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这么好，只可惜他的脸江见青是真的没有看清，不过这样的人，离她太遥远，想必是没有再看清的机会了。当时的江见青绝不会想到，在第七场秋雨落下的时候，还会接到勖云昇的电话。

    而江见青几乎瞬间就听出了他的声音。

    “江小姐，你好。”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他打过来的时候，江见青坐在安静的图书馆里写作业，她的手机静音，作业做了大半时抬起头来一瞥，竟发现屏幕正亮着，最上面跳动着一行陌生的号码。

    江见青握着手机，跑出自习室。

    她跑进开水间，正要接通的时候，屏幕的光灭了。

    许是打错了吧。江见青没有在意。

    将近中秋，窗外栾树开得艳丽，满树满丛的鲜艳灯笼，照得她心头发痒，鼓溜溜的圆圆芽苞，被细密的雨丝拨弄，水滴在风中弹开，欢欣四溅。

    后来的江见青回想，那是他来的预兆吗？

    江见青在那扇窗站了站，吹吹秋日清凉的微风，清醒头脑，也清明了双眼，在她打算回去的时候，手机再一次亮了起来。

    如果拨打一次，她会犹豫这是广告销售，还是电话诈骗的无差别伤害，但打来的第二次，江见青才真觉得对方是有事找她，她接通电话，却只听到风声，不知道是她这边的，还是电话另一边的。

    她没有说话，对方也没有说话，就这样沉默了几秒。

    直到是那个声音响起，“江小姐，你好。”

    江见青分明听出了他的声音，可在那一秒里，她还是选择了装傻，微微上扬的语调，像是疑惑，“嗯，你好。”

    “江小姐这么快就把我忘了吗？”勖云昇低低地笑，“我可是帮了你两次。”

    他这样坦荡地提起那天夜里的相遇的情形，仿佛自己真的是局外人。

    “勖先生，我记得的。”江见青答，“我那天已经向你道谢了。”

    “江小姐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吗？”勖云昇还是低低在笑着，他的声音染上几分温度，像是零散又稀薄的阳光，透过雨丝，浅浅地落在江见青的眼角眉梢。

    “不知道。”

    “我是商人，商人不做亏本的生意。”勖云昇说，他深深的一呼一吸，像是释了重负，“所以，江小姐，光是道谢，不够。”

    他们这个圈子，江见青不懂，只是看那天的情形，他要么要的是钱，要么就是人，倘若要钱，勖氏已是无可附加的富贵，若是要人的话。

    “勖先生，除了道谢，我好像不能给你什么回报。”江见青回答。

    勖云昇想什么，江见青想不到，但江见青说这句话时想到了什么，勖云昇分毫不差地想到。

    他笑意更深，甚至还停下来，轻轻笑了几声，才说，“江小姐以为我要什么回报呢？”

    江见青哑然。

    “那天的帮助，难道不值得江小姐一顿饭的回报吗？”他问。

    “当然值得。”江见青舒了口气。伸出手，刚好接到了一颗正在下落的栾树花苞。

    “那江小姐打算什么时候兑现呢？”

    “勖先生什么时候有时间，想吃什么，告诉我一声就是。”

    “那今天的晚餐就麻烦江小姐安排了。”他回答得很快，是早已做好的打算。

    他这样说，江见青怎么婉拒都像是找理由，既然无法推脱，那便只能应下，她爽快地说，“勖先生想吃什么？我来安排。”

    “你定。”他答，“我在你学校门口。”

    江见青怕他等得急，一路小跑出去，到大门口，看见在一棵开的盛大的栾树下，停着的那辆黑色库里南。

    明明已经记不得他的容貌，但远远地看见那穿着黑色风衣的高大身影，江见青便觉得那就是他。

    他靠在驾驶位的车门边，在微茫的小雨中，在晦暗的傍晚天幕下，抽一支烟。

    那处没有光源，唯一闪烁的是他指尖火星明灭。

    江见青擎着把伞，一步一步地朝他走过去。

    勖云昇听着她的脚步声越来越靠近，随着脚步消匿，他忽然觉得雨好像停了，抬起头，江见青的伞檐遮过了他的头顶。

    “勖先生怎么不打把伞。”江见青问。

    秋雨缠绵，虽然不至于浇透了衣裳，但他一身都蒙上了细细的雨丝，体感微凉，晦暗的雨夜里，他指尖的那点微茫的火星，却似足以渲染整座天空。时隔多年，江见青知道，沾着火星的灰烬在那个不知名的雨夜里飘进她的心脏，点起一片燎原的大火，漫山遍野燃不尽的，是对他的迷恋。

    “这不是打上了吗？”勖云昇弯起唇角，笑得很深情。

    他们吃的是一家潮汕菜，江见青问勖云昇有没有什么忌口，勖云昇说没有，他心里苦笑，想来想去，自己好像没什么不忌口，老板拿来的菜单里有一半是他不吃的，江见青点了一桌子，也有一半是他不吃的。

    江见青没来过这家店。夜晚时分，大学城里总是格外热闹，勖云昇把车开过来，一路上已经算是惹眼夺目，江见青选了这家，只是因为知道他家算不得便宜平价，自然也就环境好些，人也少些，一进来果然只有两三桌客人在用餐，江见青问了老板没有设包厢，但二楼此时没有人用餐，靠窗的位置也算的上雅致，直对着大学城背后的山海公园，那里有片人工湖，天色降下，周围点起一圈星星之火，秋雨之中，无人光顾，格外幽静。

    勖云昇向来食量不多，又格外挑剔，一餐下来，他也只喝了两碗花胶鸡汤，倒是江见青吃的不少，她的食欲本也不大，只是为了请客吃饭，充足面子，点了不少，又没料到勖云昇只喝两碗汤就停下，所以敞开了胃口，把几样不好打包的菜品吃掉了大半。

    她抬起头，却见勖云昇正看着她，那双原本清冷孤傲的眼睛里，竟有看不尽的笑意。

    江见青不自在地拿起桌上的餐巾纸，擦擦嘴角，确保脸上没有东西，“你这么看着我就饱了？”

    “是江小姐秀色可餐。”勖云昇笑意更浓。

    这样的话张口就来，江见青只当玩笑，“跟勖总这样的人出来吃饭实在太累，点菜点少了显得小气，点多了要么浪费，要么就要撑死自己。”

    “是吗？”勖云昇道，“我倒看着江小姐吃得挺高兴的。”

    江见青轻轻白了勖云昇一眼，又往嘴巴里塞了一颗虾球。

    这顿饭还是勖云昇买的单，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付的账，总之江见青叫了打包之后问老板，老板只说这位先生已经买过单了。江见青说要转钱给他，勖云昇却笑了，“江小姐这是在委婉地要我微信吗？”

    江见青正想掏出现金，以证清白，手机却被勖云昇夺了，他点开屏幕，扫了江见青的二维码。

    手机还回来的时候，江见青的聊天页面上多了勖云昇的联系方式。

    江见青拿回手机，转了五百块的晚餐钱给他。

    勖云昇不收，他说，“若是收了，下次怕约不出江小姐了。”

    “一码归一码。要是老这样欠着，越欠越多，只怕你要我还的时候我还不起了。”江见青催促。

    “那便不还了，叫你永远记着我这债主，记一辈子。”

    江见青回头，撞上了一双冰里包着火的眼睛。

    那些年里的江见青，最怕的就是那双眼睛。

    她怕的不是那双眼睛时常如寒潭利刃般的狠厉与漠然，而是在一些寂寥无人的夜里，映着江见青的轮廓时，燃起燎原的火势。就好像在许多暴风骤雨的时刻，飓风掀起野兽漆黑发亮的皮毛，露出透着森森白骨的深深伤口，鲜血淋漓般的凄凉。

    江见青不得不承认，哪怕只是第二次见面，她也骤然心动。

    可她还是摇了摇头，是拒绝，也是提醒自己清醒理性。

    “勖总经常说这样的话吗？即便我们是第二次见面。”她问。

    勖云昇笑笑，不置可否。

    夜色朦胧，湖边的点点灯火打不破黑暗，只做暗夜里的点缀，他们坐在车里，对着无人的湖，万般寂静，空气里只剩下他们交错的呼吸声。

    “勖总，很晚了。”已经九点了。“我明早还有课，想先回去。”

    江见青不敢待到太晚，她怕再待下去，局势就无法控制了。成年人都知道，男女共处一夜，大概率会发生什么。

    她说着便去扳动车门的开关，开关没有上锁，在她即将推开之际，勖云昇轻轻拉住她的左手腕，“再半个小时。”

    “什么？”江见青没有听清。

    他的掌心很暖，却意外地粗糙，上面结了一层茧，刮得江见青的手腕又痒又痛。

    “江见青。”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什么都不做，陪我坐半个小时，然后我送你回去。”到此处，他看着江见青的脸色，顿了顿，又道，“就当抵了今天的饭钱。”

    后面这一句，带着察言观色，小心翼翼的试探。

    可这一切属于下位者的情绪，被他冷冰冰的语调，包裹得很干净。

    江见青便不再执意推开车门，她反手拉上，坐回副驾驶。目光落在勖云昇脸上，顾盼说的不错，他就是有着优越到极致的骨相，深邃的眉眼，令人嫉羡的皮囊。灯光微弱，映照湖面，波光粼粼反投射在他的脸上。他抿着唇，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总觉得他被一层深切的哀伤落寞笼罩着，似雾般褪不去，又像霜那样消不尽。

    他这样呼风唤雨如传奇般的人，找个陪坐都要论及筹码价值几何吗？

    江见青心里一软，她不可捉摸般叹了口气，“不抵饭钱，我也可以陪你坐半小时。”

    她去看湖景，勖云昇便偷偷转过脸来看她。

    雪白如玉琢般的人，美得像一块最温润光滑的玉器，一张鹅蛋般的脸上镶嵌着精致的五官，唇红齿白，本是端庄清冷的模样，偏又长了双媚而不妖的桃花眼，迎着灯光与湖水，格外潋滟。她身材娇小却曼妙，凹凸有致，腿长腰细，比例很好，按说她实在算是尤物，但脾气却清高又倔强，大有一种美而不自知的意味。

    在车里坐的这半个小时，她很安静，既没有看手机消磨时间，也没有攀着勖云昇讲话聊天，仿佛自得其乐般看着黑夜里的湖光，车窗开了一角，窗外有远处车流行驶的声音，混合着草丛里夏虫的终章乐曲，和人潮汹涌处难以消散的喧嚣。

    这些声音听着听着便觉得很远，仿佛不是一个世界。

    而这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呼吸和雨声。

    “你在看什么？”勖云昇想知道。

    “你说，天黑之后，湖里的鱼会做什么？”江见青问。

    勖云昇想不到她会说这个，不明所以，却也回答，“大概和人一样，睡觉。”

    好没想象力。江见青眨了眨眼，不说话。

    “不然呢？在做什么？”勖云昇问，这是他不曾思考过的问题，江见青这样的女人，也是他从未触及的领域。

    江见青挑眉笑笑，转过头问他，“那你说，鱼会不会做梦，会梦到什么？”

    江见青的问题，勖云昇没有给出答案，江见青后来也没有执着于想知道这个答案，半个小时过去了，勖云昇好像是掐着点过的，他没有超时，也没有再阻止江见青回去。

    下车的时候，他们互相道了别，江见青突然转过头来，“勖总，今晚很开心，感谢您请客，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

    那天晚上没有星星，可勖云昇觉得，自己在那晚见到了全宇宙所有星星聚在一起发的光，来自江见青的眼眸。

    鱼在夜晚的湖里有没有做梦，勖云昇不知道。

    但之后的好多夜里，江见青入了勖云昇的梦。

    醒来之后，他无数次点亮手机，打开和江见青的对话框，想问问她有没有做关于自己的梦。可面对着那个空空的聊天界面，他编辑好的话怎么都发不出去，写了又改，改了再删。

    人在黑暗的房间里待久了，拉开窗帘，万丈阳光照进来的时刻，第一反应绝不是向往，而是刺目。

    可有些事情，他不问，就永远不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