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引之日

    司天监呈上的发引日子是九月廿四。

    停灵三日,爹娘日日来,太后日日来,孩子被周嬷嬷抱来过两次,兄长为我守了每一个夜,于是我也在灵堂寸步不离三日。在最后一日,我看着他们的疲态,心里滋生出不合时宜的庆幸:

    幸好只停灵三日。

    燕崇行那倾身一吻极其短暂,礼官们近前来时他已不动声色立直了身,玄服挺阔威严,覆在他有如玉树的身躯上俊则俊矣,可令人不敢迫视。

    总之不会是像会吻了一具尸体的形容。

    毕竟这几日下来,他甚至未落下一滴泪。

    我站在他的身侧,看见棺中那人的身形容貌在缓慢上推的棺盖下被隐入黑暗,然后彻底不见。

    棺木摩擦的声音平稳,戛然而止的那一刻撞的我的心空荡了一瞬,下意识去拉燕崇行的手却摸了个空——巨大的恐惧险些淹没我。

    迫着自己不去多想的事情一瞬占据了我的脑海——

    我现在究竟算什么?

    我什么时候会消失?我为何不下幽冥?

    长明灯突兀晃动的火光中,我低头伸手,那光也是透的过来的。

    所以现在的我甚至没有一具能称之为身体的凝实壳子。

    那闷在心底的焦灼,我几乎要压不住。

    “幼奢。”

    很轻的一声,仅是气音。

    我那乱了的呼吸滞住,紧攥的手刹那失了力气,无力松开。

    “我送你走。”

    燕崇行垂着眸,指背轻抚过棺木,神情温柔,低低絮语之声犹如安抚山火之甘霖:“可惜乳娘说好好不宜见风,不然我就把他带来了。”

    我自嘲的笑了。

    指尖还在不自觉的颤栗,可方才那激荡的恐惧已克制的向下沉去,似被纸张包裹住的焰火,重新蛰伏到心底。

    灵舆抬出了灵堂,燕崇行上了礼舆。

    我立在灵堂前目送我的夫君送走了我的棺椁——今日是个极好的晴天,作为一个怕疼的鬼魂,我实是无法跟上。

    哀乐远去,身周寂寂。

    我立在那里良久拾掇凌乱的心绪,然后动身往慈安宫去。

    不管我现在是什么,亦或是在某个时间就会彻底突然消失,我还有好好呢。

    好好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那个孩子,至于这个乳名,是在太医为我诊出喜脉之初就定下的。

    当时我便想好,无论这一胎我诞下的是男是女,他或她都会是本朝的嫡长。作为宫中第一个孩子,文韬武略、德才兼备、出类拔萃之类有的会是人要求,或臣子或百姓或时局——但在我这里,他或她只要好好的就好了。

    守在自己灵堂那三日,我已见过好好两次。

    但要说“见”,又好像有些牵强。

    周嬷嬷与奶母将孩子看顾得紧,两次跟着太后过来都将好好拢在包被里遮得严实,以至于我到现在都没将这孩子的五官一齐清楚看过。

    我走在御道的阴处向慈安宫去,途径御花园时,无意听到了两名宫女闲话。

    “今早我听御书房外洒扫的姐姐说,先皇后停灵这三日,陛下竟一次都没去灵堂,反而是日日在御书房理事,甚至连太后娘娘亲自抱小殿下去御书房都被陛下拒见了。”

    “怎可能?陛下与皇后娘娘伉俪情深,宫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口中那位姐姐可别是胡乱说嘴。”

    “你如何就说是乱说嘴?绿荷姐姐才不会唬人,再说这世间男子易变心哪里又是什么稀奇事?”

    “绿荷姐姐我自是信的,但那可是陛下与皇后娘娘,你……”

    “那你这是疑我乱说嘴?哼,大不了你亲自去见过绿荷姐姐,若是我乱说嘴了,你来亲手撕了我的嘴也罢!”

    “这……你误会了,消消气……”

    这两个宫女各抱着个扫帚在树荫里压着嗓子闲聊,话至激动处竟有吵起来的趋势,所幸两人还记得这正是在偷闲,到底也是克制住了声量,还“做贼心虚”的四处乱瞧。

    我忍笑:谁能想到她们这自以为小心的这些对话,尽数落入了离她们三步之遥的当事人耳中。

    气倒是不气的,我不至于与两个十四五岁的丫头计较。

    这后宫之人本不多还不入新人,一年四季下来,确实攒不了多少谈资,我也就全当听个乐呵,只是不免唏嘘。

    但燕崇行……

    算算时辰,仪仗应已出宫了。

    “皇后娘娘那般好的女子竟然芳华早逝,甚至没听过小殿下唤一声母后就撒手人寰了,而且今日皇后还发引……我不是不信你,只是不愿信……”

    “也是,这么多年陛下与皇后……”

    我走远了,两名宫女之后的话被轻声抽泣含糊,我再没听见。

    明明身处深宫之中,我好似竟听到了朱雀大街上的痛哭之声。虽不知我有几分错觉,而那些人又会有几分真心,但我还是没忍住,向宫门口的方向投了一眼又一眼。

    我素来是个不喜多活动的,出行多乘步辇,幸运的是我现在这个样子感受不到劳累,走到慈安宫了也依旧脸不红气不喘。

    哦不,不该是“气不喘”,而是心不跳。

    我被自己这样的想法逗笑了。

    前几日听周嬷嬷提到过好好暂时被安置在西暖阁,我避着愈高的日头沿东侧殿回廊往里去,见着太后身边的几位女官都在东侧殿门前候着,我便知太后此时定是又在礼佛了。

    “可要现在进去禀了布膳?”

    “你昏痴了?太后娘娘礼佛时最不喜有人搅扰。”

    “但太后娘娘今日自用了早膳就入了佛堂……”

    “今日可是皇后娘娘发引的日子。”

    我绕过她们加快步子入了正殿,只是站在西暖阁门前,我竟是紧张立住了,在门外踟蹰。

    他出生四天了,但……这应该算是他与我这个母后第一次正式会面?

    甫一踏入西暖阁,便觉一股清幽凉意扑面,殿外蝉鸣声声,阁内却安静,轻微的咔嗒轻响似是有人在拨弄佛珠。我明知阁内此时无论有几人都定瞧不见我,我却还是扶着屏风探头向内打量。

    出乎我意料,西暖阁里现下竟只有周嬷嬷一个女官。她立在窗前仰头闭目,双手合十捻着佛珠轻声嗫嚅。

    在她身后五步之遥的地方,是四周围着层幔帐的的黄花梨婴儿床,床架上还悬挂着桃木剑、寿桃之类的辟邪之物。风从窗棂挤入拂动幔帐,却没让里面那个孩子的身影露出一分一毫。

    我的手碰到幔帐时,脑中忽的冒出一次去茶楼听书时听来的趣闻——新生儿眼睛纯净,能看到寻常人看不到的神秘事物。

    只是此想法一出我就忍不住笑了。

    差点忘了,好好还没睁开眼呢。

    回头确认了下周嬷嬷一时半会儿不会回头,我轻轻将鹅黄色幔帐掀开了一条缝。

    在柔软襁褓之中,躺着个尚未睁眼的孩子,长长的眼睫似两片轻柔羽毛般安静覆于眼睑。而那张肉乎乎的脸上透着一层淡淡的黄色,不知是什么情况。

    前两天这小家伙就这样了吗?

    又细细将他看过一遍,我摸了摸鼻子,实在没忍住:

    啧,好丑。

    好歹我与燕崇行生的都是副万里挑一的好相貌,怎么生下的孩子竟然生的这样……丑的挺喜人的。

    不过毕竟是亲生骨肉,嫌弃之余亦有疼惜在,我伸手尝试触碰他那还不如一个杏子大的手,没戳到,孩子却突然哼哼两声。

    我愕然将视线上移一点,却见那张淡黄色的脸上本来紧闭的一双眼,不知何时睁开了条缝。透过柔软的睫羽隐约能看见一抹透亮旳瞳仁。

    怎么好像一下就好看了不少?

    我欣喜凑近瞧他,连声轻唤着他听不到的乳名,心里充盈着亲眼看到他睁开眼的欢欣。

    “怎么了小殿下?方吃过就腹饥了么?”

    孩子的呜哼声引起了周嬷嬷的注意。

    听着身后愈近的足音,我连忙立直身贴着婴儿床站好,不让背后的幔帐露出异样。

    “是不适吗?”周嬷嬷近前来打起幔帐,掀开软锦包被察看好好的情况,“这也不是如厕了,那小殿下可是热了?”

    她将好好的包被松开些,持了柄我绘了月桂扇面的团扇为他扇风,口中絮絮:“也不知温归那丫头去熬药怎的去了这么久,别又是和凉至一起躲着哭去了。”

    熬药?

    这小家伙一脸黄果然是病了么?

    “待在喝上两三天汤药,小殿下这黄疸就……”

    周嬷嬷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愣愣盯着好好的面上几息,而后极惊喜的咦了一声,眸中一瞬蓄上了泪。

    她颤着声音抚上好好的头:“娘娘啊,您,您看见了么,小殿下他睁开眼啦!”

    我冲她笑着点头。

    是的,我看见了,甚至还是第一个看见的呢。

    周嬷嬷喜极而泣,持着佛珠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娘娘啊,可怜咱们小殿下还没能睁开眼看看您您就去了,只盼您在天有灵,能护佑小殿下健康平安的长大……”

    她话音未落,刘奶母与温归一同进来,见着周嬷嬷这般形容都很是惊讶。听周嬷嬷讲了后,都凑到婴儿床边笑着看。

    “行了行了,挤的都不透风了,”周嬷嬷将佛珠抹回腕上,拍拍温归的肩,“药不是都端来了,趁着现在小殿下醒着,快些喂小殿下服下吧。”

    “嗳。”

    温归笑着应声,却背过身去用锦帕揩泪。

    “若是娘娘瞧见小殿下睁眼定是十分欢喜的。”她如是说。

    刘乳娘将好好抱起来,温归用小银匙喂他服了些深褐的药汁,孩子很乖,喝药不哭也不躲。不知是不是我想的多了,他的脸一直冲着我站立的方向。

    我也好想抱抱他。

    “不好了不好了!”殿间忽闻喧哗。

    周嬷嬷在给服了药后就睡熟了的孩子打扇,闻声沉了脸走到窗边,本欲低斥,却收了声只蹙眉瞧着。

    我察觉有异,连忙起身过去,却只见得左偏殿殿门大开,女官搀扶着形容匆匆的太后出来,有宦官极快跑着抬来轿辇,一行人气氛沉重飞也似的出了慈安宫。

    我听到他们说——:“陛下于离开皇陵时昏迷,至今未醒。”

    赶去乾清宫的路上,我脑中有些乱。燕崇行作为一个文武兼修的皇帝,身体向来十分强健,这许多年来风寒发热屈指可数,眼下怎会晕过去呢?

    时方过午,步履又急,急中生忙我便不察被日光燎到了好几次,等我到乾清宫的时候,燕崇行已经被抬回来一段时间了,太医正在给焦急守在龙榻前的太后禀报。

    “禀太后娘娘,陛下前三日处理朝政辛劳,将将只歇了两个时辰,再加上忧思过度才会晕倒。眼下无论什么汤药都不如让陛下多多歇息养回精气来的有效。”

    太医退下了,太后怕扰了燕崇行,避去了外殿落泪,口中念念有词求着佛祖保佑。

    太后不过年逾不惑,往日精神矍铄比我的精神头还要好上不少,可这几日下来,她面上的疲态已是掩不住了。

    燕崇行需要休息,内殿一个人都没留下。我翻到床里侧盘腿坐下,冲着他的额发吹气,他似是不安,在睡梦中也皱着眉头,呼吸乱一瞬缓一瞬,额上还有细碎的汗。其间文公公入内瞧过几次,当日最后一次来看时,将殿内旳安神香换成了橘竹香。

    至此,燕崇行的眉头终于舒展。

    入夜后我在榻里侧躺下,虽然我现在不知累也不会困,但如此多年的习惯刻在骨子里,总觉得躺下才能算得上休息。

    只是环境不大熟悉。

    嫁入宫中五载,燕崇行无有一日不宿在我的坤宁宫,凉至曾与我打趣道,乾清宫虽为皇帝寝宫,却真真是最冷清的宫殿。

    回想五载点滴,所思及的尽是偏爱。

    不知阖目了多久,甫一睁眼便见着窗上已映了蓝影。

    天快亮了。

    我半支起身打量燕崇行,只见他此时的神色已好了许多,至少不再皱着眉头。而就在我的注视下,那眼睫兀的颤了颤。

    被太医断言最少要睡上十二个时辰的燕崇行,在第二日日出的此时就睁开了眼。

    那是一双死寂茫然的眸子。

    他盯着头顶的幔帐良久,蓦地忽有所感的侧过脸来。

    只一刹那,那双眸子粲然光转。

    “幼奢。”

    他的唇动了动,我听到他轻唤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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