突兀地响起。
少年几乎是条件发射般弹跳起来，惊恐地扭头看向声音来源处，强压震惊地说道：“什么东西？！”
只见靠近墙角的那片湿润泥地，如同有了生命般，正缓缓向上拱起一个小小的土丘。
泥土簌簌落下，然后，一个脑袋，一个扎着简单发髻，发间还沾着几点湿泥和草叶的小脑袋，就这么从土里钻了出来。
“呀——”
顾宴晞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快要魂飞魄散，整个人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往苏扶楹那里靠去，也不管刚刚自己内心的纠结。
他瞪大了眼睛，指着那个刚刚从土地里冒出来的，看上去只有幼学之年的女孩，说话都不利索了。
“土……土里……长人了？”
那从土里钻出来的女孩也似乎被顾宴晞的尖叫声吓了一跳，整个身子都哆嗦了一下，视线飞速地扫过惊魂未定的顾宴晞后，视线落在了在一旁始终平静的苏扶楹。
“扶楹上神……”女孩的声音细细弱弱的，带着点糯，还有些许紧张，手指也无意识地绞着自己的衣裙，“我是……新上任的……土地神，奉命来、来看看……您这边……”
苏扶楹看着面前这个明显局促不安怯的小土地神。
她当然认得面前的人，这是上任土地神的小女儿，过去她视察土地神管辖的区域时，那个老实巴交的老土地神总会带着这个怯生生的小女孩前来问安。
而这个女孩也会抬起那双溜圆的杏眼，乖巧地喊她“扶楹姐姐”。
“桑禾……”苏扶楹回忆起往日岁月，语气中终年不化的冰冷也终归消散了些许，“怎么是你？你父亲……”
她记得，那位老土地神最大的心愿，就是去凡间游历，过着逍遥自在的闲散日子。
而她与那位土地神私下闲坐一方畅聊时，老土地神也会一边执觞，一边跟她诉说卸任后的清闲时光。
那时她只是静静听着，毕竟神与天同寿，世界不灭，他们则不会殒命。
除非……
苏扶楹收回思绪，垂首看向身前一袭鸦雏色衣裙的小土地神。
桑禾也似乎从她的语气中感受到久违的暖意，紧绷的肩膀放松了些，话语中也褪去了方才的胆怯。
“阿爹已经卸任了，他说，土地神的担子，总要有人来接任……”她的声音又低了下去，这次多了些委屈，“所以……就是我了……”
“不过没事的，扶楹姐姐，”小姑娘不知又想起了什么，语气欢快了些，斗志满满道，“我会好好协助你，让你如期完成母神的任务复苏灵田的！”
苏扶楹颔首。
而在一旁呆愣着的顾宴晞只觉得自己的世界观在噼里啪啦地破碎后又在艰难重塑。
他看了看一旁从土里钻出来的女孩，又看了看一旁神色自若的苏扶楹，纵使穿越已经让他大脑打破了过往二十多年的科学认知了，刚刚两人的对话也还是让他宕机。
神？土地神？上神？
这对话里的每一个字眼，都像是一把小锤子，敲打在他刚刚构建的“可能穿越到古代”的脆弱理论上。
他不是没看过网络小说，可那些虚构的文字带来的冲击，远远比不上眼前这活生生、湿漉漉、还带着泥土气息的“土地神”来得震撼。
完了，他是真穿越到未知世界了，还是有神仙那种。
“那个……”顾宴晞舔了舔冷冻干裂的嘴唇，小心翼翼地措辞，在试图不冒犯神明的前提下，确认着自己摇摇欲坠的世界观，“不好意思，我想问一下，你们刚刚说的神……是指……呃，我想象中的神仙吗？”
他问得磕磕绊绊，现代教育的科学理论在他脑海里拉扯着他的思想，提醒他这一切有多么不合理，但刚刚亲眼目睹那位叫“桑禾”的小土地神从土里钻出来后，顾宴晞又觉得自己可以接受更多不合逻辑的事情了。
苏扶楹的视线从桑禾身上移开，重新落回顾宴晞脸上，少年的神情不似最初的惊讶，而是带了些想通后的释然，被冻得发紫的嘴唇也因刚刚靠近了她许而变为正常的红润色泽。
“此方天地，自有神祇司掌万物秩序。”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似乎是为了让他更容易理解，“我曾司掌丰收，而桑禾……”
她微微偏头示意了一下那个小土地神：“如今负责此地山川地脉之事。”
没有过多的解释神界体系，毕竟苏扶楹刚刚探过顾宴晞的气息，确定少年是个连修仙都不知道为何物的家伙。
按理说，少年应当属于在各界流浪之人，可是苏扶楹瞧他身着奇装异服，说话也不似常人一般，眼神更是没有那混迹市井多年的深沉，反而是透露着一股另类的单纯。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而一旁被打上“单纯得像白纸”标签的顾宴晞还不知道苏扶楹已经认定自己为隐世家族不问世事的小少爷，反而还在那里抓耳挠腮消化着自己真的穿越到了一个有着神明的世界的消息。
“苏姐姐……”
顾宴晞想，如果这位丰收之神真的不管他，在这鸟不拉屎、连名字都透着不祥的“无妄原”，他恐怕连明天早上的太阳都见不到。
求生本能压倒了一切混乱的思绪和残存的科学素养。
“你……”
“别赶我走行吗，苏姐姐……”
许是刚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顾宴晞已经脑补出自己被苏扶楹赶走后，最终在这片荒芜之地中英年早逝的365种死法，于是，竟下意识地认为对方这是在下逐客令。
“我……我真的能干活！什么粗活累活都行！我可以帮你种地……不，复苏灵田！对！我可以帮忙复苏灵田！我很能吃的苦的！只要给我一点点……一点点吃的，让我有个地方住就行！求你了，苏姐姐，别丢下我……”
“我没……”
苏扶楹刚想解释自己本就意图将他留下当个打杂的，毕竟灵田太大，她一个人料理不过来，不料少年又将她的话语当作不满意自己。
“苏姐姐……”
顾宴晞几乎是抢在她话音落下前脱口而出，猛地往前凑了一小步，眼神像只被遗弃在雨地里的小狗，湿漉漉且充满乞求地望着她。
“你看我！我很听话的！也很有用……”
“留下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