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心里走进一个人的时候,步伐都会变沉重。
江见青点开过勖云昇的朋友圈,那里空白的,没有一条动态,他这个人,连同头像都是空空的,江见青不知道那种空,是万物皆空的空,还是不留痕迹的空。
食欲减弱,时常看着手机发呆,连沈知岚都看得出她与以往不同,揣着明白装糊涂地问她是不是最近太累了。江见青下意识地否定太快,大有掩饰之势,沈知岚便说,下周是第二次化疗,她若是太累,住在学校就好,不用陪她去医院。
江见青说,没事的,快放国庆假了,算下来也只需要通勤跑上两天。
“你空闲了也要谈谈恋爱,老是一个人怎么行?”沈知岚说。
江见青听了便笑,“我才二十岁,你就催婚上了,这可正是打拼事业的好时候。”
她的笑总是这样,温暖却不达眼底,就像她的性格,柔软但倔强。
沈知岚语重心长,“我不是叫你快点结婚,只是你老一个人,让人看着,难受。”
她说这话从来都不假,江见青一直都是一个人,从前在姑苏,她长得漂亮,成绩又好,总是看上去人缘不错,讨人喜欢,但遇事,她只一个人闷着,从不求助,倒是别人找她帮忙时,她办得周到妥帖,且从不拉自己下水。江见青看似拥有着一切占领社交C位的优势和能力,却偏偏总是独来独往,不愿纠缠。
“一个人自在。我习惯了。”江见青回答。
她们静默良久,久到江见青以为,接下来这段不会再有对话。
直到沈知岚说,“那你看我,你觉得我自在吗?”
江见青知道她在说什么,沈知岚早年离了婚,前夫另组家庭,她抚养唯一的儿子,送出国去,原以为万事妥当,再工作两年便能退休旅行,颐养天年,却横遭变故,重病在身,无人依靠,是江见青刻意,她们才在北城再度相遇相伴,沈知岚从未在她面前说起过自己的种种苦痛,即便化疗呕吐不止,高烧不退的时候也未曾出言消极,但这一刻,江见青没有听错,她语气悲凉,仿佛是飓风穿过破碎的窗,呼啦啦地摇摇欲坠。
江见青不想说,也说不出“你还有我”这样的话来,人是最不可指望的,即便是法定的夫妻,或是血缘上的子女,皆有灾难当前,恩断义绝的例子,更何况是她们这样因缘际会,恩泽浅短的关系,若说是力所能及的照顾,江见青做得到,可若是有朝一日,沈知岚久病榻前,需要时时照顾,养老送终,江见青不敢说自己做得到,而即便说了,沈知岚也不敢信。沈知岚要强且好胜,她的脆弱,江见青不被允许看到,也不愿意剖开去看。
于是,江见青只握了握她放在桌前干瘦的手腕,嬉皮笑脸,“听你的,找对象,我留意留意。”
国庆的前一天,沈知岚的化疗开始了。
江见青上完早八便放了假,坐半个小时的地铁过去,化疗的药已经推了进去。
沈知岚毕竟已经经历过一次,算是熟悉了,一会打针一会抽血,应对自如,加上她老家的姐姐沈知昀趁着假期过来陪伴,就更用不到江见青什么了,她去的时候见沈知岚状态还好,跟旁边的病人有说有笑的,胃口也不错,带来的饭菜都吃完了。
化疗的第一天就是熬人,从早到晚的输液,反应却不大,沈知岚催江见青回去休息,平时已经很累,有时间就要多放松放松,江见青便帮她把一应用品衣物都准备好,买好了晚餐才走。她与沈知岚道了别,叫沈知昀有事打电话,便往出租屋走。
走到停车场的时候,她目光粗略一扫,竟落在了那辆熟悉的库里南上。
车牌号亦是熟悉的。
这车停在住院部,离门诊隔了一栋楼,莫非车的主人生病住院了。
江见青犹豫了一下,还是掏出手机,向那个她虽没存,但已经牢牢记住的手机号码拨过去。
嘟声响了几声还是无人接通。江见青一边等待,心里又一边反复揣度这通电话打得是否合适,万一病的不是车主,而是车主的某位女伴,这电话打得岂不是荒唐?她脑子里演练过无数次若是接起的是道娇媚的女声,她该如何应答,说是打错了?对方会信吗?她还能挽尊吗?
嘟声又响了几道,她突然烦躁得想要挂断关机,当一切从未发生。
“喂,您好。”
在她即将放弃的时候,电话被接起来,接电话的是道男声,只是不是她想象的,熟悉的,预判的声音。
“你好,是勖先生的电话吗?勖云昇。”江见青的声音不疾不徐,掩藏了她心底真实存在的焦虑。
“勖先生在忙,您是?”对面的人说。
“我是江见青。”江见青回答,“勖先生在忙,那就不打扰了。”
对面没有立即回话,但电话之外却听到有人问“是谁”,对面的男人回答,“她说她是江见青”。
江见青正想说一句告辞的话,对面的人却急匆匆地告诉她,“江小姐,您稍等,我马上把电话交给勖总。”
他像是一路小跑过去的,江见青隔着电话都听得到他频率极快的脚步声与一路穿透的风声。
半分钟后,勖云昇接过电话,“喂,江见青,是你吗。”
他的声音还是很清很冷,却好像染上了那天的湖波,略有荡漾之意。以至于江见青听到他的声音的那一瞬间,也跟着荡漾起来。
她不露声色般深吸一口气,压住猛然澎湃的心跳,声音却听不出一丝波澜,“是我。”
对面是沉默的。
江见青问,“你怎么不说话。”
“江见青,是你找我。”
对面那道声音里含着笑意。
是啊,是我找他。江见青嘲笑自己太笨,果然还是出了糗,她声音依旧温和又清透,“我在医院楼下,看见你的车了。你生病了吗?”
她一边说一边盘算,倘若是朋友,是熟人,看见对方的车停在医院住院部楼下,打电话关心一下身体和病情,应该也不算是一件极不合理突兀的殷勤讨好吧。
对方会不会觉得很奇怪。
对面的人静默了几秒,“江见青,我在住院部23楼2301房间。”
江见青糊里糊涂的,当她发现自己已经在去往2301的路上时,电梯已经上到了18层。
抵达23楼的时候,电梯门刚刚打开,门口站着的一个穿灰色西服套装的男人便认出她,听声音听得出,是刚才接起勖云昇电话的那道男声:“江小姐,勖总在2301,我带您过去。”
“他什么病?”江见青脱口而出,都没来得及问对方姓名,直截了当只问他的情况。
“江小姐别担心,勖总是慢性胃炎,老毛病了。”男人微微一愣,转瞬便恢复如常,答道。
到达病房门口,男人说,“江小姐进去吧,勖总等着呢,公司还有事,我回去了。”
那扇雪白的门关着,江见青望过去,竟忽然有些心慌,仿佛打开之后,便会遇见一个未知的新世界。
她在门口站了一分钟,直到身后走来了位护士,她莫名其妙地看了江见青一眼,然后走过江见青,站在病房门口,敲了敲门。
“进来。”
那是勖云昇的声音。
护士推开门,站在门口的江见青没有躲,在勖云昇面前展露无余。
他看向她,从头到脚,目光深沉。
如此,江见青便只能走进去。
护士进来是查看点滴瓶的,江见青在她后面走进去,带着点不知所措的青涩。
护士出去了,门也掩上了,她却仍没想好如何开口,只听勖云昇问,“你怎么在医院?生病了?”
“朋友在做化疗。”江见青回答,她说了话便能少认生些,也上前两步,但离他还是遥远。
“江见青,我很疼。”勖云昇这句话让人预料不到,他说,“你来看望病人,站得那么远,是要病人受累,加重病情吗?”
他说完这句话,江见青才敢真正地抬头去看他的脸,那张脸惨白得和整个病房色调无二,额头挂着细细密密的汗珠,嘴唇干涸的,仿佛也失去了颜色。
江见青走上前去。
她翻了翻床头柜上的病历本,上面写的是胃溃疡。
“不是说慢性胃炎吗?”江见青轻轻念叨了一句。
“以前是慢性胃炎,这次好像有点严重了。”勖云昇扯开嘴角,想给她一个安慰似的笑,可嘴唇干燥起皮的位置便因为这个笑容,渗出了几丝鲜血。
“你能喝水吗?”江见青见了,便下意识地四处找杯子和水壶。
“禁食禁水12小时。”勖云昇答。
他额头上的汗滴蜿蜒爬行,最终落在了枕头上,消失在纤维交错的深处,江见青抽了两张纸,随手替他拭去,然后她寻了瓶矿泉水,又找护士要了两根棉签,小心地用棉签沾着水,点在他的嘴唇上,一点一点滋润他唇上裂开的血痕。
他们之间只隔着呼吸般的距离。
勖云昇第一次这样近地看着她的脸,晶莹剔透,白皙无暇,真如这世上最好的羊脂玉,长而浓密的睫毛微微低垂,遮盖眼帘,看起来温柔娇弱,一击即碎的模样,鼻息之间淡淡的栀子香,混合若有若无的檀香,宁静而清淡。
她像是他的止痛药。
江见青帮他弄完,便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拿着手机默默地看。
许是药劲儿发作了,勖云昇的痛感减弱,他便来了精神,挣扎着从病床上支起身子,探知江见青的手机屏幕。
“你在看什么?”勖云昇问。
“胃部疼痛、食欲不振、餐后腹胀或胃部不适,体重减轻等,可能还伴有失眠。”江见青照本宣科,对着百度百科念了一段,才抬眸问勖云昇,“你有这些症状吗?”
她竟然是在查这些。
勖云昇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异样且陌生的暖意。
“胃部疼痛、食欲不振、餐后腹胀、胃部不适、失眠有,体重减轻这个...我不知道。”勖云昇交代的很认真细致,没有落下一个信息。
江见青忽然不作声了,她只眨着眼看勖云昇。
“勖总,你的记忆力好好啊。”
猝不及防的夸奖,勖云昇实在没有料到,他竟一下子笑出声来,笑意抽动神经,胃部骤然地痛了一下,又转瞬消失,如电击一般。
那个下午,江见青就坐在他床边,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聊家乡,也聊学校,后来江见青回想起来,好像一直都是她在说,只是她说什么,勖云昇都听得很专心,偶尔搭话间,仿佛是相识多年的旧友,他眼睛里的笑意很浓,像秋日午后街角,明媚的日光下彻,落进了一杯奶香浓郁的热咖啡。
有时候江见青停下来不说话了,对上一个话题也没有什么别的要说了,勖云昇还会恰到好处地展开其他话题,引着江见青向下说。
就这么过了很久,江见青看见勖云昇打了个哈欠,然后又打了一个哈欠。
这才注意到他眼下乌青,眼底布满着鲜红的血丝,几乎爬满了眼白的部分。
“你是不是很久都没休息了?”江见青停下来,问他。
勖云昇对她上一个话题好像还意犹未尽,却也如实回答,“嗯,周五下了飞机之后就没怎么睡过。”
“周五。”江见青一边念叨着,一边努力想今天是周几,停顿两秒,惊讶道,“你都四天没合过眼了?今天星期二?!”
“不至于。”勖云昇依旧是笑着看她,冰冻过的嘴角此时却都有化不开的笑意,“多少也睡了,只是时间比较短而已。”
江见青看了一眼点滴架上吊着的半瓶药,和旁边开药留下的票据,除了这瓶之外还有两瓶,这么等下去恐怕要捱到半夜。勖云昇已是一脸倦容,即便和江见青聊天吊着精神,眼睛里的倦意是骗不了人的。
江见青说,“时间还早,你睡会儿吧。我在这看着你打点滴,不会回流的。”
“你不走吗?”勖云昇问,“还要很久。”
江见青从包里掏出一本书,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一边翻开,眼睛却定定地望向勖云昇,眸子里闪烁慧黠的笑意,“勖总,你希望我走吗?”
时隔多年之后,勖云昇听过一个很风靡一时的网络用语,叫“纯欲”,透过那个词的解释,他总能看到这双眼睛,狡黠如午夜时分山间最清澈干净的月光,被几丝竹影斜枝穿过,明艳美好又莫名危险。
睡眠一直很差的他,那天下午却睡得很熟,醒来的时候已经吊完了全部的药。
天已是漆黑,夜里无星,皓月当空。
江见青换了位置,坐在窗前的沙发上,房间里唯一的光源便是她身旁的落地灯,灯罩聚拢着光亮,只落在了她的身上,刚好是她能看见书而不伤眼的亮度。勖云昇醒来,微微转过头,便能看到她被柔光笼罩的模样。
那种温暖,让他有瞬间过电般的战栗。
他慢慢端详着窗边的小人,她今天穿得不像学生,是一件修身的奶杏色毛衣裙,房间里有点热,风衣外套被脱下,柔顺地搭在椅背上。她乌黑发亮的长发被挽起,用一只线条简单的鲨鱼夹绾在脑后,额前还有几根随意飘零的发丝,她偶尔思考的时候会用食指缠绕它们,这些微小的动作让她整个人美得生动又具体。
她身上有股静气,说不上来的味道,和她待在一起的时候就会被感染,仿佛岁月静好,灯火可亲。
“你醒了?”江见青翻了几页书之后,便抬眸放松眼睛,目光投过来的时候,勖云昇也正在看她,眼神交错,勖云昇蓦然听到了心跳落地的声音。
江见青走过来,坐回到他睡前的位置,拿起之前的矿泉水和一只新的棉签,蘸着水,小心翼翼地点在他长久不动而干燥的嘴唇上。
“你一直在?”勖云昇开口,嗓音却很沙哑,是长久缺水导致的。
江见青“嗯”了一声,这仿佛不是什么值得一说的事情,她也没有想要勖云昇感念恩德,“八点半了,你睡了四个小时,护士来换了两次药,你都没醒,是真的累了。”
她说着话,气息浅浅,在勖云昇的眼角眉梢轻轻撩拨着,吹动他脸上透明的细细容貌,格外细痒。
“江见青。”
她鬓边的发丝滑落,扫过勖云昇的鼻尖。
江见青怕他会痒,忙不迭地抽出一只手去扶那缕碎发。
勖云昇却拉住她抽出的手,一寸一寸地占领,直到握紧在手心。
“有没有人告诉你,这样会很危险。”勖云昇一字一句,明明说得很轻,却像刀刻斧凿般,嵌进了江见青的心脏。
鼻息交错,气氛变得暧昧且浓郁。
勖云昇禁锢住她的去意,身体却一再逼近,眼睛里化不开的柔情落在江见青的鼻尖嘴角,他呼吸急促,动作缠绵,滚烫的掌心摩挲着江见青的手指,然后顺着手臂向上攀缘,落在了她柔软纤细的腰际。
滚烫的化学反应即将发作的时刻,江见青那道清丽而冷静的声音,中断了一切未知而又可预见的发生。
“勖总确定要这样吗?”江见青轻轻别过脸,她要感谢黑暗,掩盖了她满脸褪不尽的潮红。
声音克制而理性,是她一如既往的状态。
“江见青,你不愿意吗?”勖云昇浑身火热的烫意还没有冷下来,他的气息与音调,依旧是剪不断的缠绵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