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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岁时,校门外,安生等着七月放学,久等不到,抓了个同学问话,同学说因为她和学校门卫打架,七月被班主任批评了,她稍有自责,等了半天,一转眼,却见七月偷偷摸摸从她身边溜走了。

    这是她第一次因为外人的言语,与她疏远。

    安生表示正常,毕竟七月是好学生,脸皮薄,不是谁都像她一样无所畏惧的。

    于是她再没有去过七月的学校,只等着七月何时有空了,主动来找她。可下一回,七月出现在酒吧,却带了苏家明来。

    “安生,这是我……男朋友。”她羞涩地向她介绍。

    安生心里像裂开了:“以前从没听你提过。”

    七月笑着说:“是他主动向我表白的,而且你不是也有了吗,是不是那个吉他手?”

    安生心间有个声音说,这不一样。可那一瞬的沉默,如道无形的鸿沟,隔开了她们两个。她与七月对视着,怅然转头,又见苏家明看她的目光很不一样。

    安生心知肚明。这个年纪,他同龄的女生,大多还穿着朴实的校服,为学业忙碌得满脸痘痘油光,无瑕他顾,而她已打了耳洞,烫了波浪发,这样迥异成熟的风格,于他这样的书呆子,是致命的吸引。

    两人互相看了看片刻,安生便看出,苏家明虽然学生气重,比起酒吧里形形色色的男客,还是靠谱得多。

    七月的命,终究比她要好,她拥有爱她的父母,稳定和谐的家庭环境,她的日记不用上锁,房间门也不用关,她父母更不会因为一些小事对她破口大骂,她的学习很好,前途明朗,人也干干净净,她什么都好。

    安生失笑,要是她告诉七月,她羡慕她,七月一定无法理解吧。

    是的,七月显然理解不了她,她只是瞧了几眼苏家明,她便生气了,拖着苏家明扭头就走。

    安生满心遗憾,这种遗憾,有对七月的,也有对自己的。你看,你多了解她啊,可她怎么就不了解你呢。分明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为什么,她对苏家明的信任却能超过她?

    很长一段时间后,有天,七月又若无其事找来了,说要一起去爬山。

    安生欢欢喜喜去了,到了才发现,苏家明也在。

    刹那间,她便猜到七月叫她来的目的。有谁约会还乐意带个电灯泡呢,除非她是故意的。安生心里有气,并没表露。

    去往景区的路上,三个人,两辆单车,苏家明带着七月,她单独骑了一辆。下坡时,车速快,七月顺势搂住苏家明的腰,笑着对他说小心点。

    安生止不住一股股地冒酸泡,从前两人去城外写生,也是同骑一辆车去,她带七月。路很颠簸,七月抱着画架,捧着颜料,也只用手牵过她的衣摆。

    “苏家明,你抢了我的七月,我们来比赛!看谁先到地方,如果我赢了,你把七月还给我!”

    她大笑着,用玩笑话,掩饰自己的心酸。

    观音洞里,她双手合十,对塑像虔诚许下心愿,希望七月能只属于她一个人,这样阴暗的愿望,她无法宣之于口,只能告诉菩萨。唯有菩萨不会笑话她。

    一转头,苏家明单独进洞来了。

    “七月怕你胡闹,让我来看着你,我没想到,你还真的只是来许愿的。”

    安生嗯了一声,家明又道:“我倒是不太信这个。”

    安生瞟过去,见他脖子上挂的玉,道:“那你还带个玉佛。”

    “小时候身体不好,我妈在庙里帮我求来的,你要看看吗?”家明朝她走近。

    安生靠近瞅了起来,洞里滴滴答答的滴水声,敲在她心上,她呼吸渐停,刚想退开,苏家明突然抓住她的手。

    她诧异,抬头看向他。

    苏家明明知以他们的身份,眼下这样不妥,但没选择放开她,道:“安生……”

    安生想看他究竟要抓多久,中途还是强行甩开了他:“苏家明,以后,你要对七月好点。”

    出了洞,本该在山腰的七月,却坐在洞外。

    安生注意到她鞋上沾的淤泥,便知她其实来过洞口,看来,她故意让苏家明进洞看着她,是想让他们两个单独相处,好借机试探。

    安生很生气。即便如此,下山途中,她跟在七月身后,努力踩住她的影子。可七月,一次也没有回过头。

    爬山事件后,两人默契地开启了冷战。谁也不找谁。

    安生常笑自己不争气。她连冷战都是率先认输的那个。可她去学校偷偷找过七月三次,每次,她都和苏家明在一起,而且笑得很开心。

    失去她的惶恐,日积月累,然安生毫无办法。

    最后一次,是七月高考的时候,考场外,安生顶着烈日,抱着大束粉色满天星等了一天,下午七月考完,欢欣雀跃跑出考场,投入父母的怀抱,看着他们一家三口手拉手走远,安生又傻呆呆捧着那束花走了回去。

    中途,背后有人追来,她欣喜扭头,来的却是苏家明。

    “安生,你和七月怎么了?”

    安生心内怨愤,说:“我们怎么了,你不知道吗?”

    苏家明委委屈屈:“我父母说让我和她考一个大学,我答应了,可我其实……你愿不愿意?”

    “不愿意。”安生冷漠拒绝。

    七月现在更爱他,她如果真的抢走了苏家明,七月会怎么样?

    倒是让人期待结果,她不懂自己生闷气有什么用,又对苏家明道:“你最好对她好点,要是敢背着她搞些小动作,我饶不了你。”

    她把满天星花束扔进垃圾桶,潇洒走开,临了回头一看,苏家明居然从垃圾桶里捡起来了。

    可怜兮兮的,好像把花视若珍宝。

    安生心里一软,很快又漠然了。如果没有七月,她或许会接受苏家明,但这世上没有如果。

    -

    大一寒假那一晚,离家多年的妈妈回来了。说自己卖掉了房子,让她滚出去。

    安生多年的委屈爆发,质问道:“这是我爸的房子,你有什么资格卖?”

    女人砸来一把椅子,扑上来便打。

    安生哭着跑出家门,在人潮里走走停停,不知不觉来到七月家楼下。

    那晚过后,两人似乎又重修旧好了,可之后逛街,七月看到苏家明过来,又主动放开了她的手。

    那刻,安生觉得她扔开的不只她的手,还有她这个人。于是挑衅地和苏家明打招呼,将三人通通赶入尴尬的境地里。

    可说完,她就后悔了。她知道,这里,她已经呆不下去了。

    离了七月,她还能去哪?这世上还有谁爱她,肯收留她?

    和七月说了要走,半个月后,该出发了,七月也没有说一句挽留的话。反而是苏家明找来,说要把护身符送给她。

    安生便对自己说,再试最后一次。

    火车开动时,她故意让七月看到了那枚玉佛。结果和她想的一样,哪怕她开口乞求,七月依旧沉默着,目送她远去。

    她在哭,七月也在哭,但她清楚,七月终究选了苏家明。

    友情与爱情一旦对上,输是寻常。人都是往前看的。只有她还活在过去,以为她们还像小时候一样。她的将来都是七月,七月显然有备选。

    之后一路颠沛流离,天南海北的流浪,被房东驱赶,被老板谩骂,被邻居骚扰,被飞来的车撞倒却无人来扶。痛不欲生,吃了上顿没下顿时,安生常想起七月,她想她,想念她那个总散发暖黄灯光的小家,无论她多晚回去,她的爸爸妈妈都在等她,眉眼含笑,卫生间里放好了洗澡水,饭桌上,永远有冒着热气的可口饭菜。

    七月,林七月,你为什么这么狠心。我好恨你。

    想念与怨怼交织,叫人分不清爱恨,她于是总在明信片末尾写下:问候家明。

    ——七月,你别忘了,是你抛弃了我。

    安生没有告诉七月的是,她这次回到江城找她时,先回了一趟家。

    当然,家里都被搬空了,房子卖了,而她妈妈,因病去世。警察打电话通知她时,她听着陌生的你妈妈三个字,恍若隔世。

    那个女人争强好胜了半辈子,葬礼现场,来悼念的人,却只有她李安生。

    她孤零零呆坐了几个小时,直到殡仪馆工作人员进来收椅子,才意识到一场送别仪式就这样草草结束。

    她们母女两人的命,何其相似。生来死去,无人在意。她死的时候,恐怕来悼念的人也坐不满一桌。

    那晚下着冷雨,安生走到江城河边,望着滔滔流水,有过跳下去的冲动。她想,她死后,一定要化成阴湿怨毒的女鬼,一辈子缠着林七月。

    谁让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爱过她的人呢。她也是,最爱她的人。

    最终,兜兜转转,她又走到了七月家楼下。

    可能是太冷了,她好想再见她一面。再在这寒凉的夜里,感受一次让人眷恋的,家的温暖。

    _

    安生絮絮叨叨好一阵,颠三倒四的言语,也说不完这些年的委屈。

    七月发觉自己原来也承了她那么多艳羡妒忌。她们皆是一样的人,仿若面双面镜,大相径庭,又同根而生,各自身上都有彼此的影子。

    而这一切悲剧的源头是,她爱安生,但更爱自己;安生爱自己,但更爱她。

    而苏家明,七月觉得他不重要了,他或许爱她,但更爱的,也是他自己。

    他的爱于她,有分量,但不重,可这种爱于安生,怕是救命稻草。

    “安生,”七月听到自己在说话,“家明爱你,他还在等着你,你去找他吧。”

    “过去我一直想证明,在你我之间,他选择的是我,我不比你差,但我现在想,你在他和我之间,选择的是我,这种爱,不是更难能可贵吗。”

    这种超越性缘血缘,一样深入骨髓的友爱,多难得,安生从一开始就给她了。

    她为什么没看见?

    可能是恐惧吧。恐惧自己只有友情,单得不到爱情,没男人要,恐惧自己将来嫁不出去,恐惧身边女孩都有了归宿,她还孑然一身,那种极致凄惨的对比。

    像小时候全班成绩下滑,老师却只点名批评她一个人,责怪她没给大家树好榜样。

    所以她抓住苏家明,对他目光流连过的所有女孩抱有敌意。

    从小到大,电视上都这样演的:女主拥有霸道男主和深情男二的爱,身边围满了恶毒女配。

    网络上也常有留言称被所谓的闺蜜撬了男朋友。大家熟练的调侃,嘲笑,公开鉴婊,似是默认女孩子间都是塑料友谊。

    父母亲戚也都是这样说的:月月以后考师范,将来好找婆家。月月以后好好学做饭,像你妈妈一样在家相夫教子,人生圆圆满满。你们两口子不要让月月出国留学,跑那么远,以后谁给你们尽孝养老。

    七月好像找到了真正困住她的东西。

    安生听笑了:“我因为苏家明,失去了你四年,你还要让我失去你多久呢?而且,就算他爱我,又能如何?”

    “这个世上,不会再有一个人像你一样,陪我最久,了解我最多,却图谋我最少。”

    七月意识到自己伤害她多深,抱住她道:“对不起,是我错了。”

    “我不该丢下你那么多次。”

    “给我一次机会,我以后不会了。”

    生命沉重,冗长,寡淡。她们不是电视里光环加身的主角,没有跌宕起伏的命运,精彩纷呈的生活,轰轰烈烈的入骨爱恨。

    这世界那么大,普通人仅仅是维持吃喝,勉强生活,便要耗光全部力气。若在如此夹缝求生的处境下,还能有一个人,无关血缘,却爱你超过爱她自己,那便是幸运,是馈赠。

    爱,本就无关男女,无关身份。

    那天之后,安生抱着七月哭了很久,醉酒加情绪激动,她哼哼到半夜,吃了解酒药才睡着。

    七月帮她擦脸,换衣服,也看到了她背上惨不忍睹的伤疤。

    红酒一样迷人的安生,她的自毁,自我厌弃,皆是向这个世界乞求爱意的证明。

    七月心疼地拍着她的肩膀哄她入睡。

    她十分庆幸,今天自己没有丢下安生。她离彻底失去她,也许就差了这一步。

    好在往后,安生不会再受伤了。

    她们缺失的那几年空白,会有很长的时间,重新填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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