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末,江见青重感冒了几天。
那几天她住在学校,怕回到出租屋感染本就体弱的沈知岚。
可偏就恰好那两天,沈知岚的第三疗程化疗要开始,老家有事,沈知昀又不在。
江见青鼻子堵塞,嗓子发炎,每天顶着一颗昏昏沉沉的脑袋上课下课,赶着做期末作业,整个人没精打采,连收拾都懒得收拾一下自己。
有一天中午,勖云昇在邻市检查工作,空闲了给她打电话。
接通的时候,江见青的鼻子还堵着,声音闷闷的。
“吃药了没?”勖云昇一听就不对劲,问道。
江见青“嗯”了一声,“市面上能买的感冒药都吃了个遍,本来都好了,昨天降温,又反复了。”
“去吊水了吗?”勖云昇又问。
“小病,吊什么水,多麻烦。”江见青昏昏沉沉地念叨。
他们没说几句话,挂了电话不久,江见青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临近傍晚,室友把她摇醒,说一进屋便听见她手机响个不停,还以为她晕过去了。江见青点开屏幕,发现是勖云昇。
“我在学校门口,出来。”他不容置疑的语气口吻。
然后又跟了一句,“多穿点。”
江见青觉着自己好像有点低烧,下床时头重脚轻,可还是稍微打起精神磨蹭了一会儿,好歹洗了把脸理了理头发,换掉睡衣,套了卫衣卫裤和棉服。
风里已经有冬天的味道,混合傍晚食堂传来的烟火气,是浓墨重彩的冷,也是安抚人心的暖。
江见青走到学校门口,勖云昇这次没有靠在车边吸烟,而是站在门口,一个一个地看着来往的路人,直到她出现,快步地朝她过去。
他取下自己的羊毛围巾,绕在江见青的脖子上,绕了两圈。
江见青问,“我都这样了,你还拉我出来干嘛?”
勖云昇不由分说地垂下手,拉住她袖口里的小手,一路送到副驾驶上,系好安全带,然后自己从另一边上了车,点着火,“去吊水。”
“这时节流感很多的,吊水都排不上号。”江见青念叨了一句。
勖云昇低头为她掖了掖衣领,包裹得密不透风,空调温度调高了几度,“走吧,碰碰运气。”
真在VIP病房里打上吊水的时候,江见青才觉得这些日子和勖云昇吃饭见面,谈天说地,却忘了他是个什么身份,什么人物,这世上规则有形无形皆是繁多,可总有些人能开了绿灯,勖云昇恰好,便是那种被开了绿灯的人。
江见青没什么说话的力气,靠在病床上默默看着勖云昇忙前忙后。他显然不常做这样的事,拿了药回来,头顶已经跑出一层薄汗,他一手取了药,一手提了饭盒进来,见江见青还醒着,说,“大夫说这药空腹打了胃疼,我买了粥,你吃点。”
“好。”江见青哑着嗓子,不爱说太多话。
勖云昇支起桌板,将手里的粥打开,餐具也布好在她面前,看着她皱着眉头喝了两口便放下。
“不好喝吗?”勖云昇问。
“太烫了。”
那粥是昂贵的私房菜厨房做了送来的,盛放的餐具亦是保温的汤盅,很难散热,此刻喝下去,和刚刚出锅的没什么两样。
勖云昇接过她手中的汤匙,舀了一勺,用嘴唇碰碰,果然很烫。
“我感冒了,别传染你。”他这举动让江见青差点惊呼出来,只碍于嗓子沙哑,声音没有放出来。
勖云昇却不在意。
他问护士要了只纸杯子,将粥盛了半杯进去,吹了吹,又搅了搅,嘴唇再碰一碰,温度渐渐能够入口时,才递给江见青。
他接连的一套动作,神情认真且坦然,江见青是感冒昏了头,眼前似乎总有白雾笼罩,她眯着眼睛想看透勖云昇,却怎么看,都觉得不够真切。
那晚的吊水吊了很久,江见青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睡梦中觉得插着针的手背冰凉,她动了动身子,用另一只手捂热。
她翻身的动静引起了勖云昇的注意。
“怎么了?”他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响起,江见青觉得很近,又很远。
江见青半梦半醒,她说,“这针扎的手背发凉,我暖一暖。”
于是勖云昇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敦实厚重的暖意包裹住那些冰凉的不适。
江见青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身体已是久违的轻松,天空泛起鱼肚白,温热明艳的红色跃出地平线,染红了半片苍凉。
抬头,朝霞艳绝无匹,低头,是他睡在榻边。
他还握着江见青那只拔掉了针的手。
江见青挣了挣,轻轻脱出手来,他没有醒,只是动动麻木的颈椎,换了个姿势。
他是很累了。昨晚江见青病得昏沉,却没想起,他从邻市赶回来,开车少说也有二百公里,要三四个小时。
勖云昇睡得很沉,身上的衣服却单薄,她小心翼翼地下地,怕惊扰他的睡梦,轻手轻脚地取下门后衣架上自己的棉衣,披在他的肩上。
衣领上的绒毛抚过他的脸,有些细痒之意,他皱了皱眉,又抿了抿嘴角,依旧睡着,那是不设防的模样。江见青抬起手,轻轻蹭了蹭他瘦削的脸颊。
那一刻,江见青的心,软的不成形状。
江见青连着打了三天的点滴,症状虽基本消除,但还是没有好利索,这三天里,勖云昇即便忙,也尽量抽出时间来,或是送她过来,或是接她回去,有一天听到她和沈知岚打电话,便随口多问了一句,“你那个化疗的朋友,还好吗?”
江见青正为这事焦虑,第三次化疗异常艰辛,沈知岚食不下咽,吃什么吐什么,可偏偏江见青的流感还具传染性,放在免疫力低下的化疗病人来说,只怕一不小心就会致命。她老想着这事,却不知道怎么送些什么给沈知岚吃,也不知道要怎么送过去。
她的随口抱怨,却成了任务一般,被勖云昇领下,从那天开始,就连沈知岚的饮食,他都一天三次地找人帮忙送过去。
那些饭菜,一直送到了沈知岚第三次化疗结束出院,即便江见青后来已经可以亲自和沈知岚见面送饭,都还是没有中断。他派人送来的是专业营养师配好的饮食,多多少少缓解了沈知岚治疗中的身体虚弱和食欲消退。
“帮忙订餐的,是你朋友?”出院前一天,沈知岚体能恢复了七成,终于有心思问一问。
江见青帮她收拾出院的东西,细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这么细致,他对你用情很深。”沈知岚看她,脸上都是了然的笑意。
这话,别人可以说,但江见青不敢说。
她怕说了,就成了真的指望。
可不说,就真的不指望吗?
江见青发现自己想着勖云昇发呆的时长越来越多,有时上着课想起,回神时老师已经匆匆讲过了一个单元的内容;有时是自习的时候想起,直到夜幕落下,竟不能再动一下笔。
她开始努力让自己忙起来,学习、写稿、发文章、做兼职写手,每天真像陀螺一般,但也算是好事,这一学期的心浮气躁,若不是这段时间补足落下的功课,只怕期末的排名不保。
十二月悄无声息地来了。
今年初雪来得很晚,晚到她一度以为,不会来了。
期末事多,沈知岚状况稳定,江见青有很长一段时间住在学校,后来又降了温,学校里没有几件厚衣服,她便趁着考试周之前回去拿。
冬天天黑得早,下了课坐了十几站地铁,出了地铁口天已经黑透,盏盏路灯尽数点亮,江见青一路走过去,走进路尽头的黑暗里。
风中有烧火的味道,结成了薄薄的霾,月色朦胧,高楼亮起排排荧光,像黑夜里雪白的月光照亮那些跳跃的鱼身上银色的鳞片。
江见青走进胡同深处,就像走进了夜的尽头。
转眸间,还是那辆熟悉的车。
车的挡风玻璃上,隐约地映出了那张在梦里从未离开过的脸。
她心脏漏跳一拍,呼出了一口哽在喉头的哈气。
隔着浅浅的霾,浓浓的霜,她清楚地感觉到目光相对的那一刻。
勖云昇走下车来,他指尖余下的半根烟,在风中徐徐飘散。
江见青站着没有动,可有一刻,她只觉得眼底发烫,眼波微动。
他们隔着的那段路,还是勖云昇来走的。
“小没良心的,你也不找我。”他走得近了,离江见青只差一步。
“你也没找我啊。”她低着头,风里有烟熏火燎的味道,若是触上他那双燃着的眼,江见青怕自己顷刻之间烧成灰烬。
“我给你发过消息。”
“我没看见。”江见青的样子,分明在说谎。
他是发过一条,也就只有一条,在一周之前的早上,江见青刚刚睡醒,坐起来的瞬间,又冷了几分的空气穿透睡衣,扑上了脊背。
手机微微震动,是他说,“天冷加衣。”
那么久没见,他只说了这一句。
勖云昇低头点开手机,翻到这句话发出三天后,江见青的朋友圈,晾在她面前,“能发朋友圈却看不到信息?”
江见青抬头看他,可他的表情不是生气。
“真没看见。”她嘴硬,却又忍不住加了一句,“你不会再发?”
勖云昇怎么会不知道再发,无数次编辑后又删除,每一次屏幕亮起,哪怕在开会,他都中断去看,生怕漏了江见青一条信息。可是这么久,她的头像一次又一次地沉到聊天记录的最下面,就像他一次又一次提起又坠落的心。
他从未说过他有什么想做而不敢的。
可发过的那条消息石沉大海之后,再发就成了他想做而不敢的禁令。
“你怎么在这?”江见青问。
她仔细想想,似乎没有和任何人透漏她今晚会回来的消息,连着在学校住了大半个月,她也是今天冻得不行了,才想定一定要回来拿衣服。
“小没良心的,你不找我,也不许我来看你吗?”
指尖燃着的烟还剩最后一口,他抬起手,习惯性地举到嘴角。
可那一口还没有吸掉,江见青却先拿开了它。
她顺手将烟头摁灭在路灯的柱上。
“你来之前应该告诉我一声的,如果我没回来呢?你不是白等了?”
“怎么会白等了呢?想到也许能见到你,这段时间里,我也是高兴的。”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看见江见青转过头去,将指尖的烟头扔进身后的垃圾桶里,她轻轻抬起手掷去的那一刻,是在他看不见的角度里,偷偷地战栗了。
这样的深情,她可以坦然相信吗?
不可以。
所以转过身的时候,她笑得洒脱又俏皮,歪着头摸了摸勖云昇大衣上的纽扣,抬眸望向那张夜色下深邃又温柔的眼睛,“这样的话,勖总说得好娴熟,好好听。”
那天勖云昇是看着江见青上楼的。
老楼区的声控灯,她每上一层,便亮了一层,每一层上到一半的时候,她小小的身体就会跃上玻璃窗,成为一幅绝无仅有的画,勖云昇的漆黑的眸子随着那些层次亮起的灯慢慢上扬,像喝了一口煨得恰到好处的酒。
江见青进了家门,房间里很黑,她顺手打开了客厅的灯。
“你怎么今天回来了?”沈知岚分明就坐在客厅里,却不开灯。
江见青没有回答,她也没有在客厅停留,径直走进她漆黑一片的房间里。
她没有关门,沈知岚就跟了进来。
勖云昇还在楼下,站在车门边,点燃了一支烟。
香烟的火星一明一灭,他微微抬头,目光所去的方向,是江见青刚刚点亮的客厅的位置。
“那是你男朋友?就是之前安排人送饭给我的那位?”沈知岚顷刻便明白了江见青这段时间的反常。
那些和她聊天时笑着笑着忽然的恍然,那些开了电视却目光落在不知名角落里的木讷,还有那些站在医院走廊尽头的窗前神情寂寥的黯然。
“也不算是。”分明是回答,可江见青又好像自嘲般,轻轻地说了一句。
沈知岚聪明到只在这半句话里,洞悉了一切。
“这辆车在这里停了好多次了。”沈知岚忽然说,“上周也是这个时间,我倒垃圾就碰到过。”
她顿了顿又说,“附近楼里住的要么是病患要么就是医院退休下来的工作人员,突然多了这么一辆车,很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