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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下游 > 曾旧未斟量!今又重来,盛裳尊冠拜高堂。假意真情难探透,空
曾旧未斟量!今又重来,盛裳尊冠拜高堂。假意真情难探透,空
金砖玉瓦,火彩洋溢。
万里无云,正殿高堂之上,金点玉缀之中,流光溢彩,红袍金绣翠蓝霞帔,长袖挥过,朝臣皆拜。
高呼!
“陛下!千岁!!万岁!!!至千纪!!!至万湮!!!!至世终!!!!!”
“再拜!!!”
“臣甘!千险!!万难!!!至毁身!!!至陨命!!!!至魂散!!!!!”
“再拜!!!”
“呜吁——卑慨!难堪!!情自难!!!天垂幸!!!!忠世代!!!!!”
“平身!!!”
“尊皇恩德,臣等心涕!!感怀。”
女官转身叩拜,仍高呼道:“尊皇在上,拜礼已毕。”
“殷都险难,武灵兵重,陛下已有旨意,抬通贯为陪都,本尊身在两权相交之中,为天下升平,已未躬亲政务十载有余,今,危急之刻,为天下不得如此。幸,有诸公如此,我大殷天下,已得见前途大兴。”
筝迁锦坐在高堂正座之上,这正殿,今后便是新的朝堂,新的,名正言顺的朝堂,通贯的世家,此后亦是都城的世家,旧日都城的世家,仍是都城的世家,只是,通贯的世家亦会是筝迁锦的世家。
曾经,方千秋摧毁的一切,又起了高台。
“尊皇回朝!国之大幸!!”
“尊皇回朝!!国之大幸!!!”
筝迁锦冷眼瞧着殿中两侧,那些激昂的朝臣,她曾可轻易拥有这些,可她从未。
是方千秋改变了她。
他却不能塑造她。
她已经从一个被丈夫、君上所支配的妻子、臣子,变成一个真正的教政合一的尊皇。
曾经,方千秋恐惧的筝父亲手埋下的一朝两帝的隐患,今,终于成了真。
“赏!”
“伯爵!先克一舰者,赏伯爵!”
方千秋踏上离开武灵的巨舰。
“侯爵!先克敌旗舰者,赏侯爵!封万户!”
方千秋看向那越来越远的灰色星球,他在想天下,在想战争,想新的世家,建立新的平衡,天下浮沉,他方千秋却不可改。
“公爵!先斩贼首柳挽溪、柳正文、司烟、钱舒文,或活擒者!封公爵!世代荫官!封上将,万户,食万户!敕赐免死!”
宋清山抬头看着天空,太阳太过刺眼,让他望不到一丝丝的别的亮光。
“他走了。”郑娀人就在他的身边,却没同他似的傻傻抬头,倒是看着那些军报,“你代他在这艰险之地督战,他倒好,躲回后方了。”
“我本是不想让他发兵的,只可惜,立了陪都,也发了兵,开了战,天下又要流血了。”宋清山叹息一声,坐下,托腮看着郑娀人翻阅那些没什么意义的军报。
“我可是一颗定海神针,是星象集团留下的眼睛,你就不怕我真如方千秋想的,与你厮杀?”郑娀人看他浪荡的样子,将手上的军报掷了过去。
“封建是统治者以下的封建,你不是帝王,却是掌权者的女儿,可惜只是个女儿,不然,以你的智略,怎么可能是如今的处境,又怎么可能成为我的座上宾,成了我的诸葛?”宋清山接下军报,放在身边。
“我还未曾献计,又是你的手下败将,怎得是你的诸葛,公子何其糊涂?这般的昏庸,倒是让我忧心。”郑娀人挑眉看了看他,挑逗着露出些不屑。
“如此说,我更离不得你了。”宋清山仔细想了想,站起身,弯下身子凑到近前。
“你混蛋!”
文件落在地上。
被秦中锦捡起,放回参谋室的长桌上。
“同志们,殷都方向确认局势升级了,戴首长已经请调北方综合第一支舰队支援,首长的意思,我们距离殷都最近,舰桥也明白各兄弟部门的补给情况都捉襟见肘,可是,战争不等人,方千秋更不会给我们喘息的时间。”
秦中锦拿出份名单,同样放在长桌上。
“我希望同志们做好准备,在任何必要的时间,都要以能做到的最好状态,进入战争。这是我陆战署除去必要常备编制作战人员之外,所有预备役和人才储备人员,这是我本人及我单位,能够给各位及各兄弟单位最大的帮助了。”
“秦首长,兄弟们对不起你。”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们陆战署也没有其他了,同志们,我们再见。”秦中锦笑着离开,背影被隔在门后。
“一定。”
“报告!通泰方向情报,敌教导守备舰队已经抵达通泰星系,有联合原驻扎舰队寻阳守备舰队向我进攻态势,情报部门、雷达部门正密切关注,完毕!”
“报告!第四支舰队041舰队报告,第六连舍空间站群发现敌侦察设备,已将其捕获,申请最新指示,完毕。”
“041舰队维持原令,死守第六连舍,第四支舰队在二号行星驻守,时刻准备支援第六连舍空间站群,不可主动支援、介入战场。”柳挽溪看向星图的目光透着不可遮掩的自信,她转身看向舰桥上所有的指战员。
“同志们,战争是残酷的,我们是疲惫的,但是,敌人加起来,还不够给我们塞牙缝的!”投影上,几个敌方舰队的信息呈三栏浮现,“两个中型舰队和一个小型舰队,加起来终于有了我们连日征战后的体量,他们用尽可调之兵只能拖住我们。”
“我们应该为此骄傲!可是!我们的骄傲,不会允许我们被拖住!战争的胜利,是由一点又一点的优势所堆砌的,这是过往一次又一次的胜利所证明了的。同志们,打起精神,守住,打痛,打穿,打出去!在通泰,在第八连舍,甚至在运涌,再打一次渡枢之战!!”
旌旗摇动,风将甲后的披风掀起。
玉台之上,盔下人已至中年,却仍意气风发。
“缉捕营听令!接管通贯各行星陆战署师以上指挥中枢防务,以候圣驾,凡有不遂,诛连重罪!”
“是!”
昏暗的建筑群中,红白之色渐渐汇流,步伐声愈发轰鸣。
挎刀迈过长街,距离指挥中枢愈近,景色反倒愈渐繁华。
“何人兵动!竟敢闯殷都总备行星陆战署指战中枢!”
远处,高楼之中站出几人,丝毫不惧着区区千余人,反是居高临下,有不世之风。
嘭——
消音器压抑的枪声随风而散,几人从高处坠下,将街面砸出几个坑洞。
“庄尽,张艾轻!迂回包围。其余人,随我接管防务!”余子衿手下并没有多少人,殷都防卫司散在各行星的在编士兵算起来是能够到十万之数的,只是江满烃死后,殷都已经没了他们这一派的实权人物。
不过数月,本就说不上铁板一块的殷都防卫司,仍能聚在他手下的,已经不超两千人,而剩下的,大多并不是背叛,而是被迫调离或是死于非命。
余子衿本只是个百夫长,或是为人低调,几次逼宫又都在营内守备的缘故,倒是没人在意,还升了官。变成了殷都防卫司内少数仍有实权的中上层军官。
“头,总指挥使陈观茂不在,几个实权参将也不在。”
没怎么挣扎,整个指挥中枢已经被控制,余子衿招招手,另一人在俘虏之中走过,抵至近前。
“十公里外,我的人已经封锁了那地方,是个地下会所,门槛极高的那种,应该是陈观茂听到了要开战的消息,笼络人心,带着下属去享受了。”
余子衿只冷笑一声,“死性不改,你带两队人,换上便装开车等着,人一出来就给我押上车,仔细些,别被有心人看见。我们只是协防,消息到武灵就会压下,可让人看到我们押解高级军官,这事就大了。”
“是!”
“张艾轻!点一队人接应,警戒掩护。”
“是!”
纸上印着方千秋的头像,神圣,庄严,是有名的国手亲自动笔所做的肖像。
只是它正泡在酒杯里,被浸透。
灯光下,看不清陈观茂手中拿的是什么,只是滑下去些浓稠的□□,落在酒水中,变成泡沫。
“喝!你喝了它,这些,”陈观茂在箱子里抓起一打钞票,太多,他也抓不住,在他将那些钞票摆动起来的时候,有不少都落到地上,“不!这一箱子!都是你的。”
在那酒女面前,钱似雪花一般洒下。
酒水灌进喉咙,异样的涩苦在舌上滑过,浸透了的纸钱贴在鼻尖,高挺的鼻梁撑起些许空间,让她还能呼吸。
笑声变态,绕着她的耳朵钻进她本就不清醒的意识深处,只是麻痹叫人听不清。
不知又过了多久,天色已经暗沉,街上的人越来越少,便衣走了又来,换了几轮班,再等下去,恐怕人出来便只能看到几个便衣,倒不如兵甲齐全直接将人拷走的牢靠。
“来了。押送车准备。”
散在整个街区的所有便衣的注意力,顷刻都放了过来,只是目光仍停在各自的伪装处。
“目标五人,确认无误。”
“抓!”
“你们干什么!”参将冲上去,却直接被摁在地上,挣扎,却动弹不得。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陈观茂只觉得愤怒,身后另三个参将迈步走到他身前,将便衣挡住。
可就在陈观茂转身的同时,已经有人出现在近前。
“我#!”陈观茂简短的骂声都没来得及骂完,已经被敲晕。
“带走!快!”
战争的石硝味已经越来越清晰,两方势力共同驻扎的殷都则是战争激化反应最显著的地方。
整个夜兹特战已经维持了几个月的战备状态,像是一张利箭搭弦的弓,终于将下垂的箭头抬起,弓满月,只剩等待。
“确认了,殷都主星敌占重力场现由武灵仪仗舰队接管防务,三颗附属行星标定一号、标定资源、标定农业都属第一速备舰队防区,现未知其指挥中枢。”
“旗舰舰队后撤,控制向标定二号行星跃迁场,第二分舰队注意,不可陷入阵地战,保持运动,做好撤出主星战场的准备,一三分舰队守住防区,绝不可放弃夜兹向我支援跳板。”戴卿晓的战略态度谨慎保守,她守在南方军区北上的咽喉,只要拖住就是优势。
汗巾被拍在桌上,赵乾指着自己的一群参将,现在的参谋,几乎是破口大骂。
“一群怂包!坚守,坚守,不就是当王八吗!武灵现在空了,明牌的空荡荡,他没有别的兵力补充,那个劳什子第二综合舰队,他董巍是出了名的保守,是防城之才。把他放在渡门四,怕的就是我兵锋所向。你们拦着我才是遂了他的意!”
“头,咱们初来乍到,手下弟兄都是咱安身立命的本钱,董巍与您也有过些许往来,现下各处局势紧张,只有我们这里风平浪静,这不就是敌我间的默契吗?”
“矢冀地方,向西北如同山中孤缝,经广铃,过连舍十九,抵至夜兹,方四通八达;向东南,可攻渡门四再进渡枢三,夺其心脏;向东北,可直抵南元,斩断北上通道;向北,可直捣武灵,斩断殷都后路。”
赵乾拿起指挥剑,在手中颠了颠,向前送去,任其脱手,落在地上。
“北方综合驻守广铃,是我们的后盾,支援殷都鞭长莫及,要用兄弟部队的血肉去争取时间。我们熟悉南元,且直指第二速备舰队之颈背,敌北上趋势但缓,卫戍集团近在殷都侧畔,虽然疲敝却不免有一战之力。”
“我要讲的,只有这些。我不是什么革命者,也没什么理想值得去拼命,我只是站在我的军事视角上做出了选择,你们有主意、守成、懂分寸。”赵乾看着自己的老部下,摘下了军帽,“那就干脆拿了我的指挥权,南元综合。只需你们将我一绑,就是你们的了。”
风大,披风毛领泛着波纹,陈仓几颗行星上的冬季都很漫长,却产出整个西南最多最香的粮食。
司烟走在田边,大地是一片黑灰色,看不到边际。
“首长,天冷了,指挥所迁到北方去吧,那边正值春夏。”
司烟停住脚步,缓缓转身,眼中闪烁,多了些说不清的亮光。
“郑伯,你怎么来了?”
郑伯顶着风大步走来,年迈的身子硬朗,丝毫没有吃力的样子。
“有事要亲自通知你,战争是一定会胜利的,可统一不会一蹴而就,有许多事需要我们去谋划。”郑伯走到他的身边,拍拍他的肩膀,“长大了,更像个将军了,多神气啊。”
“伯伯,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你。”
郑伯正正衣领,后退两步站的远了些。
“怎么样,精神吧?”
司烟笑着点点头,眼泪却不知怎的滑了下来,“帅,威武极了。”
“跟你江爷爷还在军中的时候,还没这种老谋深算的狐狸味,我现在照镜子,自己都觉得害怕。”
两人向前走着,也不觉得寒风凛冽,直到天边落下细密的雪花,方才驻足。
“我来找你,是有要紧的事。”两人向来路折返,只是气氛在突降的大雪下变得不再欢愉,“根据地已经转移到南方军区境内,你知道,我们有计划把勇安和林氏送进云梦,在推动这个计划推进的同时,□□认为,在运涌星系可以有一个大规模的行动,以切断方千秋逃离的可能。”
“当然,这也是我的想法。”鹅毛大雪,毛领很快泛白,风吹来已经有些寒,“和生产、民政相关的组织架构已经在几次基础建设和工业建设中转移出去了,现在留下的大多都是医疗、政教和军事单位,再加上某保密单位,我们具备在运涌展开地下及战争工作的能力。”
“需要我做什么吗?”司烟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那不是他思考的事情。
“保密,然后稳住战线,我们的行动一旦展开,极有可能刺激星象集团从迁梦武装介入,广寒那边已经做好了军事动员,前线能撑住一个星期,援军就会到达。”
“迁梦现在只有警戒守备舰队,整个大方向上也只有正在整备的重攻舰队,如果两线作战,我做不到在现有控制区坚持二十四小时以上,夜兹至逢春一线倒是有可能。”司烟看着这片黑土,又想到了些什么,“还有一种可能,地面防御部队殊死抵抗,用血肉之躯换一分一秒的时间。”
“那你们能不能做到在最快的时间里,击溃方千秋。”
停步,大雪将两人遮盖,空气越来越冷,有些刺骨。
“我不知道,在战争机器发动之前,没人能真的预测结果。”
“我们会赢的。”郑伯迈步向前,撞开雪幕,“走吧,我还要去他们俩那,再陪我说说话。”
剥了皮的青提映着阳光,最终授权的奏章一本又一本放在亭中央,任风吹过,烈阳都已经将那小山一般的纸张照得脆热。
“大人,第一速备和武灵仪仗舰队的折子又送来了,这已经是第三份了。”
内官站在亭外,终于有些按捺不住。
“陛下还未到陪都,政事不稳,何谈战时,再等。”宋清山在这亭中已经坐了几个小时,他算着时间,再过两个小时,他必须卡在方千秋到通贯之前准了这些奏章。
“大人,娀大人回来了。”
宋清山将书放下,扇子停下,立于两侧等待着。
“都退下吧。”
宋清山抬眼瞥了眼那不情不愿的内官,抬抬手指,盯着他。
“是。”
云飘动,遮住了太阳。
周遭凉快下来,也笼上一层阴影。
暖玉上裹着一层柔光,在剑鞘上流转着柔水怀情之意。
银裙下,来人没压着步伐,可步频仍是出奇的一致,明明是一身肃杀胡装,却穿出另一种气质。
“按照你的名单,该杀的杀,该用的用,这主星的皇城区已经被你安排的人层层包住,不会有问题了。”
郑娀人将剑放在桌上,宋清山为她斟了碗茶。
“如此,我们就安全了,接下来你我有些苦日子要过,记得要伉俪情深些。”
郑娀人喝着茶,用余光看着他,手已经摸到剑上。
“稳妥起见,宋大人还先做个爱而不得的痴人吧。”
噌——!
禁卫手中长刀出鞘,晃得两侧朝臣不敢睁眼。
“除冠撤带,带入监牢。”
“是!”
筝迁锦冷眼看着殿中,钟南一言不发,哪怕被极不体面地拖出去,都没做任何反抗。
“诸卿,退朝吧。”
寒蝉若噤。
他们都得了消息,钟南手下的缉捕营突然拿下了整个通贯主星各处的防卫大权,可转眼就被押到了朝上,来不及有什么别的动作,就已经是个大牢里的庶人。
明眼人都看得出,在这个节骨眼上,钟南怕是得了皇上的授意才敢如此行事,只是,这位陛下,竟然如此不给方千秋脸面。
也有人觉得这是一场苦肉计。
可是,不论如何这都意味同一个信号。
这位教皇、皇后,如今的尊皇,是真的要与方千秋打擂台,他们也真的要最终选择站队了。
“陛下,二十分钟之后便要到了。”
船距离主星轨道已经不远,只是速度不快,免得外面的景色失真。
方千秋望着窗外,他并不喜欢星空,他喜欢的是这一切都独属于他一个人的感觉。
渡门四跃迁场方向的星域也确实已经被清场,接下来的二十分钟,是他大半人生中已经习以为常的特权。
穿梭舰停在城郊。
帝王仪仗已在等待。
方千秋被侍从簇拥着走到地面,远远望出去,那仪仗队伍里竟然没有一个认识的人。
“钟南呢,为什么没来接驾?”
本就在通贯的内官急匆匆走过来,侍从们识趣地让开一条路,让他能跪在方千秋身前。
“陛下!钟大人擅动缉捕营,夺了主星行星守备陆战署的权,被娘娘褫了官,压入大牢了。”
“你说什么?”一股无名火上涌,让方千秋闭上了眼,“现在行星守备的指挥权在谁那?”
“应,应该还是在缉捕营手中,只是缉捕营现在直接……”
方千秋摆摆手,不再听下去,而是大步走向自己的仪仗。
“陛下!陛下!”
噗呲——
禁卫抽出刀,刀身上只染上些许鲜血,甩了甩便又变得光洁。
皇宫正殿,目光从最高的那座椅上看出去,能看到宫外长直的大道。
自然也能看到那眉头边际,一直延伸至天际线的明黄仪仗。
筝迁锦仍是那个威严高贵的筝迁锦。
方千秋却是那个颤抖愤怒的方建镇。
“开!宣威门!”
女官站在城门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位帝王。
方千秋坐在大辇上,抬头看去,又低下头,将愤恨隐藏。
“开!安武门!”
又是一位女官,又是站在城门上,又是居高临下。
当方千秋在这道门下通过,他终于看到了陪都的大场。
看到了正殿。
看到了那白玉长阶。
而,遥远的,他同样看到了那个高高在上,正静候着他的至高无上的人。
“迎!陛下回宫!”
女官跪于长阶之下,宫道两侧,这里与他的皇宫规矩大不相同,更多的是旧时公主府的影子。
这场景,与他第一次以一个低贱臣子的身份入宫时,相似却不同,可这一点点相似,几乎将他的灵魂从高位上拉下。
“登长阶!”
苍老的帝王虽已迟暮,可当他的手落在青年的背上时,那熊熊燃烧的野心,恍惚间险些熄灭。
“走吧。”
长阶延垂,天宫高悬。
公主府的玉阶比他每日上朝所踏的长阶,更要凶险漫长。
视野明暗,再睁眼,曾被他亲手摧毁的玉阶俨然又在身前。
始料不及,猝不及防。
一种植根于记忆与本能的恐惧悄然蔓延。
可这恐惧被他察觉到的瞬间,那些属于曾经的百般折辱,由他凌驾于她之上的记忆,无耻地在他眼中跃动。
他又有了底气。
只是,这不再是帝王的威严,而是一个无耻者的卑劣。
拾阶而上。
长袍的衣摆垂在台阶上,他要低着头极小心的一步步走上去,哪怕这并未他所愿。
筝迁锦连他的头冠都看不见,对于那些卑微地一步步爬上来的人,就算她垂首去看,也看不到,更不需看到。
“臣方建镇,拜见公主殿下。”
青衣薄衫,迟暮的皇帝站在他的身后,看向自己的继承人。
“臣方建镇,拜见教皇陛下。”
红袍高冠,方建镇缓缓抬头,那曾匍匐在她殿中的臣子已经走到人臣之极。
权杖倾斜,圣光落在他的身前。
他于那光斑前止步。
只是抬头看去,黄袍金绣,珠光似浮锦,在霞帔上流过,凤冠将皇权洒在流光之上,缀着金光。
“殿中何人?”
抬眸,冰棱似得目光水一般窒住殿中人的呼吸。
那脆弱而卑劣的优越,瞬间似燃着黑烟的糟碳浸了水,只余下空虚的破落味。
金冠的光华闪的人睁不开眼,就算向上看去,也看不清面目,只觉得遥不可及,像极了傍晚五点后最绚烂的耀阳,来自内心的要人臣服叩拜。
“朕。”方千秋抬着头,他终于能说出话,“朕是大殷二世皇帝!”
男子的高声呼唤在殿中打着转,落不下。
像是红透了的枫叶在秋风中打转,久久挨不到实处。
“殿中何人!”站在高堂之侧的女官高声呼喝,将他的话撕成齑粉。
“挽遂,父亲真的要将皇位留给我吗?”筝迁锦站在他身后,为他扣上玉带,黄袍龙纹,是他过几日就要穿上的衣服。
“皇权终归不是帝王私欲,谁坐在那,是命、是运,更是天下的意思。”筝迁锦退后几步,“来,让我看看。”
“挽遂,我是不是勾结太过了,父亲让我笼络朝堂,可最后,竟是这样的局面。”方建镇本想握住她的手,只是在他摸去之前,筝迁锦已经抽手退后。
“谁会那样想你?”筝迁锦轻笑,将他的胡话随便丢了出去,“我向来不喜欢朝中权术,教廷会创造一个清平之世,介时,你左右天下亦不会太累,我这个教皇便是你最大的底气。”
“朕!”
“是大殷二世皇帝!”
“呵。”筝迁锦不再看向他,抬手,陪侍女官走来虚扶着,“皇帝陛下舟车劳顿,还宫休息吧。”
方千秋抬步向前,靠近那高高在上的皇位。
驻足,看了许久,方才转头看向筝迁锦离去的方向。
雷声大作,天色顷刻便暗沉下来。
方千秋再回头,殿外已是狂风骤雨并作,滚雷闪电齐下,他的仪仗在那狂风中摇曳不定,快步走去,至殿门,风卷雨竟冲入殿门,将他逼退。
“殿下,还是在殿中稍歇,您的内宦尚在宫外,宫内无人服侍,稍有差池恐损圣颜。”
寒光乍现。
长刀斩下一段桌角。
持刀人大怒。
“还要拖到什么时候!拖到我的化学储备失活、过期或者污染,我要再去求他的时候吗!”柳正祭的耐心已经快被耗尽,存在空间站或者行星上的物资就在他的手中,可调动钥匙的命令被后方的宋清山死死掐着。
“告诉他,就算他不给我调令,我也会准时发动攻势,到时候我没有长线作战的能力导致战事有误,我必会面陈于陛下!”
收刀。
柳正祭头也不回地离开,留在殷都监察的巡案看着他的背影,阴冷却无可奈何。
“传回消息,柳正祭贪功嗜杀不顾大局,执意今日出战。”
风将花圃吹乱,花瓣零落成雨,叠浪洒散。
宋清山吹着手上玉印,这是他刚做好的属于殷都防卫司的假章。
“方千秋会信这个东西?”郑娀人接过那印仔细看了看,实在看不出什么瑕疵。
“他在殷都防卫司可插了不少眼线,我死了一个巡案,最后传回来的密信却是殷都防卫司的消息。最诡异的是他在殷都防卫司的眼线,竟然没有用他们自己的通讯渠道,凡是借了我的手,如此,只需忌惮,我就可在这隔阂中施展手脚了。”
郑娀人看他得意的样子,心里是高兴的,嘴上却不屑的轻笑一声,“那你呢,恐怕也要猜忌你吧?”
“我哪是他的心腹啊,顶多就是一把听话的剑,我若是心腹,哪里会让你来乱我心智。”宋清山温好蜡水将印章拿了回来,小心翼翼为密信盖上蜡封。
“你就不怕方千秋发现这信根本不是殷都防卫司的吗?”郑娀人托着腮,看着那蜡印干固。
“通贯可不是武灵,更不是殷都,哪有那么潇洒,能收到消息他就要感叹自己的英明神武未卜先知了。”
枯蜡的碎屑落在桌上,烛光跳动,是蜡要烧尽了。
方千秋借着烛光看清信上内容,怒气不知打哪就堵在了心头。
“混账,柳正祭这个混小子还是太年轻,他是要用朕最后的军队去赌博吗!”
方千秋将信重重拍在桌上,蜡烛轻摇两下,终于撑不住熄灭。
“你们督办所来了多少人?”方千秋看向屋中跪着那人,瞳孔深处隐隐有些期待。
“回陛下,臣位卑,仅是正旗官,手下五十人整,尽散在宫外,以待皇命。”
“五十人……”方千秋有些失望,“倒是难为你们了。”
“陛下!臣来时,宋大人曾有嘱托。”那人抬起头,声音急促,看到方千秋看过来又忙低下头。
“哦?讲。”
“宋大人嘱咐臣,自防卫司奸佞除尽,禁军要务大多又回到了防卫司,防卫司既有拱卫天家之责,如今密信传讯定是要紧的事。此信陛下亲启后,臣等哪怕飞蛾扑火,也不能枉顾陛下安危,求陛下垂情,务必鞠躬尽瘁,拱卫天家!”
“宋卿有心了。”方千秋将密信放到一边,昏暗的房间让他的思绪有些悲观,五十人,若说是飞蛾扑火,恐怕也高估了他们。若只是打草惊蛇,恐怕他的被动不会有所改观。
“陛下!宋大人既然已经想到此处,必不会选用平庸之辈,臣等尽是千挑万选的能手,陛下,请让臣等一试!”
“如此……”方千秋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如今随迁的大臣以及宫中内官都连宫门都接近不了。
通贯地方世族刚得了势,这些世家本就不在乎谁坐在皇位上,就在方千秋在武灵最后筹备反攻的时候,陪都已经名正言顺的将他们的利益和筝迁锦挂在一起。
只要没有强大的强制性外力介入,通贯的本地世族断然没有轻易倒戈向旧都世族低头的道理。
“瞭查司监察使钟南,钟大人,你可还记得?”
“臣记得。”
“明日午时之前,朕要他毫发无伤地出现在这。”方千秋看着他,这已是他求来的旨意,若他做不到,便是他求来的重罪。
“臣!遵旨!”
寝殿还未熄灯。
殿门被轻轻推开,又被轻轻合上。
女官的步伐轻快,是急的,却又轻盈没有一丝声音,步频更是未乱。
“陛下,如您吩咐的,督办所的人已经救出钟大人,其中四十六人已经连夜出通贯。”
“知道了。”守在纱帐近前的女官摆摆手,来通传的女官行礼退下。
“做一个皇帝,身边无可信之人倒是正常,只是方千秋,做到你这份上,呵。”筝迁锦斜靠在太妃椅上,烛火明亮,在昏黄中将殿内的富丽堂皇照得闪耀,“人做了皇帝,各有各的失心疯,我父亲逃不过,你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柳正恭快步从中央甬道走出,在一直排到舰桥外的将领之间穿行而过。
“哥。”柳正恭走到正准备宣战的柳正祭身边,“宋清山松口了,后勤一路绿灯,该给的调令都给了。我们要不要回去补给,推迟攻势两个小时。”
“两个小时……”柳正祭紧握着已经准备好的讲辞,这是宋清山的阳谋,他想不通为什么同朝为官的宋清山要如此难为他,“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等我击溃戴卿晓再补给不迟。”
“哥,我们若是有长程作战的准备,说不定能在北方综合支援之前打开缺口……”
柳正祭摇摇头,他已经打定主意,一定要发兵,“监军与我异心,万事便不可能十全十美了,平远,我会赢的。”
“如我们所料,”郑娀人坐到宋清山身边,给自己剥了个葡萄,“柳正祭发兵了,没要补给。”
“贪功冒进,刚愎自用,柳正祭的罪名坐实了。”宋清山得意地笑着,手中棋子轻轻转动,却被投入壶中,“只需要他败一场,这人就算是彻底废了。”
“小人得志。”郑娀人白了他一眼,语气却有些担心,“你想过吗,若是方千秋赢了,你该如何自处?”
“想要我死是很难的,我会活下来,找寻下一个柳挽溪,等待下一个司烟,江老能做到的事情,我未尝不可,只是要变得隐秘至极。”宋清山看着郑娀人的眼睛,那里面藏着的关心让他的嘴角根本压不下。
“如履薄冰一辈子吗?”郑娀人庄重地看着他,“你觉得我会陪你走一辈子钢丝吗?”
“一辈子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宋清山侧过头去,避开她的目光,“我生性风流,能得你几分真心几日相陪,已是我命之幸,我运之极……”
猝不及防,郑娀人捏着他的下巴,将他的头扭了过来。
“宋清山,你当我在陪你过家家吗?”
“你的责任呢?”
“你当我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俾子,用来寻开心,歌舞风流的吗?”
郑娀人凑得更近了些,几乎是能将即刻将他刺死的距离。
“我们既已是一条船上的人,不论有没有感情,同舟共济同甘共苦是最基本的道理。你的选择关乎着我的未来,我的生死荣辱。我善弄权,虽不能保你立于不败之地,可今日之功,足可见成效。”
“我可以陪你行于明暗生死之间,至死而已。死于弄权,是我计略有失,自然由命,只是,宋清山,我要你的真诚。”
“如果不能,我会亲手剖出你的心脏,挑开血肉,割破心房,看看你到底藏着什么,不论新旧,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