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七月联系了安生,告诉她,她和家明分手了。家明离开江城,去了北京。
安生默然片刻,说:那挺好的。
七月问:你在那边,过得好吗?
安生没有说话。
“如果不好,你回来吗?”
安生直接挂断了电话。
七月握着息屏的手机呆愣了好几分钟,苦笑这是自己自找的。
一个星期后,当晚,大雨倾盆,她从银行加班回家,疲惫不堪,家门口却坐着浑身湿透的安生。
她的眼妆又花成一团,冻得瑟瑟发抖,见到她,怯怯站了起来。像离家出走的孩童找到了家。
七月如梦初醒,冲过去抱住她,头埋进她后颈,眼泪毫无保留地涌出。
她以为她不会回来了。
安生什么也没说,所有的感情,都在哭泣里发泄出去后,七月拉着她回了家。
屋里还开着那盏灯,橘黄的光暖馨馨的,妈妈给安生找了套干的衣服,擦净满头雨水,很快又端来吃的。
汤碗里,鲜汁浓郁,热气腾腾,小面筋道爽滑,大肉煮得熟烂,几片香肠配一个狮子头,点缀豆芽,青椒丝,矮脚白。
原是按七月的口味做的。七月记得安生不吃青椒,主动帮她夹了出来,妈妈又剥了块安生喜欢的卤蛋进去。
安生风卷残云吃完,感叹:“阿姨,还是以前的老味道,怪不得七月这么多年都没瘦下来。”
她端碗仰头喝汤时,脖颈处红绳一闪而过。七月看得分明,心里又有些发紧泛酸。
夜里,安生洗澡时,她去给她送睡衣,敲了门,安生过了会儿才应。
七月推门进去,屋里弥漫着重重的水汽,安生躲在浴缸里。只扫了一眼,七月便发现了半开的窗户,还有未散尽的烟味。
四目相对,安生眼神逃避。
七月低下头,把睡衣放在她换下的那堆衣服旁。湿透的衬衫上,那枚玉佛整齐摆放着,格外显眼。
她瞥了瞥,平静退出去,隔着门道:“别洗太久,容易着凉,还有,你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的。”
安生顿了会儿,回了个好。
七月靠在门外,莫名疲倦。
四年了,她们之间的问题,太多了,想谈,却已不知,要从何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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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些日子,那天,七月等到了修长假的机会,临时和安生决定去上海旅游。
选择这个地方,主要是离江城近,外加安生没去过。
这些天在家里住时,安生一次也没有问起过家明,七月想,或许她们一起出去一次,关系能恢复到从前。
但一路,安生很计较钱。车票,船票七月请了,她便想办法买车餐请七月吃。
下了船,她又主动带七月去找住的地方。穿过条条街道马路,逐渐走到逼仄的弄堂里,七月看着头顶破败的小旅馆,问安生:“为什么要住这?”
安生说:“我的钱只够住这。”
七月拉过她:“没事,我有钱。”
入住国际酒店后,晚上,七月接到一通电话,是个陌生号码,她放下书,无意间接起,对方喊她:“七月。”
七月想起是苏家明后,下意识看了眼旁边床上背对这边的安生。
她看起来已经睡着了。屋里很静,能听到她舒缓的呼吸。
七月下床进了洗手间,关好门冷然道:“你有事吗?”
听苏家明扯了几句,她耐心渐失:“没事我挂了,你以后别打来了。”
他们分手后,父母问过她几次,在她耳边念叨,说小城找对象不易,像苏家明这样知根知底条件不错的结婚对象,于她是天花板了。
可她说,分了就是分了。她和苏家明,互相都没有多爱彼此。装什么深情呢。
家明慌了,道出目的:“你知道安生在哪吗?”
七月沉默,他道:“我在北京没找到她,我想……”
七月想了想,道:“她在我这。”
家明软了声气:“你能让她接下电话吗,我有话想对她说。”
“你还想说什么,”七月望着镜子里自己扭曲的面目,“说你喜欢她?想追求她?”
“抱歉,”苏家明很有自知之明,“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我不想再让自己后悔了。”
七月冷笑:“天底下那么多人,你就非得插在我们两个中间,窝边草好吃是吗!”
“我爱她,七月!你懂吗?很爱很爱。”
七月胸腔起伏,道:“那好,你听清楚了,这几年人家谈过无数个男朋友,比你帅比你有钱得多!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觉得她会在原地等你?”
家明也生了气:“就算这样,我也还是要她。”
七月明白,自己从不是被人坚定选择的那个,鼻子微酸,道:“随便你,你想要,自己去追,少来烦我。”
挂断电话,她开门出去,安生竟站在门外抽烟。
七月愕然,安生却若无其事,绕开她道:“我上个厕所。”
许久后她出来,又埋头进了被子,对七月道:“我睡了。”
七月缓慢缩进被窝,盯着窗外,一夜浅眠。
次日,两人打算出门,上海温度适宜,七月选了条黑色长裙,背后和肩头有片镂空设计,安生替她拉上拉链,夸赞她的背很美,七月说:“要不你也选一件,我带了很多。”
“我穿不了裙子,”安生说,“身上有疤。”
七月奇怪:“小时候不是没有吗。”
安生面无表情:“被我前男友烫的,用烟头。”
七月的心猛地一沉。
后面逛景点,她不在状态,安生也全程敷衍走神,傍晚,两人逛累了,走进一家装潢精致的餐厅吃饭。
正值饭点,店里坐了不少客人,七月翻看菜单,问安生想吃什么。安生左顾右盼,忽然去了吧台前。与那老板耳语一阵后,她混到一群男女之间,二十秒内干了一瓶红酒。而后拿着一瓶新的,回到了座位上,向七月炫耀:“白给的,请你喝。”
“你干了什么?”
“和他们打赌,只要我二十秒内喝完一瓶酒,他们就买十瓶,然后,老板就单独送了我一瓶,我喝得快不快?这可是我练了好久的。”
七月看着她迅速泛红的脸,想问她嗓子痛不痛,出口却是淡淡的一句:“点点菜吧,想吃什么?”
安生翻了半晌菜单:“沙拉不错。”
“吃什么沙拉啊,吃龙虾吧,招牌菜呢,我请你。”
安生还欲再说什么,七月已向服务员招手。
安生揉揉脸颊,苦笑道:“那我得想想,还有什么赚钱之道了。”
七月有点烦躁,从安生回江城找她后,两人各自逃避,情绪一直累积,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她觉得自己快爆炸了。
“我请你吃。”
“别,”安生打断她,“你付了那么昂贵的旅馆费,那我就付餐费。”
“你不用跟我算得那么清楚。”
安生笑笑:“还是分清楚比较好,不然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又会生气,丢下我。”
七月愣了会儿,倒了杯红酒一口气喝尽。
安生看着她道:“原来你也学会喝酒了,七月,我还没有给你说过我过去的生活吧,这些年,我一个人漂泊在外,也不知为什么,交到的每任男朋友,我都对人家掏心掏肺,可他们……我第一个男朋友,那个吉他手,他是除你之外,第二个爱我的人,他对我很好,给我洗脚,做饭,教我弹吉他,赚的钱都给我,比我妈对我还好,我也为他打胎,住院,可后来,他跟一个富婆跑了。”
“后面几个男朋友,要么骗光我的钱,要么一吵架就打人。有一天在山区,他半路赶我下车,害得我在山里转了两天两夜,遇到抢劫的,差点就死了。”
“吃过几次亏后,我觉得我不能老被人骗,我也得骗骗别人,所以就找了个老男人,卷了他的钱跑路,结果运气不好,被他抓住,打得险些毁容。”
“不过我也有很厉害的时候,那天我特别饿,但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我就挨个向路人借钱,一人借五毛,本想借到五块就行,没想到后来,借到了八十块,是不是特别厉害?”
“别说了。”七月又干了一杯酒。
安生自顾自道:“你知道我这次为什么要回来吗?因为我新找的男朋友,突然出车祸死了,他老婆,就把我给赶了出来,连行李都不让我收,他明明说过,他会离婚带我去加拿大的。”
“这些年,你就是这么过来的,靠着男人混吃混喝?”七月莫名生气,不知来由。
安生无所谓地道:“交朋友而已啊。”
“不觉得这样很贱吗?”
七月震惊自己也能说出如此恶毒的话。她说完,安生立马沉默了。
龙虾上来了,但两人皆没有动。
很久后,安生说:“我能混吃混喝,不被饿死,也是本事啊,你看我,现在活得多好,当初在去北京的车上,我以为自己迟早会饿死街头呢,但我也过了这么多年了,没人要又怎么样呢。”
七月掩住脸,涩然道:“我知道你在怪我。”
安生笑了:“我没有,我也不敢,你是林七月,你自小品学兼优,做什么都对。”
七月站起来,一把扯出她脖子上的红绳,玉坠子掉出来,在她指间晃荡,她俯身凝视安生,今天安生没化妆,她终于看清她的眼睛了。
这双眼睛依旧漂亮,只充斥着倦怠和伤痛,眼尾还留了道疤。
她道:“你一直带着这个,给我寄的每张明信片都写问候家明,不就是想告诉我家明更爱你,而你为了我,放弃了他,所以我欠了你。”
安生默默正视她,直到七月的眼泪滑落脸颊,才说:“逃避了这么久?你总算说出来了。”
七月听出她一直在等,难堪道:“你明知道他是我的男朋友,一开始就应该离他远点!”
安生冷笑一声:“这句话,你憋了很久吧,只不过,我为什么要远离,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你第一天认识我吗?”
直白的挑衅,见七月眼泪越落越凶,安生又厌烦道:“别哭,有什么可哭的!”
七月不忍听这戳心的话,扭头走了。
到门口时,她忘了台阶,踩住裙子摔了一跤,有路人来扶她,被她甩开。
天色暗了,通往酒店的路上,一路灯火璀璨,七月踉踉跄跄跑了一段,抬头看去,周围高楼林立,万家灯火,似星河倒转。
陌生的地域,宽广,喧闹,周围人来人往,独她逆人群而立,风起时,总让人徒生漂泊之感。
七月慢下脚步。过去,安生在外流浪时,走在异乡的街道上,看着周围行色匆匆的路人,是否也憧憬过,在转角处,身后会有熟悉的声音唤她:“安生!”
国际酒店的标识遥遥能望见,但这条路,越走越冷。七月拢紧外套停下了。
安生没有追来。是了,她没付饭钱,那些人不会让安生走的。
七月怔了一瞬,立刻掉头回去。
或许,早在多年前,安生登上火车时,她就该冲上去拉回她,对她说,我想让你留下。你愿不愿意为我留下来。
安生真的喜欢漂泊吗?不见得,小时候她第一次带她回家,安生只吃了一顿她父母做的饭,晚上躺在热烘烘的被窝里,便对她说:“七月,我好羡慕你。”
当时她还不懂,笑着问:“你羡慕我什么。”
安生年少的脸上显出迷茫的哀伤:“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我妈妈了,上次吃她做的饭,还是小学的时候。”
“我家里的厨具,已经两三年没用过了,积了一层厚厚的灰。”
现在看来,她分明说的是:她羡慕她有个家。
店里顾客来来去去,当中夹杂着一个卑微的身影,那是安生,她在挨个拉住周围经过的人,问他们借钱。
没人理她。她继续讨好地笑,放低了声气。直到几个男人拉住她,拿来瓶高浓度白酒:“美女,对瓶吹了,我们帮你付饭钱。”
安生倚上他们肩膀,笑道:“那说定了。”
几人的怂恿声里,她举起酒瓶,熟练闭眼喝起来。水渍从唇边滑到脖颈里,润湿了她的红褐格子衬衫。
“好!美女酒量不错。”
七月听着这刺耳的笑声,冲过去一把夺过酒瓶掼到地上。
碎裂声让四周都静下来,安生脚步跌撞,看了她一眼,朝那男人招手:“换一瓶重来。”
“你别喝了!”七月胡乱买了单,拽着她走出店门。
半途,安生使劲撂开她手,坐在路边花坛上不动了。
“你还回来干什么!”酒意熏红了她的脸,也激出了她的怨气。
七月静静站在一边,路人怪异偷乜这两个吵架的女孩,但这回,她没有跑。
安生道:“你不是只会临阵脱逃吗?从小到大一直都是,校门口,酒吧里,观音洞外,还有那年在大街上。”
原来,她都知道。七月愧疚地垂下头。
“你是什么人,家明不知道,我却很清楚,”安生道,“我一直奇怪,为什么你讨厌我,却始终不肯明说,和我绝交,甚至在得知苏家明对我有好感后,还是没和我撕破脸,现在我懂了,我们都对彼此有所图谋,是吧,七月。”
“那些男人图我能带给他们刺激,你也一样,你挺喜欢我带着你做坏事的,就像小时候报复那个偏心的女老师,欺负你家隔壁咬人的狗,教训那个笑你胸大的臭男生,这些你都很喜欢,除了我,再没人肯带着你做这些。”
七月说:“那么你呢,你图我什么?”
安生抹去脸上的泪,摸了下口袋,烟盒空了,她攥成一团握在手心:“我说不清楚,大概是因为,我知道你只有我这个朋友,你不会轻易离开我,让我很有安全感吧,我也喜欢被人需要,这些年我恨过你,可我也只有你了。”
“除了你,我找不到第二个爱我的人,可是,连你也不是我的。”
“你当初说过,就算你谈了恋爱,也是我最重要。但自从苏家明出现,你就变了,这些变化,连你自己都没察觉到吧,你张口闭口说你男朋友,讲你们在学校发生的趣事,一起做义工,春游,运动会上你晕倒,他背你去医务室,你还分享给他你爱听的歌,爱吃的菜,喜欢的明星。”
“我不明白,我才是和你最亲密,最了解你的人,他却只凭一个男人的身份,就顺理成章取代了我,我还没有吃醋发火的资格,为此,我问过我老板,你猜那个女人怎么说?”
“她劝我放宽心,说她曾经也有个一起光屁股长大的好朋友,她们约定将来嫁人都要嫁亲兄弟,做妯娌,可后来,她们也为男人闹翻了,老死不相往来。她告诉我说,女孩子的友情,大多会终止于双方谈恋爱,少数能坚持到结婚,但越到最后,基本就不剩下什么了,人之常情,毕竟找个男人,于女人是终身大事,朋友亲人都得靠边站,谁让人家两个才是一家人。”
“开始我很不服气,所以察觉苏家明对我有意思后,我故意没有拒绝,让你误会,我想看看,你是不是会为了一个男人,放弃我。”
“事实就是,你不止一次放弃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