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多么肯定的疑问句,多么自以为是的一个人。

    “我不愿意。”可江见青拒绝得当机立断,不留余地。

    气氛如冰冻般,骤然冷了下来。

    “勖总,你可能搞错了。”江见青坐回到原来的位置,“我们第一次见面,在京未央,你或许不会相信,但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去那种地方;第二次见面,你说你帮了我两次,要一顿饭的谢礼,我们在大学城吃饭,然后在湖边聊天,你说我们什么都不做,只想我陪你半小时,我答应了。”

    “今天是第三次见面,在楼下看到你的车的时候,我确实很担心,那是莫名其妙来的一种情绪。我知道你身边不缺人照顾,也不缺少女人倾慕,打这个电话的时候我很忐忑,怕是自作多情,也怕是多此一举,但你接通了,我们有见面第三次的缘分,可是这样的缘分,不足以让我倾注一切信任。因为我们相差太悬殊了,因为不得不承认,这世上有些东西就是跨不过去。比如阶级也好,比如观念也罢。”

    “我从未对你说过我的号码姓名,可你却不费吹灰之力地掌握,不仅如此,你还知道我在哪个学校、哪个专业,平时爱走的是学校的哪一个侧门,老家在哪里。既然如此,我家是什么情况,你也是知道的,和你们勖家相比,不过是小门小户,但自幼承教于外祖父母,若是叫我做个不见天日的小三小四,勖总,我江见青决不愿意。”

    “我今天之所以坐在这里,是因为我喜欢你。不可否认,我就是喜欢你,可勖总不要高估喜欢这件事对我来说的重要性,如果不光彩,我可以带着这份澎湃而陈旧的喜欢,孤寂百年,即便是带到坟墓里去。若我想要的只能打了折扣才到我手里,那我宁可放弃。”

    在他的注视下,江见青一字一句,说得流畅而清晰,带着绝不退让的阵地,那样子真像是个嚣张拔剑的女战士。

    她说完也没有离开,只默默迎着勖云昇的目光,像是对峙,也像是抗衡。

    灯光从一侧打过来,擦着勖云昇的瞳孔过去,照得他眸子透明,江见青细细分辨,许久才知道,那是一层潮湿的雾气。

    “江见青,你怎么知道你会是我的小三小四。”久久,勖云昇才开口,那声音依旧是沙哑。

    “那难道我会是你的唯一吗?”江见青垂眸笑笑,抬眼间,目光倏地收紧,那眼神不是期待,而是赤裸尖锐地勘破洞悉。

    她这段时间也看了一些商界的新闻,未曾排斥勖云昇对她暗中的调查便是因为她也动用自己能用的方式在百度上搜索了不少和勖家有关的词条,勖家如今掌事的是勖云昇的祖父勖南山,但老爷子年岁已经很大了,父辈唯有勖云昇的父亲勖茂殷和叔父勖茂华。勖茂殷荒唐爱玩,早就被勖南山剔除在继承人候选者之列,只月月按规矩领钱,做个富贵闲散的纨绔子弟,勖茂华还算是个堪用的,商界却总有他贪婪重欲,狡诈毒辣的名声,膝下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虽都尚未成年,但勖茂华也要早早为他们的家产继承做下准备。他仗着颇有经验阅历,这些年来为勖云昇设下多重掣肘,即便勖云昇是商界所谓奇才,也难免不受其阻碍,处处不得力。

    世家大族皆知,当一方弱陷,唯有与大族联盟。勖云昇联姻之事,虽未有定数,但早已是世人皆知的预言。

    江见青家在姑苏算得上是有名的书香门第,她母亲生前是外交官,虽在江见青幼时便死于空难,但一直是当地有名的才女;江见青跟着外祖父母长大,姓随的也是外祖父。外祖母毕业于清华,留洋归来之后便任职于研究所,是业内出了名的女科学家;外祖父以字画盛名,作品千金难求,千禧年间一幅中国画在巴黎展馆展出,被华侨收藏家以百万金买下。

    江见青幼年未曾上过学,读的是私塾,启蒙是外祖父母做的。那时的江家,可谓往来无白丁,耳濡目染间,她早慧也聪颖,虽不受父母关照,但无论精神或是物质,都远超于旁人。若非有个好赌贪婪的赌徒父亲,欠下巨债,在她十七岁那年,惹得家中横遭变故,短短一年间外祖父母相继而去,她此生算得上是平安顺遂,幸福完满。

    顾盼说她家世好,可那也只是过去。如今的江家在姑苏,只剩下惹人叹惋的辉煌历史,而从前古朴大气的江家宅子,如今被抵押封锁,常年失修,只剩断壁残桓。

    哪怕江家依旧风光,也只贵不富,若说在文化界,确是有份量的,而对经商之家来说,这只是锦上添花,而非雪中送炭。

    家庭若在鼎盛之时,文化底蕴是充门面,拉档次的点缀装饰;可勖云昇如今尚在苦苦挣扎,江见青自知帮不到他任何。

    勖云昇不说话了,他一寸一寸冷透,如被打入数九寒天一般。

    江见青的话坦诚且现实,便是他最该知道又未曾宣之于口的真相。

    他本就活在嶙峋的山崖之上,深陷在泥泞的沼泽里,满城风雨飘摇之中,他始终只有他自己,江见青出现之后,他原以为自己也配有一方天堂,可纵然垂死挣扎,他也无法摆脱坠入深渊般的命运。

    勖云昇依旧是原来的姿势,颓然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夜幕之下,灯光昏黄,房间里安静到连彼此的呼吸都听不到。

    该是时候做些什么打破这场难堪的沉寂。

    江见青挽起椅背上垂落的外套,站起身来。

    “最后一个问题。”勖云昇闻声抬头,目光里说不出的酸涩,江见青看不明白,那眼神里分明是乞求,可语气却再也找不出什么情愫。

    江见青顿下脚步,静静地等着。

    “你想的这么明白,可今天下午,为什么愿意留在这。”勖云昇像是抓住最后的稻草。

    是灯光的缘故吗?还是江见青眼花看错,她仿佛看见了勖云昇血红的眼眶。

    放不下一个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从心疼他开始的。

    他没有诉苦,没有说自己的为难,甚至语气中的凄哀,若非细细品味,都察觉不出,可是当他束手无策般望向江见青,那个茫然不知所措的模样,让江见青不忍心说下任何一句绝情的话。

    哪怕他是装的呢?就算他是装的呢。

    “勖云昇。”江见青第一次叫他的全名。

    勖云昇忽然发现自己讨厌的名字,居然可以这么好听。

    “我说过了,我喜欢你。”江见青的眼球上也蒙了厚厚的一层水汽,随着地心引力,水汽慢慢堆积在眼底,又不受控制地外溢。江见青清晰地听到眼泪落下的声音。

    “而且勖云昇,你这个样子,真的很可怜。”她喉咙酸涩,不知道是不是也有一些眼泪,倒流进了心脏去。

    很可怜。

    这是勖云昇第一次被说,很可怜。

    那不是一个多高的评价,更不是多好的赞誉,可当这三个字冲破他的耳膜那时,竟让他险些落下泪来。他多感谢此时房间里的黑暗,没有照亮他的泪光,否则他会更加羞耻。

    他缄默了,江见青也不说话,她转过身去,往病房外走。

    走着走着,她听见背后的脚步声,再走两步,她被一个结实的拥抱,从身后揽住,一双手仅仅钳住她纤细的手臂。她被老老实实地环抱在他的胸膛处,隔着轻薄的衣服,他们的心跳有一刻清晰地共振。

    “勖云昇。”她挣了挣,力度不大,也没有挣脱,背后的人怀抱坚实,几乎牢不可破,他的脸颊贴紧江见青耳后,那里是很薄的皮肤,和跳动笃实的血管脉搏。

    “江见青,听我说。”他的声音闷闷的,响在江见青的耳畔,如同给她点了一记穴,害她动弹不得。

    “你说你绝不可能做我的小三小四,可我也从未打算过,那不是你的位置,也不是我想给你的位置。”

    他字字句句,扎实落下。

    “刚才你对我说的话,从未有人对我说过。江见青,我现在没有同等份量的承诺能够拿来给你,但你相信我,终有一天我会拿出来,再奉上我的一切,给你,只有你。”

    “江见青,你听好,我会给你的,不是我能给的一切,是我的所有,我的全部,我的一切。”

    江见青是长期主义者,她相信一见钟情,但不相信一见便能知心。她从来都笃信,爱是要用吃一百顿饭建立,用听一万首歌确定,可她永远不知道,她的爱,竟是突然降临,在劫难逃。

    从十月到十一月,他们经常见面。

    勖云昇很忙,短短一个月竟然出差了六次,每次出差前都会把日程发给江见青,起飞落地都会发条微信过来,可江见青从未要求过,也没有问过什么,有时候甚至在睡觉或是上课,看到已经隔了很久,然后她会回一句,“注意安全”,或是“一路平安”。

    他不忙的时候就会问她在做什么。

    这样问,就是要来了。

    他们的见面也向来短暂仓促,单调到大部分只是面对面吃一顿饭,聊几句有的没的,或是甚至是在公园的湖边或树荫下停车,聊上几句,听几首歌,这种情况往往出现在勖云昇实在是忙里偷闲的时候,他聊着聊着就眼皮发沉,江见青会说,“你睡一会儿吧,半个小时之后我叫你。”

    然后勖云昇就真的睡过去了,于是江见青的手机偷偷里多了好几张与他的睡颜合照的相片。

    沈知岚的第二次化疗结束之后总是不好,幸亏她姐姐沈知昀在,否则江见青确实棘手,化疗完第七八日是最危险的,夜里江见青也曾接到过沈知昀的电话,说沈知岚高烧惊厥的消息。

    好在这样的情况在第十五日之后好转,第二十天的时候,沈知岚已经恢复如常,只是头发掉的厉害,出院之后出租屋里只要她走过,便是大团大团的缠绕的断发,有一天江见青回去,竟发现沈知岚成了光头,常年垂落腰下的乌发尽数扔进了垃圾桶里。

    “我自己的手艺,厉害吧。”沈知岚摸着光亮的头皮,笑盈盈地问江见青,可那双眼,分明是泪眼。

    她瘦了很多,即便江见青已经问过医生如何补养,沈知昀也一日三餐给她做尽了食补的菜,她还是不可抑制地消瘦下去,高耸起的锁骨看着嶙峋,面色如土,眉毛清浅,唇色近乎苍白,看起来像是未经描色的假人模特。

    “你怎么什么都会,这么厉害。”江见青顺着她的手,摸了摸她的头皮,扎扎的。

    沈知岚发质向来粗硬,这点和江见青却是像的。

    然后江见青便提起垃圾袋,下楼丢了。

    回来的时候,沈知岚在屋里看书,看的是《楞严经》,她病后时常看这些,要么便是看她喜欢的杨绛先生,来来回回不知翻了多少遍,都能默下来许多。

    江见青去厨房看沈知昀做饭时,觉得今天的气氛格外生冷别扭,随口问了一句,“昀姨,你和老师今天不高兴了吗?”

    话毕,沈知昀转过来,江见青才见她双眼肿的像核桃。

    “她今天跟我交代了一些后事,我不爱听,我们吵了一架。”沈知昀张口便又落下泪来。

    江见青急忙抽了两张纸给她,“正常的,昀姨,人受了这些病痛,难免想到生死之事。”

    “我知道。”沈知昀惨淡一笑,“只是我心疼她,也怪她,她总是那么任性,年轻时我便劝她,人都有缺点,但凡能过,日子总要过下去,她不肯,如今只剩下这孤独终老的下场。”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江见青轻轻抚了抚沈知昀的背,“生活如人饮水,或许当初别人眼中还过得去的生活,在老师那里确实难熬呢。”

    吃饭的时候,江见青从中说和了两句,这对姐妹便一笑泯恩仇了。

    沈知岚忽然说,“见青,你最近是不是谈恋爱了。”

    江见青一惊,心想自己也没有露出什么马脚来吧。

    “姐,你觉不觉得见青最近状态很不对。”沈知岚马上风风火火去叫沈知昀。

    “什么状态,哪里不对。”江见青心虚地问。

    “状态好到很不对。”沈知岚说。

    沈知昀在旁端详,投来肯定的一票。

    江见青不服气,“我以前状态不好吗?”

    “以前也不是不好。”沈知岚解释,“只是以前像是硬刚着什么,现在好像...柔顺了。”

    江见青反驳,“我同学都说我温柔,什么时候和人硬刚过。”

    “你倒没有和别人硬刚,只是擅长和自己过不去。”沈知岚一语中的。

    江见青讪讪地闭了嘴。

    只是她和勖云昇,实在算不上谈恋爱。

    从那个晚上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讨论过未来的事情,更无关于誓言与承诺,他们的肢体接触仅仅停留在牵手和拥抱上,可光是这两件事,就足够让勖云昇上了瘾。

    他从香港回来,连着开了一整天的会,晚上开车到医院家属区,叫了江见青下楼,见面的时候,他整个身体像铺盖一样落下来,包裹住江见青小小的骨骼。

    江见青还没来得及看他的脸,这个怀抱足够令她窒息,“怎么了?”

    “累死了。”勖云昇说,“给我抱一下,充个电。”

    江见青便不作声了,任由他抱着,已是晚秋,可2014年的温度降得格外慢,楼下仍有桂花的香气幽幽飘过,由着秋夜清凉的风,送进鼻腔。

    这不像是他那种人的恋爱,更像是学生时代的纯爱电影。

    江见青有一次侧面问过顾盼,“你说的那个圈子,有纯爱吗?”

    顾盼看江见青的眼神,就像看怪物一样。

    “也就只有你这种母单,才想着纯爱。而这个圈子的人,就不可能母单。”顾盼说。

    “为什么?”江见青不死心。

    顾盼耐着性子,“你饿了,去餐厅吃饭,钱包又够鼓,服务员给你一本菜单,你会就点一个菜吃到撑吗?还是多点几个,一样吃一口呢?”

    江见青哑然,顾盼说的是有道理的。

    于是下次见面的时候,江见青只点了一道菜给勖云昇。

    勖云昇无语,笑她,“江大小姐如今都拮据成这样了?两个人点一道菜,要这么节省吗?”

    江见青知道自己是故意斗气,所以只是玩笑过去,“勖总就不能一道菜吃到饱吗?非要点那么多,铺张浪费。”

    勖云昇忽然笑了,他笑起来的样子,像是阳光穿过原始森林上空的阴霾。

    “要是青青做的菜,一道我能吃一辈子。”他说。

    江见青表面淡定自若,心里却慌得不行,她狠狠白了他一眼,打开菜单又狠狠点了好几道菜,那些菜上来,铺了满满一个桌子,江见青说,“要我做菜,你做梦!吃吧吃吧,把你的肚皮撑爆!”

    勖云昇不来找江见青的时候,那天在医院电梯前接她的男人也时常会来。

    江见青喜欢吃甜品,那次勖云昇去了澳门回来,带了一盒葡挞,自己困在董事会上出不来,便是他来送的。江见青从学校跑出来,累得气喘吁吁,接过那盒葡挞,一边缓着气,一边道谢,然后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伍樾,江小姐叫我小伍就行。”伍樾回答得很恭敬。

    江见青问了他年龄,知道他比自己还小几个月,说,“那你以后叫我见青姐就行。江姐的话,沿用先烈名号,实在不敬。”

    可小伍不敢这么喊。

    “葡挞是勖总在澳门出差的时候特地差人去排队买的,据说排了快两个小时。勖总一路拿得小心,下了飞机叫我赶快送来。江小姐你回去看看,怕坏了勖总的心意。”小伍说。

    他是记着上飞机这一路,自己推着所有箱子,看老板手里还有一盒蛋挞,殷勤地也想拿过来时,老板还语带嫌弃地拒绝了,实则是怕他毛手毛脚,弄碎了点心。

    江见青笑笑,把盒子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她说,“回去复命吧,就算点心全坏了,都坏不了你们勖总的心意。”

    那盒葡挞真的一颗都没有碰坏。

    江见青还拍了张合照发给勖云昇。

    勖云昇开着会,手机闪了两下,他趁着间隙拿出来,只瞄了一眼,便嘴角沾满了笑意,他长按图片,飞快地保存到相册里。

    照片上的女孩笑得眉眼弯弯,面前摆放整齐六只完好无缺的金黄色蛋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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