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这语气不乏怪罪意味的一番话,韬然眼里却放出了光——这个困扰了他好多年的难题,终于得到了解答。“多谢先生!”
蒋岌薪被他这异常激动的道谢吓了一跳,“咳、咳嗯……”他第一时间掩饰,傲娇地别过头,强装不以为意:“我多谢你~悟了。”
韬然有些难为情地笑笑,不禁感慨:“我天生不太聪明,但好在走运,一路上遇见的,都是良师益友。”
听着他这句话,蒋岌薪点了下头,神色忽然变得认真,“韬然,外头遇见的,大多都是你自个儿攒下的机缘,只有‘家人’,才是全凭老天安排的——或许吧。”
说完,他舒了口气,接着又道:“总之,你別再把智达的担忧归咎于自己身上。人家就是为在乎的人、为自己的家着想啊,这算什么错?当然,你亦是全心全意只为家里,可当你生出‘有我就好,他们啥都不必多管’这样的念头时,这错误,就来了。”
韬然垂下眼,现出知错反思的表情,“……自从我爹走后,我便自认,为家里的顶梁柱,满脑子尽想着我得跟父亲一样,只凭自己一人,就为我娘和智达将所有事情都打点妥帖,为其免去任何多余的,需要操心的地方……却忘了自量,也没想,他们也是会为我担忧的。”
看着他,蒋岌薪轻浅若无地蹙了下眉,“你还是没完全悟啊,后生,做人不光得会‘量’自己,也得会‘量’他人。你一个劲儿想着照顾家人,恨不得什么都替你娘和你弟弟做了,什么都独自承担,希望让他们无忧无虑地过日子,这不能说是在害智达,可也说不得完全是为了他好——不管你认不认,这其中,不乏你肚里的虚荣心作祟。”
听言,韬然难免不忿,但随即,理性胜过了感性,客观明智的反思覆盖了本能的抵触和抗拒。
蒋岌薪完全不管他的欲言又止,自顾自继续说道:“智达会瞻前顾后,顾及许多事,不是你做的不够,是他本来心中有责任,懂担当。结果你倒好,老天赐了这么个细心聪慧,能够为整个家分忧的好弟弟,不说天天称赞,甚至每当他要做些自己天经地义该做的事时,反而还责怪!唉,我都替你怕了,要这样久久的下去,他男子汉的担当都该被你磨没——”
听到最后那半句,韬然彻底不淡定了,“那我该怎么改啊先生?被您这么一说,我觉着我简直是大错特错……我不知不觉就将自己安在了父亲空出的‘顶梁柱’位置上,我不想他们为生活忧虑,其实打底子上,确是您说的,傲慢……”
对于他的沮丧和怅惘,蒋岌薪简直视若无睹,只为他最后挤出的那两个字,饶有兴致地勾起了嘴角:“哦?来详细说说~”
韬然再没心情跟他闹,“先生,别逗我了……”
“好吧。”先生难得地“听话”,耸了下肩,不闹了。“不过有话说前头啊,你问我这该怎么改,可不算是问对人了,我没有弟弟,给的意见你听听就好。——咳嗯,我觉着首先啊,你可以试试,不把他当你弟,而把他当作一个,可以搭把手帮着‘挑担’的人来看待。”
“啥、啥蛋?哪来的啊?”韬然的脑回路,一时不知是迷失在哪个神奇的频道。
见面前人那清澈无比的疑惑神情,蒋岌薪没忍住,扬手敲了下他的额头,怒叹:“担子!一个家的担子!”说着,脸上流露出了几分,感觉自己在鸡同鸭讲般的无力和幽怨。“你可以先择些不大不小的日常琐事与他商量——当然根本,得看他愿不愿管这事。”
“与他商量事情,要他一起帮着拿主意的话,他定是愿意的,还巴不得呢。就是我……怕分走他的心思,耽搁他自己要做的事。”
蒋岌薪抱着胳膊,微扬下巴故作出几分高傲的不以为然,摇了摇头:“看呐,还没改,仍在自以为是地臆断智达的心思。唉,需要做的事,和想要做的事,是两码事,懂我意思不?”
韬然一脸懵懂,迟疑地点了下头。
蒋岌薪无奈阖眼,扶了下额。“不过对智达来说,应该是在需要做的事中分为两种:真正想做的,和不是那么情愿做的。打个比方,这前者,是他自己认为应该承担,并实实在在希望承担的责任,后者,则是你和你娘强加给他的‘任务’。”
韬然顿了顿,随后现出的表情十分复杂,“……先生,您啥时候这么委婉啦?您这哪叫‘比方’啊……”嘀嘀咕咕地吐槽完,他抬眼重新看向先生,“那我怎么才能真正知道他心里是咋想的呢?”
“和他聊天,和他谈啊!”蒋岌薪猛地睁大双眼,像是为自己竟听见这么一个傻问题而感到震惊,“人长一张嘴,光是用来吃喝的啊?!”
对于他过激的反应,韬然不服,但也不敢怎么样,只是撇了撇嘴,嘟哝道:“说出来不定是实是虚,还不如不会说呢……”
“家人之间,袒露心扉的根本,是信任;你作为大的,要让小的信任,得先给予他信任。”蒋岌薪学着翟檠平常那副劝导“孩子们”的声色,将其“老气”复刻得是一丝不落,但亲切慈祥,却是分毫未取,“就此给你个忠告啊,日后可把你那固执悬在上头的心气儿放平些,将那些不自觉的居高临下的念头统统摈除!这样,反而更能让一切如你所愿。”
韬然半知半解,“可……既然‘不自觉’,又何谈除掉它呢?”
蒋岌薪静静看着他,没说话,只是缓缓用指尖点了点脑袋,又点了点心口。
“到这说了这么多,你该早就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了吧?”
“嗯……”韬然不太自信地点了下头,“在,我打心底便傲慢地认定,只有我能照料这个家;在,我看待我弟甚至我娘时,总不自觉怀着那高高在上的心思,将他们当作只能被我照顾和保护的‘弱者’……还有——”
“不用了。”蒋岌薪出声打断他,轻轻一笑,“你不仅‘觉’了,还‘知’了,接下来,就是最简单的,‘改’了。”
“啥啊?”韬然抬眼看向他,几乎是叫出来的,“这明明是最难的!”
“不不,”蒋岌薪竖起食指,故作高深地摆了摆,“知晓并真正醒悟自己的错,才是最难的。改嘛,你至少知道自己为何要改、为什么而改。”
韬然似乎是花了点时间,用以消化上述所有。他沉默了片刻,才又开口:“先生,那这些都是第一步,后面呢?”
“后面?呵,后面,可靠你自己咯。”蒋岌薪别过头,挥了挥手,露出“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的表情。
韬然随之投去央求的眼神,正要张嘴说话,视线却突然瞥向身边人的侧后方,像是猛然看见什么非常可怕的东西。
见状,蒋岌薪本能地感到脊背一凉,脖子却僵着,不敢往后看,“咋的啦?说话!一副见了鬼似的熊样儿给谁看呢——”
韬然眼直直地盯着那一个点,张了张嘴,“没、没准真是鬼……鬼之类的东西呢?”他神情中的恐惧肉眼可见地加深,声音也有了一丝颤抖,仿佛正眼睁睁看着“那东西”步步逼近。
“先生,你回头看看啊!那是什么呀好像是跟着你的——”说着,他发慌地扫视了一遍空无一人的街道,“看上去是以灵力操控的,可这附近也没别人了呀!”
蒋岌薪似乎猜到了什么,神情中仅有的几分惊吓随之消减。他舒口气,对那后生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不以为意地回头看去,却直接整个人都愣住了——他是猜到了,但没猜对。
“来者”是一片外观再普通不过的叶子,但却身披一层如海般深邃沉厚的灵力,所散发出的墨蓝光芒在这浓稠的夜色中,的确令人感觉不妙……
韬然不明所以,只好跟着他停了下来,走上前,“先生……?”
不知为何,蒋岌薪收起了炽天,就此,视野之中的光源只剩下了那片叶子和韬然的灵器,以及天上一弯明月。
叶子径自来到收信人眼前,轻快地摆动起来,像是某种催促。
蒋岌薪生硬地动了动手,将抬未抬,磨蹭得像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从没见过季先生这等模样,韬然比执行他交给自己的任何任务时都要害怕。OS:“这到底是啥呀!能让先生这样,像丢了魂儿似的……”
终于,蒋岌薪伸出了手,叶子随之轻柔地落在了他的掌心。
看着季先生如待至宝般捧住了那不明事物,人却仍没有一点要回神的意思,韬然忍不住试探地碰了下他的肩,出声询问:“先生,你没事吧?这是什么呀?”
对方闻言幽幽地转过头,又把他吓了一大跳——平常“玩世不恭”的季先生,此刻,眼中竟噙着一层泪花。
“我没事。一封信罢了。”蒋岌薪不痛不痒地答。这话,他试图说服自己相信。
依然有些呆滞的目光放回原处,他将手覆在了叶信上方,提取其中灵力,在掌中凝成了一个墨蓝色的光球。接着,他将叶片递到韬然面前:“帮我将它放在任意一棵树下。”
眼下,在那街道两边,最不缺的就是花草树木。然而这举手之劳,却让后生慌乱无措。
他好容易鼓起勇气,伸出手指尖将将要碰到叶子,季先生却忽然缩回了掌心。
“……算了,不用你了。”他自顾自说完,挥手唤出了炽天。
韬然连忙也踏上了自己的灵器,嘴里却不识相地追问:“先生,是出什么事了吗?这是啥‘信’啊,打哪儿来的?怎么以灵力附在一片叶子上——”
“啊呀你烦不烦呐——”蒋岌薪猛地回头瞪了他一眼,“问问问!没事儿!”
猝不及防又挨呲儿,韬然委屈巴巴地缩了下肩膀,“哦……”
蒋岌薪将视线转回前方,一边没好气道:“前面就到翟叔家了。你认得路了不?”
“呃……我明儿应该不用再去别的地方了,可以和叔一起回。”
蒋岌薪故作不屑地讪笑一声:“嘁,我就知道。”
消停几秒,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又一次猛地转过头:“今晚这事儿,你别向其他人说起啊!”
对上那异常严肃的神情、似威胁警告的语气,韬然一愣,目光略显迷茫地落在了他捧于怀中的光球上。
见他呆呆的不回答,蒋岌薪眉头一皱:“啧,你信不信我捶你?”
“啊!好、好的知道了先生!”韬然登时回神,连忙“端正”态度,“我绝不会向任何人提起此事的先生!”
蒋岌薪嘴角刚勾起一丝“满意”的弧度,却听他又问:“所以先生,这是怎么一回事嘛?”
对他那有意传达出试探的好奇、好像十分有信心自己会回答这个问题的声色,蒋岌薪皱眉回以哭笑不得的疑惑,轻促冷哼一声:“干嘛呀,作完保就自认啥都可以问个清楚了?‘反正我绝不会跟别人说,你就告诉我听听呗’~是不?”
说完,他忽地垮下脸,神态即从玩笑揶揄,变成了压迫威逼,“你知道我见过多少人,是因为爱沾闲事而死的吗?”
一语未了,韬然便在他眼前上演了“笑容消失术”……“呃,嗯咳,我我知道了先生,不该我蹚的‘水’,我不碰、不碰!”
“早就对了嘛~问那么多干嘛呢。”蒋岌薪笑了,却照旧带着那令人“心里没底”的危险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