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眼前这位年轻人一言一行,竟不似有作假隐瞒的嫌疑,李长青不禁轻叹,竟无意显露出了几分,类似遗憾的情绪。
蒋岌薪正让开身准备送客,却忽然一转念:“大人,您方才说,李姑娘可能并不愿回府?”
李长青脚步一顿,“是。先生也知,李某内宅一向不和,才会闹得如此不得安宁。思怡对她那姨娘,可谓是避如蛇蝎……所以我想,思怡要是回到期和,只要有其他一个能够栖身的地方,哪怕挨饿受冻,她也不会选择回家。”
说到后面,他的语调越来越弱且沉重,自责、沮丧溢于言表。
经过几番思想斗争,蒋岌薪最终选择,将心中那堆复杂情感化作了嘴上淡淡一问:“那依大人看,这个可能被李姑娘将就当作栖身处的地方,会在哪儿呢?”
见问,李长青沉思半晌,最终无力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闭了下眼,眉间蹙起几道浅浅的皱褶,“我对城中市井街巷一无所知……”说着,似又触动到心中某些情绪,引出一声轻叹,“今日一路走着过来,本想着顺道探听探听最近城里有什么新闻,与我有关的;也试图了解了解各个街巷的商铺民居。呵,结果除了把自己绕得晕头转向之外,别无他获。”
“哦?大人今儿个,是一路走着来的?”蒋岌薪略带玩味地一笑,“那依鄙人愚见,其中意图与所获,恐怕不止您说的这些吧——眼下,姜夫人布下的那些‘信鸽’,想是已经将消息传回贵府了。”
在他说到“不止这些”的时候,李长青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目光飘忽了一下,轻咳了两声。“哼,是啊,我不急着回去,但她可急着,捕捉外头的一声一响。”他冷笑说着,下意识看向了屋外。
蒋岌薪抱着双臂,看着他,无情道出自己看破的:“您‘不急着’回去,是因为不知如何面对;姜夫人急着获取消息,是为了赶早想好如何应对。”
话音未落,李长青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含义耐人寻味。
“哼,如何应对?”他嗤笑一声,连自己都不知这是在讽谁,“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自以为佯装冷落思怡是在护她安全,不料无济于事,还反换来她得寸进尺!得知她竟准备将思怡‘嫁出去’的消息,我还当自己是梦魇了呢!知道她就是想给我个好看,哪敢真的做什么,我便只装作不知,暗中派人埋伏,想着在半道阻截,借此将思怡接到自己身边……”
见他瞪着空处,眼中再度升起悔恨的怒火,蒋岌薪开口打断:“大人,事已至此,责怪自己,还是责怪别的谁,都一样,并无丝毫用处。眼下,我有个问题,不知可否再耽误您几句话的工夫,为我解惑?”
见问,李长青本就一团乱麻的心情更添了几分烦躁…… 但因此刻还没能找到自己想做并且真正“有济于事”的实际行动,来“安放”那难以形容的焦虑,所以他决定,还是再多给自己一些“耽误”的时间(反正思怡十有八九,是没回家的)。“先生请问。”
蒋岌薪有意无意地向他靠近了半步,唇边噙着辨不出情绪的浅笑,“请恕鄙人冒昧:大人身为一家之主,将爱女接取至身边,这不是理所当然、随意便可操办并做成的事情吗,为何还须借机行事呢?”他若有若无地强调了“借”字,虽然很轻微,但还是直让人感到非常的不友好。
李长青抿了抿唇,但想到眼前这厮,日后没准还帮得上自己大忙……他舒口气,按下了心头升起的那股无名火。“不怕人笑话,李某无能,碌碌一生,就求个风平浪静、相安无事,所以以前满心只想着,怎样做,才能让我家这三个女子不觉我有所偏袒;最怕就是她姨娘,常怀怨妒忌惮之心,我若是没个缘故便要将思怡接来自己身边,不知又能添多少是非……”
“大人这从头到尾,应是都按自己想要的去做了,如今,可成全了您所希望做到的?”蒋岌薪毫不留情发出这句直戳人心的质问,但语气却是异乎平常的缓和委婉。
闻言,李长青偏过头,对上他的视线,神情竟有些发愣,“……从未顺过意,皆是事与愿违。”
“大人,”蒋岌薪微微欠身颔首,“恕我直言,或许这么多年,错并不完全在姜夫人,并不在您所在乎的她们身上,而在于您——一不小心,就让用的劲儿与想的事儿,南辕北辙了呢?”
李长青不自觉微微睁大了双眼,神色中隐隐约约透出的情绪,不知是惊诧还是迷茫。
蒋岌薪半故意地,连忙拱手赔罪:“鄙人无知妄言,请将军恕罪!”
见他忽然这样有礼貌,李长青还挺意外。他不咸不淡地一笑,伸出手,虚虚托住了他的胳膊,“先生见教,顿开茅塞,李某感之不及。”说着,转身正对他,抱拳颔首,点到即止地行了个不大不小的礼。
“岂敢岂敢!”蒋岌薪恭敬还礼,嘴上用着受到谬赞后惊惶的语气,一躬身,却就是“送客”的弧度,“些微愚见,信口胡言而已,何得将军挂怀!实实折煞小人!”
李长青心中会意,遂没等他说完,便转身朝门外走去,一边又状似随意地笑道:“我观先生有颗慧心,明情理而不讳直言,李某日后,怕是少不得登门拜访,向先生求教了。”
他这可谓发自真心的夸赞,却让蒋岌薪深深感觉到了一种,最后通牒式的威胁……
“大人放心,鄙人别的不知,但能保证,李姑娘定是安全的。”他亦步亦趋地跟随,送身旁贵客走到了大门外,“倘若姑娘不在府中,大人便捎个信儿来,在下定尽全力往各处寻访,以慰大人苦心,促您父女早日相聚。”
李长青回过身来,看着他的眼神意味难明,“‘各处寻访’?看来先生关于小女的落脚处,已是有了些猜测。”这话,用着询问的口吻,却压根不是问句。
没等对方回应,他接着道:“说起‘信儿’,我几日前派人送至贵馆的信,先生应该收到了?”
话音未落,蒋岌薪促狭一笑,瞥开了目光,“呃呵呵……是收到了,但我没那胆儿给大人您回信呐,毕竟我真不知李姑娘现在何处,又拿什么给您交代呢。”
李长青随意地向别处望了一眼,脸上流露出些许“懒得跟你再多掰扯”的小情绪,“劳烦先生,将刚刚所说的‘各处’,告知与我。这次我想亲自走一趟,算是弥补些许过往的疏失。”
看着他以不容置否的声色,“平静友好”地向自已索要“各处”的地址,蒋岌薪是真想给自己的嘴来一巴掌。
就在这时,他听见一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宁熠,这位是?”
无异于一道惊雷轰顶。
他转过头,动作略显僵硬迟滞,仿佛还没反应过来(其实是在为自己争取空白时间,哪怕多一秒也好,用以充分接受,并准备好面对,这可怖到有些可笑的命运)……“欸你不是帮我买糕饼去嘛,咋空着手回来啊?”
君澄境即刻接收到了他挑那眉瞪眼间,所传递出的危险警示,想都没想,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答道:“那家铺子今儿没开,白跑了一趟。”
听言,蒋岌薪脸上掠过一丝似失望的情绪。他转头看向面带疑问的李长青:“哦大人,我忘了说了,这是我兄弟,君离弦。”又转向君澄境,“这是宁安侯,李大人。”
听完介绍,君澄境的神色微不可察地僵滞了一瞬。他接着蒋岌薪的话,急忙向那人作了个揖,“久仰李将军大名,幸会幸会!”
李长青轻轻颔首回礼,目光即又放回了蒋岌薪身上:“既是先生的兄弟,又有着此等修为,莫不是,从凤梧来的?”
见他意味深长地强调“凤梧”二字,君澄境大感不妙。
蒋岌薪却竟笑了起来:“大人可是思女心切,看谁都像我的同门了。”
不留痕迹地轻轻揭过,他无缝切换回了正题:“大人方才问的那些地方,其实在下也不甚确定,待要用纸笔整理出来,又恐多妨贵时。不如,大人暂且先回府上看看,姑娘若在家,那自是皆大欢喜,倘若不在,您便再来找我。”说着,他指了指上方普济医馆的牌匾,“看这么大的身家在这儿呢,鄙人就算想跑,也跑不到哪儿去不是?”
李长青看着他,默了两秒,不知在想些什么,而后,忽地扬起嘴角,轻轻一笑:“先生还是这么爱说俏皮话。我若连这点儿信心都没有,当初也不会与您相识了。”说完,浅促一颔首,“那李某便在此先谢过先生。”
接着,他抱拳欠身,道了“告辞”,没再多一个字,径自御灵而去。
望着那道背影,蒋岌薪只觉自己的头皮上,仍残留着那淡淡的麻感……
好容易送走这尊大神,身边却还有位更“难缠”的,在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