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准备地,接到这难测深意的一问,金莺未敢轻举妄动,迟疑着,以小心试探般的语气反问道:“慕儿,你觉着,他值得相信吗?”
李慕儿对此似乎并不意外,轻轻一笑,应道:“信任和设防,并不相悖啊。”说着,状似随意地将纱缦掀了起来。
似又被她那纯粹而明朗的声色所感染,金莺心中的疑虑再一次,异常轻易地放松了几分,“……但是,咱也不宜和他们走得太近啊,即便咱还有求于人……”
看她可谓小心翼翼地说出这句自己的观点,李慕儿笑笑,点了下头:“嗯,我知道了,以后我会更加注意这其中分寸。”理所应当般的答应着,她重新迈开了脚步。
金莺看着她的眼睛,全神贯注体会着她声色间的“情感信息”,可终究没能分辨出,她这是真的在虚心地接受建议,还是根本就没放在心上的,随口一句敷衍……
顶着她停留在自己身上迟迟不肯移开的目光,李慕儿只装作无所察觉,双眼向前路漫无目的地东瞧西望,半晌,忽然漫不经心地说道:“既然有人捎信儿,让他们放心了,那我们不用急着回去了吧?要不,再逛逛?”
因为她脑海中猛然冒出一个十分恐怖的猜想——刚才那位与她们同路的“路痴高人”,要去的地方,极有可能就是普济医馆……
金莺看着她,眉眼间流露出些许不解,但还是顺着,点点头答应了。
李慕儿当然知道,自己这是有多可疑。她看着对方,似陷入某种犹豫,神态显出几分难为情。
果然,这套对金莺非常适用。“慕儿,有什么事,直说呀。”
李慕儿不好意思地笑笑,半是真心,半是在按着自己的即兴“剧本”继续临场发挥,“那个,其实,我是想让你教教我,怎么练习操纵灵器……”欲言又止的停顿中,她的大脑飞速运转,用上了全力,试图编出一个合情合理的原因。
结果这压根没必要,因为——有金莺为她代劳:“就这事儿啊,嗐,你也至于这样支支吾吾。我知道的,慕儿,你就是不想让秋绛再多操心了,毕竟她自己的身体都尚未大好;那位就更别提了,男女授受不亲,自然不可能让他为你引导,那这事儿不就该由我来的嘛。”
“啊、啊——是啊是啊!”李慕儿惊喜得连连点头,仿佛是被戳中了心巴,“所以我想趁眼下只有我俩,向你请教些修炼的诀窍和需要注意的事情,不然要是秋绛在的话,不仅会跟着操心,且看我因为担忧她而舍近求远,也会心里不舒坦的。”
她说着这顺水推舟的一番“附议”(也算部分实话),暗地里,不禁庆幸:“哎呀我天,碰到个比我还会脑补情节的人,可真够省事的!”
“此时之蜜糖~在将来某个‘彼时’,很有可能就是砒霜了。”伊依淡漠而缓慢地说道,整只狐透出满满的老气,“主人,你要小心。”
李慕儿并不搭理它,只专注于此时此地正在做的事,在金莺的欣然答应中,唤出了自己的银紫剑。
当这边君澄境刚被“赶”上归程,医馆那头,某位不速之客已悄然而至。
其时,蒋岌薪正百无聊赖地歪在柜台旁,一手托腮,一手不时摆弄他那只宝贝的陶制蟾蜍,神游着等人归来。
怎料最先等来的,竟是他这两天曾无数次祈祷,不要见到的人……
“蒋先生,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否?”
爽朗的声音先其主人一步,炸醒了蒋岌薪的感官,让原本自由飘忽的思绪瞬间抽紧,以动荡不安地,慌忙回归了眼前现实。
他如遭一惊雷,猛地抬头看向门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可那人仿佛是故意的,足足两三秒后,才迤迤然现身,进入蒋岌薪的视野。
就像是执行什么设定好的程序般,在相视的瞬间,双方不约而同地礼貌一笑。
而下一秒:
“我女儿呢?”
对方零帧变脸,瞬间展露的杀气让蒋岌薪差点就直接招了……他不动声色地绷了下腰背,试图在生理层面缓解一下,刚刚刮过脊梁的那股寒意。
他轻轻地耸了下肩,无辜一笑:“鄙人愚钝,不知李大人,何出此言呐?”
“蒋先生不是在信中告知,玉衡榭等借集贤宴之行,强闯贵宗门,门内弟子为守秘传功法,四散各地,其中,定有人护送我思怡毫发不伤的回到期和?”李长青一边说着,一边径直走进了医馆前堂,看准一个还不错的位置,气定神闲地坐了下来,抬眼看着蒋岌薪,“蒋先生,怕不是贵人多忘事?”
看这位大人悠然自得地一转身,变换姿态,改以从下往上的角度看向自己,蒋岌薪心中的不安已加重到了极致。
但表面——他风轻云淡而不失礼地一笑:“大人,此言差矣。”说着走过去,为自己端来一张板凳,坐在了李长青左侧斜对面,“鄙人已脱离宗门十余年,谁说我知道消息,是因为与他们的情谊依旧深厚,谁说他们若有人来期和,便定会来找我?”
李长青看着他那不卑不亢的模样,心头的怀疑与戒备反而松下了些许,“若非情谊一如往昔,你与其往来为何还能如此密切,你能知晓那里的消息,他们亦能受你之托,许我思怡一处容身?”
蒋岌薪冷笑一声,分不清是在嘲讽自己,还是别的。“我认定他们会留下令嫒并为其疗治,可不是凭着这张薄面,”说到这,他“随手”轻拍了下自己的左侧脸,“而是仗着李大人的威名,更是因为,他们怀揣心中、至死不渝的‘医者本分’。”话的末尾,他一字一顿,咬得格外清晰。
但严肃不过两秒,他神情便又“懒散”下来,随后,夸张地叹了口气:“唉呀,至于我得知的消息,不过是雇的人帮我去集贤宴偷师时,所带回的意外之获。”
看着他说完,李长青一笑,意思明显到就差把“你猜我信不信”几个字写脸上了。“如此说来,蒋先生的意思是,贵门即便有人带着小女回了期和,也不一定来找先生?”
顶着那愈发令人感到危险甚至恐怖的气场(不止灵力层面,更有心理层面),蒋岌薪强撑保持着自己泰然自若的模样,抱起双臂,用单纯不解的口吻道:“大人莫非因思念爱女心切,竟是糊涂了?护送李姑娘至期和,当然是一落地便径奔贵府而去的呀,哪有往我这儿带的道理?”
面对这番纯粹无他的反问,李长青一时竟无言以对。蒋岌薪趁机转头,冲着后院的方向,猛地大喊道:“翟叔——有贵客,快上壶好茶来!”
或许是因为这十多年积攒下来的默契,又或许是因为对那人“一语成谶”的能力早有预料,翟檠即刻便听出了他音调中的“救命”意味,立马殷切地应了声:“诶~来啦!”
他拿起炉灶上温着的水壶,以抹布垫手托着,快步走进屋里。“啊呀,原来是李将军!大人屈尊光临,草民有失迎迓,万望恕罪、恕罪!”
他一叠声赔礼道歉,同时斟好了一杯温度刚好的热茶,双手捧着,恭谨地为李长青奉上,“大人还请不要嫌弃,此茶虽亦属粗劣,却是蔽处仅有的能拿得出手的了。”
全程不过半分钟左右的工夫,却就让一旁的蒋岌薪看得眼神都清澈了几分……即使已经见识过十多年,但他还是会为了翟叔那异于常人(至少他,是不可能有的)的反应速度和办事效率而深深叹服。
对于这位同龄人,李长青则适当放了放原本在蒋岌薪面前端着的架子,没有丝毫多余的停顿,便抬手接过了茶杯,并示意免去繁礼。
翟檠立马直起了躬着的身子。他微笑发问:“不知大人今日驾临,是有何贵干?”
李长青横眸瞥了蒋岌薪一眼,随后意味深长道:“无何贵干,只是有件事,想着来请教一下你们先生。”
翟檠跟着他的眼神,也看了蒋岌薪一下,随即又赔罪似的对李长青一笑:“噢!嗐哟你看我这没眼力劲儿的!那那您和我们先生好好聊,我就不杵这儿耽误事了,有啥吩咐再叫我,我先退了、退了哈——”
就这样,他罔顾蒋岌薪向自己偷偷、拼命抛来的哀求眼神,绝情转身,径奔回后院,忙他的“杂活儿”去了。
蒋岌薪感到深深的无助,并掺杂着几分幽怨……但这些欲哭无泪的情绪,从头到尾皆被他完全掩藏,未曾(敢)显露半点。
翟檠“紧急撤退”的脚步渐行渐远,他若无其事地看向李长青,轻轻一笑,闲聊似的问道:“大人平日案前所牵,可都是些攸关家国的大事,今拨冗回乡,不知可留几日?”
李长青淡淡扫了他一眼,随后望向屋外,声调较先前压低了些,“圣上垂恤,准我七日休沐。”
“哦……”蒋岌薪点点头,似略带感慨,“七日不长不短,刚好够大人和妻女聊叙间阔之情。唔,敢问大人,是今儿才回来的吗?”
李长青看着他,原本锐利的眼神中又添上了某种,对低位者的审视,“嗯,今日寅初二刻便从安謦出发;未带侍从,独自至期和。不揣冒昧拜访,还请先生见谅。李某今日前来,只为求得思怡消息,万望先生开放恻隐之心,行个方便。”字句谦卑诚恳,然而与此同时,他的神色与施放的灵力,却不遗余力彰示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威胁和警告。
蒋岌薪不为所动,依旧端着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甚至比原先更甚。
他讪笑一声:“唉哟大人,您就别在这儿讽我了,真正怀有‘恻隐之心’的人,时刻都以慈悲目光看待世间一切,视万物皆平等,何来‘开放’之说?——李将军,虽然说我不是啥好人,可也没胆儿干那些昧良心的事儿啊!我是真不晓得大小姐如今的下落,您若不信,我这小小草堂,任您搜啊。”
说着,他张开双臂,有恃无恐般的环视一圈后,就将目光径直放回到了李大人身上,轻巧地抬了下眉,示意:“请”。
李长青似轻微地嗤笑了一声,偏头看向别处,又啜了口茶,“先生言重了,多年交情,我还是信你的。不过还是请先生动用一下神通,代我问问你的同门,如今是将思怡安置在了何处!我好亲自登门,备厚礼拜谢。”
蒋岌薪双手交扣,随意搭放于腹前,指尖在手背轻叩了两下(试图散散掌中的潮气),“大人,您回贵府看过吗?”
李长青摇摇头:“从抵达期和,我只见过先生和翟掌柜两个熟人。”
“哦,是这样啊……”蒋岌薪点头说着,脸上的不解却更加重了,“那小人就不明白了,您为何就认定,令嫒眼下是在李府之外的地方呢?她没准已经在家了,正等着您,也未可知啊——还是说,您留在府中的人已报知,李姑娘并未回去?”
一句话未了,李长青忽然移开目光,垂下了眼,这次,却不再有那股端着架子要强压人一头的矜傲,反而竟显得几分落寞……他轻促地冷笑一声:“罢,罢!反正这‘颜面’,早就被我自己丢得不知为何物了!”
突然见他这个样子,蒋岌薪被唬得差点没控制住——OS:“天老爷,吓我一大跳!我说啥了?还是他准备说啥啊?”
只见随着那句低声怒叹,李长青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重新抬起眼,整顿好刚刚似因情绪失控而显出一丝懈惰的姿态,接着道:“不瞒先生说,如今家中,已无一个于我得力之人……不然,何至眼下这步田地!”似咬牙切齿地说着,他的声色溢满了懊恼与愤懑。
至此,蒋岌薪仍表现得无动于衷,可暗地里,他早已陷入头脑风暴,苦苦思量着该怎样应对眼下的局面,方能万全……
可实际上,李长青这番突如其来的“倾吐”从一开始,就不需要甚至根本就拒绝得到什么“应对”,他只是单纯地想任由自己宣泄一次,丢开一切顾忌,疏疏胸中那“触情生滞”的几股浊气。
所以,在那其实近乎自言自语的话说完后,他重重舒了口气,接着便自顾自换回了那副“无须多言”的矜傲神色。
他看也不看对面那位,一口喝光了杯中剩余的茶水,而后将空杯搁在桌上,风平浪静地站起身来,“先生说得对,我应该先回家中看看才是。情急之下思虑不周,只想着我不在,思怡定是不愿回去的……”
说着,他像是在心里打好了什么主意,转身看向那规规矩矩垂手站在一旁的人,“那李某便先行告辞,此番擅访贵堂,多有冲犯,还请见谅。”
猛见他抱拳躬身,蒋岌薪慌忙回拜还礼,一颗小心脏复又悬起,却莫名多出了几分不忍。
被对方半搀着胳膊直起身,李长青轻扬嘴角,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李某痴愚无能,日后倘若尚有困惑之处,难免再来叨扰请教。”
在他这虚而伪的平静“客套”中,蒋岌薪却感到了一种令人心酸的落寞与悲哀……
但他还是没法拿自己兄弟的声名甚至是性命作赌。“大人放心,若有李姑娘的消息,在下定即刻赶往告知。”说着这个在开口的那一刻起便已是食言的“保证”,他正色后退半步,敬重地对李长青作了个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